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飞云已经失去了曾经的珍宝，再不能失去别的东西了。
如今属于他的，就只剩下身上那份厉家的责任了，至少，他在临死前，可以将厉家拽出来，不要再陷入到这片泥沼之中，也就足够了。
可是凤九离不是一般人，想要从他这里得到半分好意，都必须要拿出足够大的诚意出来。
所以，厉飞云这一次来，其实就是来奉送上自己的诚意的——至少凤九离知道了当年的事情，可以将唐卿护得更好，不是吗？
“昆家，表面上是武林隐世家，实际上，却是早年跟随先皇的血煞卫中的隐卫一脉，北冥家。当年先帝去后，北冥家就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血煞卫变得不完整，想必肃王深有体会。”
厉飞云缓缓地开口说道，他明白自己这一开口，就已经彻底将厉家置于附属的位置上了，然而现在，他没得选。
凤九离听到了他的话，却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血煞卫就在他的手中，关于北冥家和血煞卫，他当然知道得比厉飞云更清楚。
如今的血煞卫未尝就比不上当年由北冥家统领的血煞卫，如今他皇兄凤渊之所以还不肯放弃寻找北冥家，不是想要得到北冥家的力量，而是因为当年北冥家追随先帝多年，手中掌握了一些连皇帝都必须要忌惮的东西。
这份东西，除非是掌控在皇帝手中，否则，任何一个皇帝都会觉得食不安寝不稳！
当年先帝病逝之后，北冥家趁乱隐退，差点儿导致了朝堂打乱，若非当时的凤渊和凤九离联手，血腥镇压，而剩下的血煞卫又刻意配合，恐怕许多藏在暗地里的爪子都会忍不住伸出来搅动天下大局。
曾有人说过，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皇帝起事离不开世家大族的支撑，一个皇朝也不能没有世家大族帮忙运转，然而，皇权和世家的权利之争，历来都是一个不能解决的死局。
皇帝不会容忍世家做大，世家同样不会容忍皇帝削弱世家的力量，然而两方却又必须缺一不可，因此两方相争，永远不会停歇。
而北冥家，在凤渊登基之后，就成了两方的必争之地——据说，北冥家跟随先帝的时候，曾经收集了天下各大世家相关命脉的信息，并且著书成册，只要找到这本书，就能够掌控天下大势！
“唐天德当年迎娶昆氏，其实并非偶然，而是因为长公主凤秋曾经从她母妃那里知道了一些有关北冥家的秘密，后来长公主与我厉家合作，追查北冥家的蛛丝马迹，发现了一个巧合。
唐家二府的唐天德，曾经在外出游历的时候，救过一个江湖女子，那个女子就是昆氏，而昆氏，就是北冥家的人。
长公主想要滔天的权势，厉家想要从龙的功德，所以，唐天德刻意接近了昆氏，并将她娶回了家中。
只可惜，昆氏嫁给唐天德之后，却一直都没有透露过任何有关昆家的事情，这让长公主失去了耐性……”
厉飞云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一陈述，便是冷心冷情的凤九离，也对唐天德和凤秋的无耻而感到极致的厌弃。
北冥家化身为昆家，躲藏了几十年，为的就是彻底从权利中心脱离出去，昆氏想要嫁给唐天德，其中的困难可想而知。
昆氏不与昆家联系，只能说明，当时的昆氏，为了唐天德而与昆家决裂了。而昆家，为了昆氏的安危着想，也断了这份亲情牵挂。
然而昆氏的付出，注定是得不到回报的。
昆氏怀唐卿的时候，长公主的嫉妒心彻底爆发，那个时候，她与唐天德仍旧还在一起，虽然让唐天德娶昆氏的命令是她给唐天德亲自下的，但是她却将一切责任怪在了昆氏的头上。
尤其是，当年唐天德为了娶昆氏，就不得不断了与凤秋的联系，而凤秋当时却已经怀了唐天德的孩子。
那个时候，凤秋还没有及笄，更是未嫁之身，因此在宫中直接打掉了腹中的孩子，她隐忍再三，就是为了得到昆家的东西。
然而，昆氏嫁入唐家多年，却一直都没有任何透露身世的意思，竟一直都会唐天德严防死守，完全追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直到昆氏嫁给唐天德四年后怀孕，唐天德他们都没能够拿出来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而那个时候，凤秋已经怀了唐浅语，她自然不可能再一次把这个孩子打掉，第一次孩子被打掉的时候，凤秋已经伤了身子，若是再把唐浅语打掉，她这辈子都再不可能会有孩子了。
