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傅上星用袖子一甩,手掌打在酒缸上。本来斜斜的倒在地上的酒缸又滚了几下,残存的酒一下子流了出来,流淌在井的四周,成了一片小水洼。
酒真是不少,哗啦啦一大片。酒香瞬间弥漫在空气中,把这口枯井包裹的严严实实。
瞬间,乾清的心突然抽搐一下。易厢泉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刚要抬起手,像知道发生什么,也想要挽留什么——
只见傅上星瞬间把手里的灯笼摔在地上,“呼”的一下,竟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乾清“噌”的一下从楼板那跳出来,但是眼见火光瞬间就包围了傅上星和那口井。酒的浓度太高,在周围一洒,太容易起火!附近全是野草和飘下的银杏叶子,有酒做引物,一下子就点燃了。
乾清想去把傅上星拉出来,可是距离太远!他下意识的望向厢泉。而易厢泉站在那里,像是不能动了一般。
“你怎么回事!你快救火啊!你身后就是湖——”乾清疯了一样的喊着,厢泉就是不动!他脸色苍白,像是见到了毕生最害怕的东西。
乾清愣住了。
易厢泉怕大火?他居然也有害怕的东西——
眼看火势蔓延,乾清立刻跳到厢泉边上,把他连人带拐杖,一个趔趄拉开推到湖边。他想找东西盛水泼过去,毕竟井口和湖水是有距离的——火烧不过来,但是水也过不去。
四下一看,乾清急了,周围没有盛水的东西!
火光中傅上星的影子,似黑烟,要随时消逝而去。他咳嗽着,同时似乎仰头吞下了什么,突然倒地了。大火一下子就包围住了他,快速而又猛烈,就像吞噬了周遭的草木一样简单。
乾清震惊,难道傅上星手里还有药?一个大夫身上若想带着毒药,太容易了。奈何易厢泉怎么也防不住的。
傅上星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乾清此生衣食无忧,父母健在,从没见过生离死别。换作过去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傅上星会做出这种事,也不会想到好好的人在距离自己几丈的地方送命。乾清在热浪浓烟中第一次感到了无助,强烈的无助感与漫天的火焰将他吞没了。
火舌蹿上了天空,烧着了银杏树古老又粗壮的枝干。它无助的摇曳几下,像是代替傅上星进行无声的叫喊。
没救了。
乾清木愣愣的转而看了厢泉一眼。易厢泉是他最信任的人,最可靠、最聪明、最冷静——但是在最后一刻出了岔子。
火光照亮了厢泉的眼睛,也照亮了他的面孔。那是乾清最不愿意看到的神情。
乾清此刻才明白,易厢泉不是神。
他能洞悉一切,但是他阻止不了悲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章 真容
不出片刻,火光漫天,惊动了厅堂里的人们。乾清在一片混乱中把易厢泉拉出来。众人救火、处理后事,等到尘埃落定,早已过了三更天。
乾清打算把厢泉拉回夏家,二人昏昏沉沉,都不想面对曲泽。她一定准备好饭菜等着傅上星回家,那是比她亲哥哥还亲的人啊。
但是傅上星再也回不来。
厢泉无言,一瘸一拐的在小巷走着。乾清沉默,他们心里都想着相同的事。夜晚的巷子很安静,能听见西街略微嘈杂的声音。那里还有余烟,直指天际,像是宣告着什么事情的结束。
乾清疲惫的闭上双眼,他太累了。刚才他所经历的几个时辰,像是几日光景,如梦如幻,不敢回想。
闭眼都是漫天火光。傅上星在他眼前,一下子……一下子就没了。
乾清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湖边放火自焚。
如今,他也不敢和厢泉说话。
