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老卢讪讪而笑,自言自语弥补一般说,哦哦,我多嘴了,多嘴了……呃,程先生……还是单身?
说完,老卢又自觉无趣地干笑了几声。
他愣住了,似乎从未想过老卢会如此问。半晌,他才回过神,低头,看了看无名指上的戒指,笑了笑,说,我,有妻子了。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抬头,望着远方,隐约有极做平淡的叹息,他说,只是,我的妻子,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的语调平稳,却那么执拗而认真。
老卢见他并不因自己冒失而生气,还礼貌地回答,便放下心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自言自语一样说,哦哦,那年底时,程太太就回来了吧。春节了,得团圆啊。
他没回答,只是笑笑,将戒指握在胸前,如同抵死拥抱一般。他知道,这句话,此生此世,他永远没有机会告诉她——
这一生,遇到过你,便已经是我们最好的团圆。
1 你是否曾爱一个人,爱到生死相随?
窗外月光,是情人眼里碎掉的泪。
这是我苏醒后的第二个夜晚。这两日,断断续续的清醒和昏睡间,大脑仿佛凝滞在一片混沌之中。
睁开眼,医院天花板处明亮到刺眼的灯光,如同匕首一般,刺疼人的眼睛。
我微微地侧过脸,闭上眼睛,一时之间,整个人像游离在时空之外一般。
迟钝,而又茫然。
这劫后余生。
钱助理进来的时候,护士正在给我换药,我的发丝间是海水浸染过的腥甜。
我看到是他,嘴巴刚微微张开,便觉干裂带来的疼。
护士回头看着他,有些无奈,求助一般,说,两天了,她一直都不怎么说话,也不吃东西,一个人呆坐着;又会像梦游一样,突然惊悸清醒,清醒了,就反复问那位姓程的先生。
他会意,没等我开口,便上前将手里那束盛放的粉红蔷薇搁在床头,冲我笑笑,说,你放心,程先生他很好。
程先生很好。
从昨天开始,他就这么告诉我,在我醒来后的第一刻——
像是经历了一场噩梦,濒溺死亡海洋。
窒息。挣扎。
我以为纵身而下,这个世界将从此安静剧终。再无抉择,再无纷扰。可程天佑却像一道巨大的伤口,豁开在我眼前,天崩地裂一般决绝——
他俯身而落,如影随形。我的瞳孔迅速放大,极度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个纵身而下的男子。
就是这么一个人,你空有万丈赴死决心,他自有此身九死不悔!
急速下落中,被他紧紧卷入怀里,抵死相拥是他所能给我的最后的保护。
耳边,是风,是自由,是死亡,更仿佛是他眼睛里的不可抗拒——我不要你死。
你是否曾爱一个人,爱到生死相随?
黑色的大海翻涌着深深的绝望,瞬间,吞噬了我和他。身体落入海水中时发出了巨大的撞击声,那一刻,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僵直的身体传来的疼痛。
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藏蓝色的汪洋中,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却无法救他,甚至来不及呼喊他的名字。
随后,我整个人也被卷入波涛之中。
窒息。挣扎。
频溺于死亡的海洋……
——直至我被救醒,心智却依然停留在那场无助的噩梦里——那场他想给我生,我却给了他死亡的噩梦。
肺部突然涌入鲜活的空气,虚弱间,那个在噩梦中无比焦灼地呼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响的名字,终于唤出口:天佑——
钱助理走上前,握住我胡乱伸向空中的手,他说,姜小姐,你醒了?