于是，没过多久，唐浅语就在唐天德和厉家的帮助下，偷偷出生，而凤秋去皇帝面前上演了一处苦肉计，硬生生逼着爱女儿的皇帝忍下了这份丑事。
三年之后，昆氏怀了唐肃，凤秋又气又急，耐心彻底告罄，她带着唐浅语，将昆氏的尊严践踏进了泥泞里，并且设计让昆氏亲眼看到了她和唐天德的好事，惹得昆氏大动胎气，之后，昆氏强撑到唐肃生产，就直接死在了大出血上。
后来先皇直接下旨，让唐天德当了驸马，而凤秋和唐天德因为昆氏的死，也受到了昆家的警告，然而这份警告却没有让两人觉得心惊内疚，反而兴奋异常，因为昆家会反应，也就说明了昆家对两个小的是在意的。
他们顿时明白，自己的机会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凤秋和唐天德便致力于将唐卿和唐肃全部养废，唐天德唱白脸，凤秋唱红脸，硬生生将唐卿唐肃给养歪了。
唐卿及笄礼上的那一趟算计，不过是一系列算计中比较重要的一环，之后，无论是唐卿还是唐肃，都会被一连串的阴谋，逼迫得只能够依靠唐卿和厉家。
这，就是驸马府和厉家的诡计！
第二百一十九章 所有人都因为她的反抗，而改变了命运
“不过一切都变了，她在及笄礼之前，改变了她和唐肃固有的命运，不仅是她自己，唐肃，凤秋，唐天德，我，甚至是肃王你……许多人都因为她的反抗，而彻底改变了命运。”
厉飞云轻轻的笑了笑，说不清这份笑容里到底带着什么样的态度。
凤九离觉得厉飞云的话里有话，厉飞云自己或许不觉得，但是凤九离却从厉飞云的话语中，听出来了他对及笄礼这个特别的日子的复杂情绪。
凤九离其实对此早就心有所感，只是一直从未触碰过这个话题罢了。
凤九离追查过唐卿的身世和经历，清楚的知道，唐卿的一切改变都开始于及笄礼。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唐卿的时候，是被唐卿那一嗓子“小肃”给引过去的，难得有兴趣地看了唐卿的一番举动之后，没有人知道凤九离当时的惊讶。
那个时候的唐卿，根本不像是一个娇养的规格小姐，而更像是一只毫不顾惜自身的厉鬼，又像是一个历经沧桑，满怀仇恨，却偏偏又能够压制那份滔天仇恨的、时光的沉淀者。
他从未见过那样气质复杂的人，他当时甚至觉得……那样的唐卿，不是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女，而是……一个满身戾气的，从地狱里拍回来复仇的……重生的冤魂！
凤九离是好奇的，同样，他也是心疼的，尤其是在清水庵那一趟，他看着唐卿扑倒在地上，满身鲜血，无声息地趴在臂弯里，埋着脸无泪哭泣的时候，他就决定，这辈子，他什么都不问了，他只求这个人，安然无恙，幸福长安。
而如今，巧了，他竟然又从厉飞云的身上看到了这样似曾相识的改变……
凤九离勾唇浅浅的笑了起来，神色温润干净，就像是谪仙一样，然而他看着厉飞云的目光，却始终都如同在看一件死物，他对厉飞云的擅自插手，感觉到了无尽的嘲讽和厌弃。
抛开一切错误的判断，最后剩下的那个结论，哪怕再荒诞，再不可信，也只能是真相了。
重来……重来啊！可惜，便是重来，又能够如何呢？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便是重生也不能改变分毫！
“肃王殿下难道不想要那本记载着世家命脉的书么？”厉飞云露出了一抹意味古怪的笑意，他深深地看着凤九离，既像是一种试探，又像是一种别有意味地引导：“只要唐卿肯，那本书，就是肃王府的。”
凤九离看着厉飞云的目光一下子就锐利了起来，他终于彻底坐直了身子，只不过他的端坐却不是因为对那本“书”的在意，而是对厉飞云所说事情的一种轻嘲。
“本王从不觉得，本王娶妻，是为了拿来利用的。”凤九离看着厉飞云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淡淡的怜悯，就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濒死者：“厉家那种娶妻纳妾的方式，本王可没兴趣。”
没错，凤九离从来都不觉得，他有朝一日，会需要因为某种利益才去娶一个妻子。
他儿时的记忆虽然不多，但是却也还零星记得几分，他母亲曾经告诉过他——妻子，是娶来疼爱的，你可以期待她与你并肩作战，但是永远不要试图利用。