厢泉怕火——堂堂易厢泉居然害怕大火!乾清晃了晃脑袋,在他眼里,厢泉不曾害怕过任何事物。他聪明智慧,深谋远虑,经验丰富,受过特别的教导——但他不过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
“看来你有话要说。”厢泉突然开口。
“你也有。”乾清回答道。
厢泉停下了。他安静的转过身来注视着乾清:“我倒是低估你了,你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亲眼见到两具尸体和两个人自尽身亡,但你的心情似乎没受多大影响。”
“彼此彼此。”乾清嘟囔答道。他本想说“没想到您也有害怕的东西”以作嘲讽,然而今晚他特别不想说话,也许是惊魂未定的缘故。
乾清平生第一次感到巨大的恐惧,他之前的恐惧都与之不可比拟。他不怕青衣奇盗,不怕朝廷大员,不怕突发的事故——但是他今天怕了。在死亡阴影之下,人的力量居然这么渺小。
易厢泉本来就不是话多之人,等到二人沉默着回到夏家,几乎所有人都入睡了。
这二人自然睡不着的,他们想等待天明,明日还要去庸城府衙一趟。乾清点上烛火,厢泉望着蜡烛。
俩人就这么干坐着。
乾清毫无睡意,他盯着家里的陈设。乌木质桌椅,名家的画作,华丽的瓷器,雅致的笔砚——这些东西乾清很少放在眼里。
风微微的吹着院中的梧桐,八角亭台卧于假山旁,池水泛起粼粼微光。夜空乌云散去,留下繁星,细碎如沙的躺在夜空之中。
乾清想起西街那个破旧的后院,烟雾散尽,孤独破败无人理会。
在那个院子里,破落的秋千与宁静的黑湖,是一个女人永远的梦。但是她亦或说她们,却全部葬身在这种凄凉的梦里。青春美貌,双亲宠爱,活泼健康,甜蜜爱情——红信和碧玺,她们有什么?她们几乎一无所有。
相比之下,乾清几乎什么都有。
乾清突然觉得凄凉,也不知道为什么。易厢泉看了他一眼,率先开口:“你在想什么?”
“青衣奇盗究竟去哪了。”乾清胡乱搪塞。
“我还以为你在想西街的四个人。”
乾清哼了一声,厢泉继续道:“相比之下,青衣奇盗没这么重要。”
“要不是他,城也不会禁,弄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很快就结束了。”
“结束?”乾清一拍桌子,“这次行动的关键就是抓贼,贼没抓到,犀骨也没了,还弄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乾清说罢,将手臂放于桌面上,无精打采,带着几分责备:“我本来还以为你挺厉害的,不可能让贼逃跑。”
“我方才就说过,那贼不是关键。”
乾清挑眉:“别找借口,跑了就是跑了。”
厢泉冷眉一挑:“跑了?呵,那贼可从你眼皮底下溜掉过。”
“当然,我射中了他,但是他还是跑了,自然——”
“我指的不是这个,”厢泉冷冷的道,“是谁打晕了你?”
乾清一愣,他忘记这件事了!
“等等,青衣奇盗在院子里,那么……那贼有同伙?我在客栈射中了他,然后想跑出去,结果被他同伙……”
厢泉冷笑一下:“青衣奇盗调虎离山,这么大的工程,来回奔跑数次,若是仅有一人根本无法做到,这才是青衣奇盗的真相。他偷窃这么多次,官府居然没看出来——‘青衣奇盗’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伙,至少两人。”
乾清惊了一下,随即懒散的问道:“那又怎么样?抓也抓不到。”
“我问你,青衣奇盗要偷东西,先要干什么?”
“混入庸城府衙。”
“不容易进入呢?”
“那么就找地方悄悄的盯着庸城府衙,踩点嘛。”乾清此时只是胡乱回答,他根本无心理会青衣奇盗了。傅上星死了,曲泽怎么办?她会怎么办?自己又要怎么办?
“那么,踩点……去哪比较好呢?”
厢泉问的不依不挠,乾清只得老实回答。
“视野好、离衙门近,又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呗——”他说到这,突然停了一下,立刻回过神来了!
