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似乎一直平和的交谈着。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厢泉就出来了。赵大人亲自开的门,乾清把驴子牵出屋。
乾清本以为厢泉来找赵大人是想借一些守卫士兵去找青衣奇盗,但是厢泉似乎什么也没做。乾清和厢泉出了庸城府衙,便转了方向,向西街走去,小巷路上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天高露浓,弯月自西而起静挂于天边云际。柳枝快要垂到蜿蜒的小路上,乾清拂柳而过,只听得柳树枝条刷拉刷拉的打在了厢泉身上,而旁道的野草丛中似有秋虫断断续续的鸣着,很是安静。
乾清按捺不住问道:“你去找赵大人说了什么?”
厢泉依然倒骑在驴上也不看路:“你会保密的,对吧?”
乾清一听这话,赶紧停下了。
“什么秘密之事?”
“当然是秘密之事,否则我怎会一人进去?”
“那么你不妨告诉我……我当然保密。”乾清看着厢泉,一脸诚恳,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厢泉慢条斯理:“这事,我是听你给我的讲述才推断出来的。你说案发那日,西街一直住着位将军,直到搜街那日赵大人才知道这事。为了搜街,赵大人去找将军商议,后来还摔碎了个茶杯,最后,赵大人自己从屋内出来,说能搜街了——可有此事?”
乾清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不甚清楚,提点刑狱的官职似乎比辅国将军低很多,那么是不是和将军商量不成,所以才——”
厢泉却摇头,慢吞吞道:“第一个问题,赵大人看着像文官还是武官?”
“文、文官吧……虽然有武官的气质,对守卫也了解。但是提刑不是处理案件的文官吗?我一介草民哪里清楚这些,别问我这个。”
“第二个问题,赵大人,他为人如何?”
乾清思索一下:“若说当官,必然是个清官。公正严明,也很亲切,但是带着几分贵气。”
“第三个问题,他和杨府尹比怎么样?”
乾清讥笑道:“那个傻胖子?杨府尹自然昏庸一些,出了事生怕自己乌纱不保。这倒是和赵大人对比鲜明,出事之时赵大人倒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
说到这,乾清也觉得有的奇怪了。
他看了看厢泉,只见其容颜隐于黑夜之中,并无喜怒之色。
“第四个问题,住在西街的将军为人如何?”
乾清老老实实总结道:“我只是听闻他脾气差又爱逛青楼,之所以低调行事,是怕和朝廷抓贼有冲突,定然是胆小怕事之人。”
厢泉拍着驴屁股催促行进:“第五个问题,茶杯怎么碎的?”
乾清被问的烦了,狠狠拽了驴子缰绳。
“我怎么知道,不小心碰的吧。等等,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是不是谁故意打碎的?到底——”
“第六个问题,赵大人身上的玉佩你看清了吗?”
乾清耐着性子想了一下:“没看清,他似乎进城的第一日带过,之后就摘下来了。”
“最后一个问题,赵大人叫什么?姓什么?”厢泉转过头去直视乾清,眼里闪着如璀璨如星的光芒。
厢泉这般神情极度少见,而乾清却怒道:“我还真不知道赵大人叫什么,姓什么?你没睡醒吧!赵大人当然姓——”
乾清突然愣住了。
易厢泉低声笑了。他安然的坐在毛驴之上笑着,带着几分狡黠,也带着几分嘲讽。
乾清目光涣散,喃喃的重复:“赵大人当然姓赵。”
“那么都解释的通了。”厢泉笑道,“赵,国姓。”
乾清徒然一呆:“你是说,赵大人他本身——”
厢泉沉思一下:“照那个将军的反映,最少也是郡王。”
“什么叫将军的反映?郡王?当今圣上的亲兄弟?”乾清如五雷轰顶,眼睛瞪如铜钱,“怎么可能!”
