《一代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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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昏君-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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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真把他当朋友吗?
    所以神使鬼差,我竟把一直藏在龙床枕头下面,那柄当世著名的铸剑大师所铸的七宝短刃藏在了怀里。
    然后我整好朝服,用宽大的衣袍遮住短刃,出宫!
    觐见大礼选在前殿,此时前殿气氛恢弘隆重,红旗贴着宫墙飘了一周。殿前的广场上,无数宫人侍卫庄重而立,仔细看去,个顶个的姿容出众。礼部果然会搞场面,我估摸着,可能宫里长得好看的全给挑来了。再往中间看,朝中重臣,文臣武将,悉数列队立于前殿台阶之下。文臣以孟士准为首,武将以卫明为尊。
    这便是庆朝的全部精英了——我迎风站在长长的台阶尽头,居高临下看着我的臣子们——换了其他皇帝,定会觉得无限荣光,倍有面子,而我不仅觉得无限荣光,更偷偷瞟了卫明好几眼。
    卫明手中虽无实权,可镇国公是一品武官,武官之首,地位是有的。他身着朝服,眉宇肃然,寒风中默然而立,我看着他,他也抬起头来,隔着这么长的台阶,看我。
    这是我病了的第六日。前两日,我想,我病了,卫明兴许会来看看我。后两日,我想,他别来了,来了也没用,我都快好了。
    如今,我终于见着了他,我觉着也就那么回事,而已。
    一片庄重中,我们的目光在空中打了个照面,而后,我将目光移开了。
    正在这时,远处有人喊道:
    “狄族哈丹——觐见!”
    我肩膀一紧,忍不住隔着衣料。握紧了怀里的短刃。
    哈丹来了。
    狼王哈丹,草原上最强悍的男人,先知曾预言他会成为草原之王,天下之王。日后,他横扫草原,并在之后的千百年里成为勇猛、坚韧的代名词,然而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他,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已。
    他没有三头六臂,更没有虎背熊腰。他只是高了一点,壮了一点,肩膀也比庆朝男人宽了一点。他披着一袭羊皮披风,虬劲散乱的发散在肩上,脚步不疾不徐,却自有一派草原年轻霸主的气势隐藏其中。在他身后,是十名狄族勇士,日后,就是这十名勇士及无数狄族男儿助他完成了统一草原的霸业。
    我缓缓松开握着短刃的手,从台阶上缓步而下,迎了上去。
    刚刚离得远,看不清楚,如今越走越近,我渐渐看清哈丹的长相。他有着浓黑而放肆的眉毛,英俊而高挺的鼻梁,两只眼睛很大,眼帘很宽,不知是不是阳光的缘故,他的眼珠竟是浅褐色的。我本以为他悍名在外,长相应该极为凶恶才是,没想到他非但不凶恶,瞧着,竟然还挺好看。
    而且他真高。刚刚站在台阶顶上瞧不出来,这会儿站在面前才瞧真切。打我出生,卫明已经是我见过身材最高的人了,他竟比卫明还高。站在他面前,我得仰头才能与他对视。更令人发指的是,他还比卫明壮,跟他一比,我像个瘦弱的小鸡子。
    可我是帝王,帝王从来不讲身材,是讲帝王气度的。所以没他高又怎么样,我照样抬头挺胸,拿出十二万分的威严气度,用藐视渺渺苍生的眼神,施恩般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礼部侍郎高声道:“狄族哈丹觐见皇帝陛下!”
    人高马大的哈丹后退一步,一撩羊皮披风,单腿下跪,竟然会说汉话:“哈丹拜见皇帝陛下,愿皇帝陛下……”
    我:“阿嚏!”
    哈丹跪到一半,愣了。
    礼部侍郎瞠目结舌,愣了。
    我也愣了。
    我碰不得一切带毛的东西,否则要打喷嚏。
    章枣知道这事,凡我所到之处,他打理得丁点毛发都没有,以至于日子久了,我自己都忘了自己有这么个毛病。
    但是哈丹不知道——他披了条羊毛披风。
    哈丹站在上风处,我站在下风,他不撩披风还好,一撩,那些细碎得眼睛瞧不见的毛毛顺着风飘到我的鼻子里,我根本来不及反应,鼻子一痒,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我窘极了,章枣递帕子上来,我低着头,擦鼻涕,一边擦,一边偷眼观察哈丹的反应。哈丹维持着半跪的动作,想笑不敢笑地瞧着我,我们的目光在半空里对上,结结实实打了个死结。
    后来哈丹跟我说,当时我眼泪汪汪地盯着他,黑眼珠盈盈地泡在一汪水里,勾人极了,他当时就对我动了心。
    他问我,你呢?你当时对我是什么感觉?
