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盼见到他,却又害怕见到他。
我不知道陆文隽的母亲和他父亲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让他如此痛恨自己的父亲,以至于如此痛恨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凉生。
唉。
一个被自己称呼了十七年“哥哥”的人,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你,他和你毫无血缘关系——这种感觉真滑稽。
命运是不是真的好爱捉弄人?
可是之于我,这又算不算是一种特殊的恩赐呢?至少,我的心中再也不必背负那种如遭天谴一般的罪恶感了。
这种罪恶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那懵懂的年岁里,诸多的依恋和温暖下的相依为命,我茫然着,却又突然懂得了。
世界上的爱其实分为三种吧——爱,不爱,不能爱。
不能爱。
这三个字,真的像血咒一样,能将人永生封印。从你六岁那年如同电视中好看的小王子一样走进我的生活开始,一直到十七年后的血缘鉴定报告出来为止——我曾经以为那是终点了,现在,我才明白,这不过是又一场“不能爱”的开始。
我想,从你和我诞生于这世界上开始,我们便已经被下了这份血咒。它用我们看不见的印痕,烙进了我们的骨隙里,于是,我们永生不得解脱。
那份关于你我血缘关系的鉴定书,它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恩赐,那只不过又是一场上帝的玩笑而已。
不同的身份了,却是一样的境地——
不、能、爱。
陆文隽走进住院部的大堂就停住了步子,他回头,眼眸沉沉,看了看我,说,你自己去看凉生吧,那些保镖不会阻止你了。现在,他应该醒了。你去亲眼看看吧,也好放心我没有失约。
我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向电梯门。
他却突然喊住我,说,别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今天你耍点小手段,同他离开了这里,那么明天,我就会用一百种方式让他死掉!我在他身上埋了一块芯片,无论天涯海角,你们都逃不掉的!姜生,你是聪明的,而我喜欢聪明的姑娘。
芯片……天涯海角……逃不掉……我猛然回头,看着陆文隽,背后蹿起一阵死一般的冰凉。
陆文隽笑了笑,说,好了,去吧。别忘了,我也在这里等着你下来践行你对我的约定,我可不想在这里等太久。我请人算过,今天日子不错,对你和我来说,算是吉日。恰好我有时间,估计你也不忙,一会儿我们把婚前协议签了,再去……
我知道他说的“再去……”后面的话是什么,可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变得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我以为,这场“交换”自己可以说到做到,我以为自己不会有什么对变数的奢望,但是,为什么当这一切要变成现实的时候,我却变得无比的惶恐无助了呢?
突然,周围的人开始往外跑,只听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有人喊,不好了,院长办公室里有人要跳楼了!
我还没回过神来,陆文隽撂下没有说完的话,直接冲出了住院部。我这才想起来,肯定是被关在厕所里的柯小柔这祸害又闹出花样来了。
陆文隽冲出去后,虽然警告当头,我的心头依然忍不住掠过了一阵微微的奢望,赶紧冲进了电梯。可能我潜在的小心思里还有着我自己都搞不清的小侥幸、小狡猾——既然没有保镖,也没有陆文隽,那就冲进去带凉生离开这里,让所谓的婚约去见鬼吧!让芯片去见鬼吧!让一百种死法去见鬼吧!
同学少年都不傻呀,逃过一关是一关。
走出电梯,当我努力迈着轻快的步子往病房走去的时候,我的心还是再次沉寂了下来——我的那些小侥幸、小狡猾有用吗?
我想起刚才陆文隽红口白牙下的警告。
如果没有这次灾难,是不是还会有下次灾难?
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和算计恭候着凉生,车祸、坠楼,种种意外……我真的可以用凉生的安危去冒险吗?
步子沉了下来,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让人渐渐地清醒了过来,不敢轻易去幻想,可是却又忍不住某些幻想。
那个病房,近在眼前,却又似乎远在天边。
10 证明我们彼此不在对方的心里
走廊里是我意想不到的安静,安静得只剩下我的脚步声。
陆文隽大概是将整层楼都空置出来了吧,单独搁置一个凉生——这得有多深的“爱”啊?如今的社会,医院这种日进斗金的地方,他可真大方。
我一步一步靠近凉生的病房,走到门前,发现门居然是开着的。那条敞开的缝隙,像是绝望的呼唤。我呆了一下,手刚要触碰门把手,将门推开的那一瞬间,病房里传出了杯子碎裂的声音。
在这安静的楼道里,瓷片碎裂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大,仿佛是一种沉痛的伤心,一种凄凉的决绝。
一个充满了愤怒和怨恨的女声紧接着传了出来,带着哭腔——
从你生病那天起,是我日日夜夜守在你的病床前啊!是我寝食难安、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你啊!是我每天孤单地在你身边哭啊!你的姜生她在干吗?她在和你的妹夫、和这个城市的传奇程天佑谈情说爱啊!她在过她甜蜜美好的小日子,压根儿都不关心病床上还有一个你啊!她没有了你还有爱情,我没有了你是一无所有啊!而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醒来第一句却问我,姜生在哪里?!