我一身冷汗,迷糊却又清醒,身体仿佛四分五裂一样疼痛。我仿佛握住救命稻草一般握着钱助理的手,像是倾诉噩梦中的惊悸般求救,我说,天佑——救他——
声音却虚弱得几乎只余口形。
医生忙上前检查了一下,看了钱助理一眼,说,她刚醒,需要好好休息。言谈间,感觉与钱助理甚是相熟。
钱助理看了看他,又看看我,会了意,转而安抚我道,程先生他很好,嗯,比你醒得早,只是身体受了些外伤,不能下床。你看,还是他不放心,叮嘱了我,让我过来看你的。
钱助理的说辞,让我从极端的惊恐之中放松了下来,随后而来的是无与伦比的疲惫。
原来,他没事。
真好,他没事。
可是,我这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陷在床上,身心疲乏,大脑再也无力面对这些沉重的思考,只觉得眼前世界一片静寂。
此后的两日,我整个人昏昏沉沉,在茫然与清醒间反复穿越。
茫然时,沉默地躺在床上,觉得整个世界都与自己无关了;清醒时,记忆袭来,突然受到惊吓一样,反复追问医生护士程天佑的消息。
一次一次在清醒中得到答案,却又一次一次在茫然中遗忘。
然后再次问询。
最后,护士走路都绕着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直到现在,给我换药这一刻。
钱助理面前,她细声说着我这两天的病况,以及我是如何百折不挠地用“程天佑”这个名字折磨她和医生的。
钱助理转头对着我笑,仿佛知道我的不安似的,他指了指他刚刚带来的那束粉红蔷薇,说,你看,这是程总……他要我给你送来的。
然后,他又补充安慰说,程总他伤到了背,一时不能下床,不便过来看你。你也不要太担心了。
我沉默。
随后,钱助理很自然地避到一旁,直到护士给我换完药,拉开隔断的帘子,他才又走上前来,刚要开口对我说什么,医生走了进来,白衣整洁,彬彬有礼。
他和钱助理老友般相互招呼了一下,便迅速进入职业角色。
他一边仔细翻看记录一边给我检查,习惯性地指了指床边的蔷薇,说,病房最好不要摆鲜花。
当目光落在蔷薇花上,他愣了愣,露出片刻走神的恍惚表情。
钱助理冲他干笑,说,我知道,可这不是程先生的心意嘛,秦医生。
被称作秦医生的人忙回过神,点点头,没作声。
秦医生检查完,对钱助理说,她这两天啊,几乎没怎么说话,问她什么,也不回答,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似的,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他微微顿了一下,又说,呃……当然,除了问了不知道多少次……嗯……“天佑”……唉,再这样下去,不是她变成复读机,就是我们变成自动答录机……
略显娃娃脸的刘护士站在一旁,一面倾听,一面捧着胸口,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我木然地望着窗外,仿佛他们的交谈与我无关一样。
突然,我转过脸对钱助理说,我想去看看他。
秦医生和刘护士齐唰唰地把目光投给了钱助理,那表情就是,看到了吧!这下看你怎么办!你知不知道这两日她快把我们折磨死了啊?!骗人是那么好骗的吗?这里是医院啊,不是横店!我们是护士啊、医生啊,不是专业演员啊!就算是客串演员你好歹也得给钱啊。
钱助理微微一愕,冲我笑笑,说,都怪我一直没跟你说明白,程先生不在这间医院。他伤得比较重,去了本市最好的骨科医院。
他语调平稳,语气流畅。
秦医生和刘护士直接冲他投以一种类似于“牛人啊,这样也行”的崇拜目光。
钱助理的背挺得笔直,回他们以“老子就是智商高”的无声讯号。
他们三个微妙的表情,让我莫名紧张起来,我挣扎着想要起床。
我一把抓住钱助理,紧紧盯着他,微微喘息,问道,他……是不是出事了?!
钱助理脸色微微一变,忙安抚我,笑道,咳咳,程总要是有事,我怎么可能在这里呢?是吧,秦医生?是不是啊,刘护士?
秦医生忙着记录病情,给了他一个“大概也许好像是吧”的背影。刘护士也在一旁收拾器具,都没抬头,樱桃小嘴里应承着,嗯、唔、啊、哦。
钱助理强笑道,哎,你看是吧?你太多心了。程先生很好呢!
——程先生很好?!谁告诉你的,程先生很好?!
病房门口,传来的是一个男子恨极、怒极的声音,似是寒冬腊月里的冰晶一样,簇着尖锐的棱,冷冷的,直插人心。
2 如果他死掉,我一定要你陪葬
程天恩推门而入时,秦医生和刘护士正忙着帮钱助理安抚我,虽是潦草应付,却也是在帮他卖力演出。
秦医生回头,一看来人这阵势,黑压压一帮人装黑社会,大墨镜,黑西服,就差手持尖刀了,便连忙走上前,试图平息这场不知因财还是因情而起的纠纷,说,哎哎,病人现在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
程天恩那俊美的脸上,往日里一贯优游自持的表情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毫无掩饰的乌云密布。
他斜了一眼,他身边的人忙把秦医生拉开。
刘护士太年轻,未经世事,被吓得躲到一旁,小脸煞白,桃花眼却不住地往程天恩脸上瞟。
钱助理一看,忙上前赔笑,含混着不愿说破一样,姜小姐这几天不吃不喝不睡,心灰意冷的,什么事都不闻不问,唯一记挂的就是大少爷……二少爷您就别再刺激她了,万一有个好歹……
程天恩一把推开他,滚!你算什么东西,这里轮不到你怜香惜玉!