    我还能有什么感觉?我心里想,你要是再盯着朕看,朕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当泡踩!
    这只是个小曲折,在场众人都很有默契地当我那个喷嚏没发生过。哈丹假模假样地继续行礼,三呼万岁,我也假模假样地扶他起来,褒奖几句,以示欢迎。外面太冷,客套完了,我把哈丹往殿里迎。我们并肩往台阶上走,哈丹很有礼貌地落后我半步,走着走着,忽然低声道:“皇帝陛下带了刀?”
    我身子一凛,猛地转头瞪他。
    他的嘴唇殷红而厚实,声音里没多少情绪:“我瞧见了,刚刚你擦鼻涕的时候。”
    我下意识探了探怀里的短刃,心里骤然涌起一阵不安。
    他这是什么眼神,我藏在怀里,他怎么能瞧见?而且他提这个干嘛?要向我发难,问我怎么接见他,怀里还带把刀?我又该怎么回答?说这是见面礼,知道草原人尚武,想送他的,好不好?
    “皇帝陛下喜欢刀吗?”可能见我半天没回应,哈丹继续道,“我也有一把,虽然没你的好看,可是锋利无比,改天拿给你看看,你要是喜欢,送你如何?其实那把刀平时我都贴身放的,今天要觐见,才没带在身上。”
    “……”我吞了口口水,那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咚”的一声落了地。
    好半天,我扯出一抹皮笑肉不笑:“那就多谢狼王好意了。”
    说完还没等哈丹有所反应,我加快脚步,恨不得一步两个台阶地走入前殿。
    以前我总听人说,草原上的蛮夷天生神力,体格强壮。有些人有三条手臂,马儿跑起来,三条手臂一颠一颠;有些人的胳膊能垂到地上,打仗不用刀不用剑,用一只大铁锤,带倒刺那种,挥舞起来,一扫一大片。他们厉害得不像凡人,每次打仗,一个人能挑我们三个。
    那为什么我们我们跟蛮夷打仗,总是胜多负少呢?
    少时我就搞不懂这个问题。我拿这个问题问教我功夫的将军,将军说不出个所以然,支支吾吾半天,答“他们脑子不灵光”;后来我又问卫明,卫明从敌我角度分析半天,又引用种种兵法,讲得我云里雾里。最后我不问了,反正蛮夷再能打,还不是被我们用离间计搞定?
    可未解的谜题它永远是个结,打在心里,挥之不去。
    今儿我的结解开了,我看着比我高出一个头还要多,却满口胡言乱语脑子里不知道在寻思些什么的哈丹,觉得过往的那些问题都有了答案。
    说一千道一万,是因为他们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枉我抬举哈丹,把他想得三头六臂,见了真人才发现他傻成这样。我觉得他根本不足为惧,于是放心大胆把七宝短刃塞回枕头下面,枕着我这把漂亮的小刀睡了个舒舒服服的午觉。
    睡醒之后快到傍晚,礼部打着我的名义在宫中揽凤台设宴,宴请哈丹一行,我得去。我没睡醒,坐在龙辇上打瞌睡,睡出一脑门子汗,到了揽凤台,一下龙辇,冷风一吹,坏了事。
    酒过三巡,正是晚宴高潮,朝臣们或真或假敬酒,对我歌功颂德,对哈丹极尽欢迎,我坐在上座,单手撑着额头,浑身一阵阵发冷,打哆嗦,头疼。
    我发热了。
    台下众人觥筹交错,我却丁点没了作陪的兴致,浑身难受。抬手摸摸额头,烫得惊人,以连日来的经验,只怕又要高热一宿。章枣离我最近,看了出来,俯身问我:“陛下是否身体不适?”