像他父皇那样，当年娶他母亲是为了制衡王家，甚至连那些看似新煞旁人的宠溺，其中怕是也只有六分真，剩余的四分，都是帝王的平衡之术吧。
后来母亲死了，那份罪责，却被那个男人怪罪到了他这个儿子的身上。
妄他父皇一辈子高傲至极，觉得将母亲玩弄于鼓掌之中，却不知道，母亲就算是爱煞了他父皇，却还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遍遍地告诉他——他父皇之所以会将她身体不好的原因怪罪在他难产连累了她之上，不过是因为那个男人自认为自己永远不会错，所以给自己找的借口，自己骗自己罢了！
那个男人是皇帝，皇帝是不会错的，所以错的就永远都是别人，然而事实上，一切都跟凤九离没有任何的关系，凤九离是她最亲爱的儿子，她只会因他而开心愉悦，却不会因他而伤痛仇恨，会怨恨的，始终是那个高傲又不肯承认错误的皇帝罢了！
母亲身体不好，归根结底不是因为难产，而是因为被帝王的制衡之术牵累，而不得不陷入宫斗之中，被皇帝的其他宠爱的妃子陷害，因而才伤了身体！
凤九离没兴趣做他父皇那样的人，更没兴趣做厉飞云那样的人，他娶妻，只是用来疼爱的，不是用来伤害的！
凤九离冷淡地看着厉飞云瞬间变得暗淡难看的脸色，眯眼冷冷的笑了。虽然这个人很聪明，但是他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却让他腻歪透了。
厉家后院里充满了因为各种利益纠葛而进去的女人，每一个人都斗得像是斗鸡一样，这样的日子是厉飞云想要的，难道他以为，也是他凤九离想要的吗？
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唐卿，却总在做着贬低践踏她的事情，当真是让人恶心。
“本王不需要厉家的投诚，厉少帅，请吧。”凤九离神色淡淡地端起了茶，驱赶的意思很明显。
厉飞云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面露苦涩之色，一个字也没有再说，他站起来冲着凤九离拱了拱手，走出了肃王府大门的时候，神色却已经释然了。
其实厉飞云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得很清楚，凤九离不可能会与厉家结盟，一来，凤九离自己就有解决一切事情的能力，二来，唐卿不喜欢厉家，更是因为厉家而一次又一次地受到了伤害，这位肃王殿下宠爱唐卿如同珍宝，又怎么会枉顾唐卿的意愿，而与厉家合作呢？
他来这一趟，说了他所知道的事情，也说了厉家和驸马府对唐卿的算计，其实也只是为厉家讨一份人情，希望到时候两方神仙打架，至少不会牵连到厉家其他人的身上罢了。
快速地隐没在巷弄之中，厉飞云的脚步猛然一个踉跄，彻底控制不住身体地跪在了地上，“哇”地吐出了一大口的鲜血出来……
第二百二十章 可是我不敢停下来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压抑不住地从带血的唇齿间溢出，厉飞云死死地捂住嘴，将剧烈的咳嗽声生生闷成了闷响，然而那些狂涌而出的血，却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全部落在了地上！
在被周围的住户察觉之前，他硬撑着孱弱的身子站了起来，快速地走到了巷子的尽头，推开了拐角处的一道暗门。
噗通。
门开的瞬间，他整个人就软倒在了院子里。
“少帅！”听到了动静，从屋子里出来查看的沈千鹤顿时一惊，快步走到了厉飞云的身边，将他扶了起来，一眼看到了厉飞云的样子，顿时横眉怒瞪：“肃王府欺人太甚！竟敢这样伤害少帅！”
“咳咳咳……千鹤，不要骗自己了，你知道我如今这样，根本与旁人无关。”厉飞云沙哑着嗓子说道，躺在软榻上，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厉老夫人当初那一针下去，动用的可是宫中禁药，这么多年过去了，真正懂得那禁药药性的人根本没有，而他的身体，也在一日日的拖字诀中，慢慢被拖垮了，若非他还有内功撑着，此刻怕是已经成了一抔黄土了。
沈千鹤急忙给他取出了药丸，看着他吞下之后，缓缓平息了咳嗽声，才攥着拳头跪了下来：“少帅！放弃吧！一切都交给别人，您，您去养身子吧！”