我愣在门外,这个声音我听得出,是未央的;那水杯,也是她摔地上的。
此时此刻,她在病房里,漂亮的眼睛里噙满了泪,忍着不流下来,倔强而悲凉地望着病床上的凉生,自嘲般地苦笑,喃喃道,你却问我姜生在哪里!凉生,你怎么可以这样?
那一刻,病房里是静寂的,像一片了无生命的死海。
我低着头,仿佛被钉在了病房门外。
呵呵,真的好讽刺!
我历尽辛苦、心力交瘁,求未央,求宁信,求程方正,求程天恩……最终不得不求*过自己的禽兽陆文隽……种种屈辱和仓皇,到最终,却是别人嘴里那个“过着甜蜜的小日子,和整个城市的传奇人物谈情,压根儿不关心病床上的你”的那一个。
呼吸突然有些艰难,眼泪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我把手轻轻地从门把手处缩了回来,轻轻地抬头,躲在那道像伤口一样的门缝外,我看到了凉生。
他安坐在病床上,脸色有些苍白,透着一丝憔悴。他安静地坐着,沉默不语,像是一个孤单的影子。未央就在他对面站着,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委屈和愤怒。
他们之间,碎了一地白瓷;清水蜿蜒,湿了一地悲伤。
我看到了凉生,他真的没事了。那一刻,病房微开的门外,我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了下来。
只是那一眼啊,我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刚才的病房里,情况大概是这样吧:
在凉生醒来那一刻,未央应该是喜极而泣的。她没有撒谎,这段日子里,她确实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凉生,虽然请了陪护为他擦身、更衣,但更多的时候,是她轻轻地为他擦拭漂亮的双手,陪他说每一句他都听不见的话。
终于,他醒来了,张开了眼睛。那一刻,她想必是不顾一切要去抱着他痛哭不已的。
那种本来以为会失去,却终于守住了心爱的人的心情,多么纠缠,我此时此刻已然体会到了——在我在病房门外看到凉生康复的那一刻。
可是,就在她转身为他倒水,准备喊医生的时候,凉生很不应景地问了一句,姜生呢?
他应该是无意的吧?
或者只是因为我们相依为命太久,提及对方已变成了一种习惯?
又或者就好像以前人们见面了习惯问一句“吃了没有”?
……
这一切都对我不重要,重要的是,凉生他真的“康复”了,真的没事了,真的可以对着我笑,可以看每天的太阳,每天的云朵,每天的人来人往了。
我抑制住了眼泪,呆呆地,却又小心万分地在门后面看着他的影子。
面对未央的质问,他一言不发,他一直都是一个不擅长掩饰的人,从小到大。
未央突然笑了,笑得那么凄凉,她仰着脸,说,凉生,你就连编一个谎话骗我的力气都不肯花吗?
凉生抬头看了看未央,有些于心不忍,他说,未央……
未央就哭着扑倒在凉生怀里,抱着他的腿哭泣。他坐在病床上,她跪哭在病床下,满脸泪水。那么骄傲的她,从小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的她,在凉生面前哭得稀里哗啦。
她说,凉生,求你骗骗我吧!就像别的男朋友骗他们的女朋友那样骗骗我吧。你骗骗我,你的心里根本没有姜生好吗?求你骗骗我吧!凉生……呜呜呜……
此时,她像一泓柔软的春水,像一只惊恐的小鹿,像一个迷路的小孩,而凉生是她唯一的慰藉。
迷蒙如雾的双眸,凄凉如冰的眼泪,痴痴缠缠不再强硬的语气……这样的未央,我是第一次看到,凉生也是第一次看到。
这一刻,饶是百炼钢,也化成绕指柔。
凉生的肩膀微微抖动着,他低下头,看着怀里哭得像失去了糖果的孩子般的未央,眼眶微微地红了,他仰起头,像是要抑制住将要流出眼眶的泪水一样。
最终,他再次低下了头,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坚定,像是应诺了未央的哀求,又像是在告诫自己,一字一顿地说,别傻了,未央……姜生……她只是……我……的妹妹……我……最亲的……亲人……
说完这句话,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落在未央乌黑的头发上,也落进了我的心里。这是别离了少年后的凉生,第一次在我眼前落泪。
话语如刀,眼泪如盐。
我的心,就像被刀割过又浸入了盐水之中,那么痛。
我在门外,缓缓蹲了下来,哭得无法正常呼吸,却不得不捂住嘴巴,生怕发出太大的声息,惊扰到屋子里那份来之不易的美丽。
我们总要不停地作这样的证明,证明我们彼此不在对方的心里。不是证明得让别人相信,而是要证明到让自己去相信。
未央扬起脸,看着凉生,笑了,带着微微的悲凉,很显然,在她看来,凉生这番话并不值得她去信任。
她突然对凉生说,凉生,我们结婚吧!