    我点点头,刚要开口说走,便听不远处道:“皇帝陛下是身体不舒服吗?”
    我转过头,离我最近的位置坐着哈丹,那个傻蛋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问我。
    我点点头,不爱说话,“嗯”了一声。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只听哈丹道:“来的路上,哈丹就听说皇帝陛下最近身体不适,连日高热。十分凑巧,草原风吹日晒,狄族人也常发高热之症,所以狄族自有一良药,可缓解此症。”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牛皮包,扯开盖子,往手心里倒出一粒拇指指甲大的黑药丸,“就是这个。本次狄族进贡的名单上也有此物,叫做黑丸,一共二十颗。这一颗是哈丹随身带的,本想备不时之需,既然皇帝陛下不舒服,就给皇帝陛下吧。”
    我看着哈丹手心里那颗黑丸子,觉得蛮夷取名真是随心所欲。
    黑药丸就叫黑丸,黄药丸就叫黄丸,万一弄了颗五颜六色的,叫虹彩丸?
    可怜我一肚子槽,因为病得难受,一句都吐不出来,活生生憋着。
    我的大臣们却不乐意了,给皇帝的东西哪能这么随便,说给就给呢?
    哈丹见我单手撑着头,不说要也不说不要,便想给我送上来。他刚走出一步,我的礼部尚书,向来最关爱我的崔洋老大人一个箭步冲上来,挡在他面前:“不成!”
    哈丹那张十分好看外加一百分憨厚的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为什么?”
    崔洋想说啥我知道,他肯定担心哈丹那药丸子里掺了什么毒药,这一丸药下去,我蹬腿死了,于公,朝野大乱,草原上的蛮夷趁机入侵,天下会大乱;于私,崔洋确实比较喜欢我这个皇帝,舍不得我死。所以他拦着,死命拦着,还不能拦得太过分,伤了两方感情。
    “老臣替陛下谢狼王殿下一番好意。”崔洋是有分寸的,哄他,“只是我朝有太医院,太医院中汇聚天下名医,陛下的风寒自有太医院诊治。”
    “可你们的太医院治了这么久,不是也没治好皇帝陛下吗?”哈丹很认真地说,“这是草原灵药,我们的族人祖祖辈辈靠此药熬过大灾小难,药效很灵的!”
    说着怕我不信似的,极是诚恳地看了我一眼。
    “对狼王殿下的族人灵,未必对陛下也灵。何况殿下还不知道陛下因何发病,只怕药不对症……”崔洋到底是老臣,有手段,继续哄。
    哈丹寻思寻思,着了崔洋的道,点头道:“这药在草原上能治许多疑难杂症,区区风寒应该不在话下。不过你说的也对,对我的族人灵,未必对陛下灵验。崔洋大人,拿给皇帝陛下试试,怎么样?”
    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见人如此直率,敢跟皇帝说“你试试”。得亏我脾气好外加病怏怏没力气,否则换了我那没什么本事却爱摆谱的老爹,哈丹坟头的草都有三丈高了。
    化外之地,不知礼数,这不奇怪,我宽宏大量没往心里去,在场的许多大臣却按捺不住,纷纷起身,想教哈丹做人。然而一旁的孟士准突然咳了一声,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磕”的一声,那些大臣想了想,退下了。
    “既如此,老臣替陛下收着,待陛下回宫之后,自会有太医服侍陛下服药。”崔洋不着痕迹地瞥了孟士准一眼,委婉道,“狼王,请给老臣吧。”
    哈丹想了想,从善如流,把药丸往崔洋手里递,一边递一边说:“此药不能用水送服,要用酒,这样才能最快地催生药效,药到病除……”
    我看着那颗药丸子一点点落入崔洋掌中,知道崔洋转身就会把这颗药丸扔了,便撩了撩衣袍,打算闹剧结束便回宫休息,却没想到哈丹突然把手顿住,药丸子在崔洋手心擦了一下,猛地收回他掌中。
    “你真的会把黑丸交给皇帝陛下吗?”哈丹盯着崔洋的眼睛,很认真地问。
    崔洋老头被他问得一时没反应过来,竟哑口无言。
    哈丹叹了一声,目光挨个扫过场中诸位大臣,像是终于明白了大家只是串通起来骗他,无奈道:“你们的太医治不好皇帝陛下,我带来了灵药,你们又不肯试,你们究竟希不希望自己的皇帝病愈?”