厢泉不紧不慢道:“圣上年轻,应当是叔叔一类的。如今当官不是科举就是世袭。赵大人不像科举出身,非文非武,本身清廉不和庸人为伍却还能做成提刑——他怎么当的官?世袭的可能性大。说是世袭,也就是靠关系。你看赵大人的样子,纵使有人撑腰,哪里受得了官场的气?一个闲云野鹤的人为何什么都不怕?我初次见他之时,说他是看戏的——他就是个看戏的。出了事他不怕担责任,因为他根本不用担责任。”
“我不信!”乾清大声嚷道。
他的声音极大,震得周遭虫子都不再低鸣。厢泉不屑,一拉缰绳,驴子停住了。
“提点刑狱出身之人必须有点断案真功夫的,他虽然冷静,喜好亲历亲为,命令守卫、调派人员、随机应变的能力都比较强。他若做个朝廷大员倒是有可能,但在对待案子细节上却没有多大功力,反而不及你夏乾清一个人在现场瞎蹦跶来的有用,实在说不过去。他天天这么清闲却不怕出事被革职,也不怕那个将军,这是为何?因为他没必要怕。除了天子与几名宰相,此人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再谈及那个茶杯,赵大人估计是见了将军,见这将军如此昏庸这才发了脾气,摔了一个茶杯……但那这只是推测,我并没有太大把握。”
乾清不语,自己瞎琢磨一气。
厢泉见他不信,低沉一笑,继续的补充:“还有他那快玉佩。初见那日我没看太精细,倒也认识上面的皇家图腾。我刚才试探着问了一下,他倒爽快,直接承认了。”
乾清这下真的震惊了:“承认了?他真的是——”
“嗣濮王,皇上的四叔。”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北宋的官制以及宗亲制度是出了名的不好记,改来改去。我是理工狗,又不爱看史书,如果写的不对大家凑合看,抱歉了……小说有虚化的成分,北宋封王人数很少,赵大人其实也没啥实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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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尸现
嗣濮王?
这三个字如箭一般狠狠贯穿了乾清的心。此事非同小可,绝不可儿戏。他转而问厢泉,结结巴巴道:“真的?”
“真的。”
“没骗我?”
“没有。”
乾清深深叹了口气,脸色有些苍白:“此事只有你一人知道?”
厢泉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吐出两字。
“两人。”
乾清这下老实了,默默的牵着驴子向前走着。不知怎么的,自己心里一下子没了主意,心也越走越远,远到自己不认识的地方。瑟瑟秋风与木为伴,寒风乍起之时落叶凋零。乾清缩了缩肩膀,眼前的庸城夜色无边,只怕遮蔽了自己的双目。
良久,乾清抬头问道:“到底……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厢泉晃晃手中的草绳,语气很随意:“太多。芦苇就在你眼前,但是它可以千变万化,这是你所不了解的。”
易厢泉又在说胡话。乾清一下子心烦起来,赵大人这件事真是出乎自己的意料,但是厢泉根本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经过赵大人的事,乾清一下子紧张了许多。
二人缄默不语,巷子里只剩下脚步声、驴蹄声与风声。他们转眼就到了西街,通报了守卫便来到了院子。夜晚的院子安静的很,只听得蛐蛐私语诉寒秋。
深夜的院子一如既往的寂寥。此情此境,故地重游,乾清想起了几年前正月十五发生的碧玺失踪之事。那声惨叫仍然绕在乾清耳畔,每每想起,不寒而栗。自从碧玺失踪之后,乾清再没有趁着月色来到这个院子。
黑湖上泛着濛濛水汽,不知那日碧玺惨叫过后究竟去了何方,她是否活着?
怕是早已死去了吧。
正在乾清出神之际,厢泉用草绳打了打他的脑袋。
“你们去找一些可以缠住口鼻的布条、手帕来,”厢泉对着守卫说着,看了一眼乾清,摇摇头,“夏大公子估计是不会干体力活的,劳烦把方统领请过来干点活。”
乾清诧异问道:“你又要做什么?”