厢泉笑了:“青衣奇盗和你想的一样。所以,风水客栈是最好的地方。离庸城府近、视野好,而且没什么人。前几日他们想要害我,只怕是一直呆在客栈某个房间里,晚上出来放迷|香,再溜回隔壁房间去。因此,不论守卫怎么在街上巡逻,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乾清心里突突直跳。青衣奇盗躲在风水客栈里?他们居然躲在衙门对面,易厢泉房间隔壁!真是贼胆包天!
“那管客栈的周老爹呢?他不管?”
“他在庸城生活了这么多年,年纪大又耳背。我猜,他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以防万一,明日还是去找他问清楚好。”
乾清心里瞎想着,猛然,他眼前浮现出一个人影。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人影。
“呃……你有没有见过风水客栈的小二?”
厢泉愣一下:“那客栈有小二?没见过。”
“就是挺矮的,说话尖声尖气的。”乾清慌慌张张的说,他想起那日自己偷懒,在吃石髓羹之时听得店里小二闲话。这周掌柜在偷窃那日独自回家,店里应该空无一人。
然而自己去客栈寻找厢泉那日,明明见过一个店小二!
乾清摸摸头,那天太黑,若是换做旁人肯定什么都看不清了。然而乾清视力好,认人能力一流。虽然脸看的不真切,但若日后是再次见到那个小二,没准能认出来。
厢泉挑眉,思索片刻:“你猜那尖声尖气店小二是谁?”
乾清心里乱了套,嘴硬道:“肯定只是个店小二——”
厢泉嘲笑的看着乾清,似是一下来了精神:“呵,你心知肚明,嘴硬什么。夏乾清,你也够幸运的!普天之下只有你能近距离的和青衣奇盗对话,还见过他的真容。”
乾清闻言,脸憋得通红。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一章 八四二一
店小二是青衣奇盗?打死他都不相信!
乾清争辩:“他未必是,也许真的是周大爷找来的帮手!纵使是,那也只是青衣奇盗的同伙。青衣奇盗本人可不是那样,他挺高——”
厢泉一摆手,乾清自从射箭之后,把青衣奇盗的外貌描述过无数遍,滔滔不绝,不厌其烦。
“我被打晕之后呢?青衣奇盗跑了,但他去哪了?显然没出城。你难道不去找吗?”
“没必要。”厢泉只是看着手边的秋海棠,已有了颓唐之势。花下,哥窑盆子仍然泛着它独特的光彩,只要不破碎,可以安然存放千年百年。
有些东西,一只都在;既然在,那就不急于一时。
厢泉有心看花,乾清当然无心观赏:“为什么不去找?”
“日后自然会相见。”
乾清扭头看着厢泉,他脸上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烛火微亮,也没有为他的脸多添上任何色彩。乾清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是说,他日后还会偷窃?”
“不一定。”厢泉只是拿起青白茶碗喝了点茶,却觉得茶与茶碗皆是分外的凉。
乾清难以置信:“不偷?那你不着急?你这些结论都是哪里得出来的?”
厢泉无意识的轻轻刮着紫檀木的桌面:“八个扳指,四只簪子,一双筷子,一只鼎,一个灵芝。”
“八,四,二,一,一……”乾清愣住。
“挺聪明的,不过依我看那灵芝肯定不算数,因为不同类。”厢泉无心的夸赞着,又懒散的打个哈欠。
“扳指、筷子、簪子、鼎,难道就是同类?你这话什么意思?”乾清猛然调转椅子,认真望着厢泉。
厢泉抬起睡眼:“只是推测。这批东西的制作时间是春秋末到战国初。看犀骨那日,你听到这个时间段,很自然的想起一个人来,我也是。”
乾清惊道:“鲁班?”
厢泉点头:“鲁班。最好的木工出自他手。”
乾清沉默思索,厢泉紧接着道:“我虽然不知道其中联系,但是多少想到一点头绪。鲁班是那个时代最有名的匠人,虽是木匠,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与他相识之人也都是手艺绝伦。这群手艺人不全是木匠,也有金匠、制作玉器之人。他们这些人的特点鲜明,不仅手艺好而且思维敏捷。例如鲁班锁就是构思精巧之物。有人说他做过会飞翔的木鸢,放入皇陵中,而后被项羽放出。如若是真,他堪称神匠。”
“这又如何?”