大夫交代了，这一身病只能养着了，不是吗？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这般操劳？
厉飞云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没有回应他的话：“去吧，按照我写出来的那份命令，一样样安排下去，用最快的速度，渗透掉那些店铺商行的管事人。千鹤，这件事情，不能被任何人知道，这是厉家……这是厉家最后的机会了。”
厉飞云想到那些命令，其实都是按照上一世从昆家那里得到的书册而写出来的，就忍不住自嘲地垂下了眼帘。
说到底，他即便是重活一世，也还是借用了昆家的势，甚至于，他的举动，无异于再一次利用的唐卿。
可是他别无他法，他如今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在这份安排中，将唐卿和厉家嫡系的安危，当做同样重要来处理了。
昆家的那本册子里，写的是世家大族经济命脉的详细信息，大到商行商会，漕帮盐贩，小到门径消息，商铺酒楼，各方关系纠葛，各大世家联系，甚至于各大世家放出去经营这些商会势力的人员名单都详细在册。
只要掌控了这些，就足以使唤世家，扼住世家的喉咙，来为自己牟利。上一世，厉家和驸马府就是用这份名单，势力划分图，帮助三皇子上位的。
三皇子登基之后，无论是厉家还是驸马府，甚至都能够独自抵抗连当时的凤渊都要忌惮的世家们，可见这份书册的威力。
厉飞云想到当年的那些腥风血雨，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少帅！”沈千鹤忍不住低低的叫了一声，想要再劝他几句，然而看着厉飞云休息片刻之后，便又立刻站起来查看账本的样子，他最终只能无奈地退了出去，执行命令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一个人的时候，厉飞云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账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沈千鹤说的对，他如今最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这样消耗生命的忽视自己的身体。
可是怎么办？
他已经完全不能够安眠，只要一闭上眼睛，他梦中就会一遍又一遍的出现唐卿，唐肃，甚至是昆家惨死的画面！
那些场景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让他完全不敢有片刻的空闲，因为只要闲下来，他就会忍不住想起上一世唐卿痛苦绝望的眉眼。
仍旧是那样肥胖的眉眼，他以为他是厌恶的，然而实际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其实已经不觉得那样的外表有多讨厌了，他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有些上瘾那样抛却了自我的好，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只会对厉飞云好的唐卿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是漠视了厉飞云，甚至连半分情感都欠奉的唐卿。
他明明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却完全控制不住地想去做些什么，弥补些什么，哪怕他明知道唐卿根本不需要这些。
“别怕，你会没事的，这一世，我把那些从昆家，从你和小肃那里偷来的东西，都还给你，好不好？”
厉飞云低低地呢喃着，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账册挪到了一边，下一刻，压抑不住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地响了起来，大量的血从他的口中狂溢而出，沾染了大片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