“证明。”
厢泉面无表情的看着远处,目光落在黑湖之上。黑湖如今并非一片漆黑,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树木在其旁边静立着。就在距离树木不远处有一块杂草丛。杂草很深,远远望去在草丛中央有一灰白大石。
这种大石在湖边倒是不少,普通之极,隐藏在草丛中不易被发现。石头巨大,似乎是安安稳稳的放在地上的。
石头放在地上?
乾清一下就明白了——石头不是放在地上,而是堵在井口之上的。
一种不安、怪异之感袭上乾清心头,他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咽喉,没吐出一字。乾清知道,今日厢泉暗讽他办事不利,院中明明有井,却无标记。
如此看来,石头底下就是压着那口井了。
那井里……
厢泉却没有去深草区那边,只是赶着小驴子到了离湖边最近的树下,是那棵悬挂短短一截绳子的树。绳子在树的阴影遮蔽下仿佛与枝干融为一体,轻轻摇晃。
月光穿过树的枝叶缝隙落在厢泉脸上,他阴晴不定吐出四字:“的确够高。”之后目光又落向了深草区。
乾清不知他要做什么。而厢泉只是扭头问旁边西街小厮:“那口井是不是在几年之前废弃不用?”
小厮愣住半晌才“噢”一声答道:“我想起来了,那里的确有井,早就不用了!一只敞开在那呆着,后来碧玺出事之后怕人掉进去才封住的。易公子怎会知道……”
厢泉沉默不答,乾清下意识的拉住厢泉,紧张的干笑:“你知道的,几日前,杨府尹他们为了找红信把整个院子都搜查过,那里应该没有问题的。”
厢泉幽幽开口:“谁封的?”
小厮思索道:“不清楚,估计是官府的人。搜查过后见是枯井,怕人掉下去就封上了。”
厢泉扬起嘴角淡淡笑了一下,那笑容比秋夜冷月还要冰凉。
乾清第一次见他这种表情,顿时如堕冰窖:“喂,你……”
话未说完,守卫已经拿着布条来了。
“给你布条,把口鼻蒙住,越紧越好,省的吸了气得病。我本来不想让你参与其中的,就怕你,”厢泉淡淡的看着乾清,“怕你不见棺材不落泪。”
乾清心里七上八下,赶紧用口鼻蒙了布条。
不远处,方千慢慢的走进来了。他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眼里都是红血丝。
“方千?你……”乾清正要发问,厢泉默默的递给他布条,方千缓缓的系上。
厢泉没说话,自己蒙上布,小毛驴一步一步的挪向那口井。说是井,但几乎看不出来了,因为周围杂草纵生,石头压住了,遮蔽的极佳。周遭泥土湿润,稍不留意就是一个深坑。乾清的脚上都沾满了泥巴,地上也留下了深深的脚印。
方千先到了井口边,默默站着。他闭起双眼,像是风化在月下、树下、草中的千年岩石,又冷又硬。
院子外集结了星星点点的火把,却再也没人走进来。小厮和守卫都撤退出去,这里只留着他们三人。
说不出的怪异。
“搬开它,小心,减少呼气。乾清你别抱怨,就你们二人足矣,”厢泉一字一顿的,指着上面的大石头, “如果搬不开,用斧子砸。”说罢,他掏出一把小斧子,晃了一下。
“我们砸开吧。”乾清冲着方千喊道。
方千没有答话,他一个人蹲下,用尽全力挪动石头。
乾清隐隐猜到石头底下是什么。尸体,一定是。这是抛尸的绝好地方,距离不远,而且难以发现。
但这怎么可能呢?躲过乾清自己的眼睛就罢了,官府搜查这么多次……
是红信的尸体吗?
不管是谁的尸体,总有不对劲的地方。周围草很深,泥土也软。红信失踪没几天,尸体是不会自己走过来的,而是有人搬过来的。
但是,脚印呢?