“一群手艺精湛、精通机关术之人凑在一起,又是个不太平的年代,难道不引人遐想吗?青衣奇盗偷东西的目的绝不单纯。用大手笔去偷不值钱的东西,那东西显然有大用处。八,四,二,我只是猜测,这么规律的数如果作机关之用,可能性极大。”
乾清蹙眉:“依你之意?”
“他们可能要打开什么东西。锁制特别,用八个扳指,四个簪子,两个筷子和一只鼎来打开。鼎,真的是不是有用我不清楚。灵芝,也不清楚。八四二——偶数。如果是某种器具需要用这些东西开启,那一定做的十分对称。”厢泉笑笑:“真的只是推测而已。”
乾清觉得易厢泉在胡诌,这纯属瞎猜——什么机关术,根本没凭没据!
然而乾清还是觉得忧心。厢泉所言万一是真的呢?他心中一沉,道: “若是真的,这么算来,他已经全都偷全了!那青衣奇盗以后岂不销声匿迹了?”
“恐怕是这样的。”厢泉只是眉头一抬,漫不经心的玩弄着自己手中的金属扇子,似乎饶有兴味的期待乾清大嗓门发问。
然而乾清只是沮丧的坐下,无力发问。这时天空已鱼肚白,空气中弥漫着破晓的寒气。乾清呆呆的看着窗户纸透出朦胧的白色,整个人都没了生气,似那盆秋海棠,华丽灿烂却有凋谢之势。
厢泉见他打蔫,只是一笑:“但是,恐怕另有玄机。我在青衣奇盗偷盗前发现了点东西。而且事后也证明了……”
“什么东西?证明什么?”
厢泉玩着扇子,露出难以琢磨的笑容:“乾清,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我指的是青衣奇盗的盗窃方法——他用的盐水,利用密度。”
乾清紧皱眉头颔首道:“我也奇怪这一点。这种鉴别方法极度精确,这根本不可能,除非——”
“除非他对他要偷的东西极度了解,知道加入多少盐能让真筷子浮起,假筷子下沉。”
厢泉转身推开窗,一阵冷风吹进,紫檀木桌上烛影晃动。他望着苍茫而逐渐褪去的夜色,清醒的意识到,庸城即将迎来城门开启的日子。
“一切都是从制作时间和人物开始联想的。春秋末战国初的一位不得志的诸侯王,还有一批有才能的匠人——彼此有往来联系。这种手艺人可不多见,可是……诸侯王究竟想干什么?为权。但他被幽禁,如何采取行动?”
“秘密书信在战争年代的重要性想必你也清楚,毕竟,我们现在所处的世道也不算安定,”厢泉苦笑一下,“而且这种技术到现在还在使用。”
“什么技术?”
厢泉只是淡淡道:“密信。用食盒之类的东西送信,一个被幽禁的人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与外界沟通,因为一日三餐必不可少,如此沟通不惹人怀疑。”
乾清摇头:“你还没解释盐水的问题。”
厢泉挑眉转身,只手扶在窗台上:“一万根犀骨……我是如何想到以多盖少的方法?这是古人的一种掩盖秘密的方式。我听说过一种方法,即为如此。”
乾清盯着厢泉却耐心听着。乾清与往日大有不同,些许是见了傅上星死在眼下的缘故,纵然表情仍是那样满不在乎,然而双目却是不会骗人的。他累了,也疲倦了,不想反驳了。
厢泉只是合上窗户,笑了:“我听闻的那个加密故事,来自很遥远的地方。西边也有王朝,这是他们的密信故事,背景差不多,皆为乱世。不过,那是碟子而非筷子。一个人吃完饭,把秘密藏在碟子的夹层里。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