凉生愣在病床上,我停住了哭声,愣在了病房外走廊冰冷的地板上。
未央说,凉生,我们结婚吧!
她拖过凉生的手,仰起头,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娶我!放你自己,也放姜生一条活路吧!你们是兄妹,怎么可能有结果啊?!
她哭着说,凉生,你瞧,我都不去求你爱我,我只求你娶我!我不同她去夺你的心,我夺不了,我知道啊!可是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她哭着说,凉生,娶我吧!你的心给了谁我不在乎,我也在乎不过来,更不敢去在乎了啊!
她哭着说,凉生,我们都是成年人,这些事情不怕摊开来说,我也不去想这是不伦,我们只用成年人的方式讨论这个问题。你心里有姜生,姜生心里有你,可是,你能给她未来吗?能给她婚姻吗?能给她一辈子的幸福吗?你们俩的名字,这辈子注定在一个户口本上时,标注的只能是兄妹啊!
她哭着说,所以,凉生,娶我吧!我不在乎这一切,我只在乎你是不是在我身边。只有这样,姜生才能去拥有她自己的幸福,并安心坦然地去幸福!你知道吗?你生病的这些日子里,她和天佑发生过无数次争执,这些争执全部因为你!他们在闹分手啊!你一定要让他们俩分手,才肯醒悟吗?凉生,你想想姜生怀着天佑的骨肉啊,你忍心让这个孩子没有父亲吗?
未央这番话,让凉生愣了很久,他的脸色苍白,神情寂寥。
尤其是这句质问——凉生,你想想姜生怀着天佑的骨肉啊,你忍心让这个孩子没有父亲吗?
利刃穿心,不过是这个滋味。
走廊冰冷的地面上,我猛然惊觉,未央并没有告诉凉生,我为了救凉生,已经失去了那个孩子;她也没告诉他,天佑已经离开了我;她更没告诉凉生,我和他,已经检查出并没有血缘关系。
我突然笑了,心中那么苦涩。我懂了,未央。
如果我是她,我想我也会这么做,在凉生知道“姜生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而且和天佑已经分开”这个消息传开之前,要在最快的时间内搞定凉生,以免夜长梦多。
陷入了爱情里的女子,竭尽了手段,只不过求一个男子,一生到老。
男未婚,女未嫁,谁能去指责那一些是非对错?
而且,八年时光,煎熬相恋,此时此刻,求一纸婚书,谁敢说不该?
凉生一直是沉默的,他仿佛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思索中。
未央再次收起了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她流着眼泪,温柔地拉过凉生的手,搁在自己的腮边。她闭上双目,贪恋着那份来自凉生掌心的温度。她没说话,只是眼泪长流。
那些眼泪落在了凉生的掌心,却仿佛是一种最好的语言——
亲爱的,我宁愿你给我一个躯壳,我宁愿去守着你给的躯壳,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渴望爱、渴望你的女人,我都做到了这样的委曲求全,你怎么能不成全啊?
我们在最青葱的年代里相遇,历经过纷纷扰扰。我曾经恨你拿着我们的“爱情”来掩饰你对另一个女孩的爱而不能。我痛恨过姜生,做过错事,让人讨厌,让你生厌……而如今,千帆过尽,生死历经,骄傲如我,什么都已放下,我都肯恳求你,尽情拿着我们的“婚约”,去掩饰、去成全你们彼此的幸福,你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啊?
我记得金陵在她们报纸的专栏里写过这句话,她说,有时候,在女人的爱情战争中,不争,就是最大的“争”。
突然,未央止住了哭声,扬起小巧的下巴,满眼期盼地看着凉生,说,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答应娶我了?
凉生深深地看着未央,眼眸之中有多少内疚,我看不到;我只看到,未央的眼眸里,闪着一种叫做期待的幸福光彩。
我不知道从何处鼓起了勇气,突然站了起来,只想冲进门里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冲进去做什么,可当我的手伸向门把手那一刻,陆文隽的影子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他冷冷地笑着,冷冷地看着我,他的眼眸黑暗得如同他手中的枪口。他说过的,你今天侥幸带他离开,明天,我就会用一百种方式让他死掉……
我的手,从门把手处,重重地落了下来。
我对自己笑了笑,到此为止吧,姜生。
这么多年了,我的凉生他,总要平安幸福啊。
我的手落下那一刻,病房中,未央俯下身去,从地上捡起一片细碎的白瓷片,放到凉生手里,然后她用右手迅速拉起凉生的手,在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划破了一个圈——艳红色的鲜血,如同娇艳的情话,表示了一生的不离不弃。
毫无准备的凉生显然被惊到了,他慌忙地收回手,拉过未央的无名指,只见那一圈艳红,玛瑙一样。
未央冲他笑了笑,含着泪说,我听说过钻戒、金戒、草戒指、纸戒、画的戒指……而我,有你给我的血戒指。凉生,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了,你用它把我一生都囚禁了。
那道漂亮的红色,环绕在她的无名指上,像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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