乾清看着,周围只有两人的脚印和驴的蹄子印。
既无脚印,若真是抛尸与此,根本不合理。
突然,方千闷哼了一声,由于发力过度,手蹭着粗糙的石块,已经渗出了血珠。
“喂,我们还是用斧子……”乾清转身拿斧子,却发现厢泉的眼睛没有看井。他顺着厢泉的目光看去,看见方千身后的泥泞路,上面是方千的脚印,重重叠叠,干湿交替。那分明是两行相同的脚印,一次是之前留下的,而另一次是刚刚留下的。
乾清意识到这点,突然一个寒颤!他呆呆的看着方千,脑袋涌上一股热血。
方千在昨日来过这里。
此时,方千拼命的拉着石块,如同把所以生命力都倾注在上面,发狂一般想要挽救什么。就在乾清发愣的刹那,方千“啊”的一声吼,石块轰然挪动,井口敞开,顿时散发一阵恶臭。
乾清后退,厢泉立刻前进并抬手把灯笼伸过去。
幽暗的灯光下,乾清看到他毕生最惊悚的一幕:两具尸体蜷缩着躺在井底。一具是新鲜的,还穿着红色的衣裳,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不知道怎么了,异常丑陋,手脚也烂掉;另一具高度腐烂,看不出身上有什么衣饰,但依稀能辨认出人形。
乾清感到一阵恶心。穿红衣服的尸体面容虽损,却不难辨认,是红信。那么无疑,另一具尸体自然是碧玺。这是怎么回事?
乾清简直要晕眩了,他后退几步,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幕。而易厢泉目不转睛看着井底,没有出声。时间似乎就在此刻停留。
秋虫凄切的叫着,月夜如网,一草一木皆染上模糊寒冷的色彩,隐藏了它们细密的影子,隐藏了它们看到的一切。
乾清后退,倚靠着一棵大树,猛的摘掉蒙面布条,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只见厢泉的眼睛突然望向方千。
方千跪坐在井边,趴在那里抓住井口边缘,像一个孩子抓着心爱的玩具。他双眼充血,青筋暴起。干枯僵硬的手用力扯下脸上的白色布条。他的手上还流着鲜血,如血红色花一般一滴一滴的染在白布上。
方千死死的盯着井里,盯着那两具散发着恶臭的尸体。
易厢泉收回了灯。他缓缓张口,吐字清晰,朝着方千,虽然距离远,但乾清依然能挺清楚厢泉所说的话。
“她一定没有怪你。”
听了这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话语,方千惨淡的笑了,双眼通红,苍白的脸上留下两行清晰的泪痕。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八章 玩伴
厢泉突然转头对乾清说道:“去叫官差。”
“可是——”
“速去。”
乾清一肚子疑问,他一边走一边转头看着。方千还蹲在井口边,瘫了一般,像破碎的木偶,像石化的雕像。他的灵魂被生生的抽走,徒留一具空壳。
易厢泉在一旁低声说着什么,可是方千丝毫没有反应。
乾清走院子,看见赵大人一行早已站在院子外面。很快,一些官差进了去,还抬了数袋白色粉末。
乾清眯眼问道:“这是……”
“石灰。得了瘟疫的尸体是留不得的。纵然井口封闭的很好,但是尸体靠近水源,若是处理不当使得瘟疫蔓延开来,全城都会遭殃。” 赵大人表情严肃,乾清从没看过他这个样子。
嗣濮王。
乾清知道他的身份,突然觉得有点不敢说话了。他定了定神,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道:“大人可知是怎么回事?方千那个样子……又是怎么回事?”
赵大人叹气:“易公子没和你说?方千是红信的恋人,而且与碧玺的死亡脱不了干系。红信此次坠楼是自杀,尸体……是方千扔到井里的。”
乾清如遭雷劈,什么意思?怎么回事?
他说话也结巴了:“怎、怎么可能?方统领?那可是方统领!那是方千!”
赵大人叹气:“我知道夏公子与方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