    这句话说得场中大臣哑口无言,我揉了揉太阳穴,想着叫章枣去把那颗药丸拿来算了,在场大臣却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软的不成,有人来硬的。斜剌里突然站起一个人,奔着哈丹就来了。
    “放肆!”杜燮,这位向来以耿直或者说话不会拐弯闻名的户部给事中喝道,“太医院汇聚天下名医,怎会医治不好陛下的风寒?陛下只是饮酒过多身体不适,狼王休要胡言!何况狼王说此为灵药,然药方不明,万一药中有毒,狼王的命,抵得上陛下的龙体吗?!”
    这话说得可太不客气,我远远地瞧着,哈丹带来那十个勇士的脸都绿了,其中有一个,单手攥紧了骨筷,像要戳人。
    哈丹也气,我看他拳头捏得紧紧,那一双大手骨节分明,怒极了打在杜燮头上,怕是能打碎杜燮的头。
    哈丹却深吸三口气,硬生生把这股火压了下去。
    “黑丸的药方在我此次进贡物品的名单上,名单早已呈递礼部,若其中有毒,礼部是不会收的。黑丸的药方是我草原百年不传之密,为显示与庆朝修好的诚意,我狄族才献出此方,这位大人这样说话,未免太令人心寒。”前一句,哈丹语气强硬,后一句,哈丹却叹了一声,“我知道,黑丸如何,你们不关心,你们只关心这颗药里是否有毒。这颗药,哈丹已经贴身放了多年,如果药里有毒,哈丹为什么要贴身携带?何况我族与人交好,便将对方的性命等同自己的性命一般爱重,我既然尊皇帝陛下是狄族的主君,必定不会在区区药丸上动手脚,伤了皇帝陛下的龙体,也葬送我狄族安宁。我率族中十名勇士来朝,为的是与庆修永世之好,若有半分不臣之心,天赞大神有灵,叫狄族土地从此寸草不生。哈丹方才见陛下脸色潮红,很不舒服,关心情切,才口不择言,莽撞之处,还望皇帝陛下与诸位大人见谅。事到如今,哈丹只有一句话——”
    他仰头,褐色眼珠在满室明烛之光中与我对视。
    “无论皇帝陛下肯不肯信哈丹,哈丹都会向天赞大神祈佑,愿皇帝陛下疾病早愈,身体康泰。”
    说完,他坦坦荡荡地看着我,将一切交给我决定。
    哈丹这一番剖白,既给了朝臣面子,也给自己找回了面子。这情形下,我大可叫章枣把药丸收下,好好感谢哈丹一番,再为群臣辩白几句,皆大欢喜。然而今晚不知吹了什么风,哈丹犯傻,竟还有另一个人陪他犯傻。
    “狼王殿下若是执意要陛下服药……”一直默不作声的卫明突然起身,走到哈丹面前,“让我为陛下试药吧。”
    我的表情顿时沉了下来。
    那药丸托在哈丹掌中,卫明走到哈丹面前,抱拳以礼,便要伸手去拿。哈丹后退一步,忽然翻掌,那颗药丸无声落于酒案之上。
    哈丹执银筷一分,药丸就此分为两半。
    “看来贵朝是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哈丹了。”哈丹苦笑,“罢了,试药一事不劳大人,我来。”
    哈丹仰头吞下一半药丸,美酒入喉,将药丸送入肚肠。
    满场寂静,连一向淡定的孟士准都站了起来。
    事情闹到这一步,该如何收场,谁都不知道。
    群臣面面相觑,崔洋老头抬头看我,我冷笑,心想朕有什么办法,你们捅了篓子无法收场,倒想起朕了?
    然而半晌,我还是扶着龙椅的扶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没办法,谁叫我是这帮蠢货的头儿?
    坐了太久,加上高热,我起身之后,有那么一会儿,眼前是黑的,若不是紧紧抓着扶手,只怕得腿一软滑到桌子下面去。好在章枣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我,我借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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