说完,他转动轮椅上前,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那种力度,似乎恨不能将我整个人生生捏碎一般。
若是以前,见他这般,我肯定会惊恐无比,只是现在,死都死过了,还有什么可恐惧,不过,厌恶的情绪还是蒙头而来,我说,你要干什么?
此时的程天恩是暴怒的。
这种疲惫中的暴怒,是我从来没在他身上见到过的。
他是个内心无比骄傲的人,一贯是云淡风轻、运筹帷幄的表情,他这种失控感让我不免心慌。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冲我吼,装什么心灰意冷?!看起来显得好高端哈!你不是想去见我哥吗?我这就带你去见他!我让你好好地见见他!
我忍着身体不适带来的喘息,说,你放开我!
钱助理不甘心地在一旁喊,二少爷,您别伤着她!她身体正虚弱……
程天恩理都不理,一把将我拖下床。
我手臂上的针头与挂水瓶分离,鲜血密密地沁出来,后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我光着脚,被他从病房拖出来。
长长的头发,带着海水亲吻过的咸湿气息,散乱在我的颈项间,宽大的病号服,苍白的脸,十足的病中模样。
他这异常的暴怒,让我再也无法平静。我望着他,眸光开始抖动,结结巴巴地问,他是不是出事了?!
他沉默下来,恨意却不减分毫。
他越沉默,我越惊恐。
我说,程、程天佑是不是出事了?你、你告诉我。
轮椅转动间,程天恩依旧紧紧抿着他的唇,眼尾的余光斜向我都是深深的恨,似乎同我多说一句,都让他厌恶至极。
在他的沉默中,我渐渐开始崩溃,无法再冷静,我几乎带着哭腔尖叫起来,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直走到重症监护室前,程天恩破门而入,一把将我扔进去,说,滚进去!自己看!
值班的护士忙上前,说,先生,先生,没有医生的准许,不是探视时间家人也不能进。您就是要进也要穿上隔离服啊!要不对病人不好啊。啊!闪开!闪开!不要碰我!否则,我要喊保安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程天恩的手下给拉到一边去了。
我呆坐在地上,抬头望着病床,乱七八糟的管子插在那个一动不动的人身上。床旁多功能监护仪上明明灭灭的灯,无声无息的光,如他往日间沉默的温柔。
我爬起来,赤脚缓缓走过去,摇摇晃晃,一时间,心颤和悲伤全堆积在嗓子里,轻轻颤颤只喊了一句:天佑——
便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
程天恩在一旁,暗黑的眼眸中如同囚禁着一头饥饿的猛兽,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平静,却依旧挡不住那滔天的愤怒。
他说,什么程先生不能下床?!什么程先生身体不便?!他是我哥!他是程天佑!瞎了眼爱上你的程天佑!但凡他有一口气,但凡他有半点力气,整整两天时间,他怎么能放下心不去看你一眼?!他就是爬也会爬到你床边!他不去看你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根本没醒来!或者……再也不会醒来……
他说,你若爱他半分,了解他半分,就该知道,他一定是出事了!他怎么会爱上你这么个冷心冷血的女人?!
说到这里,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难掩悲伤,说,我哥……已经昏迷三天两夜了,医生说如果七十二小时内他醒不来,这辈子就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他颤抖着抬手,看了看腕表,声音无比绝望,说,都已经七十个小时了,还有两个小时,如果他再不醒来……
我只觉大脑里“轰——”的一下,刹那间,全世界的时钟都在我耳边滴答作响,我但觉身体摇摇欲坠。
他眼眶通红,停顿了一下,止住了悲伤,冷笑道,不过,姜生,你放心,你放心,如果他死掉,我一定要你陪葬。
3 天佑,该起床了
重症监护病房里,我静静地守在他的身旁,旁若无人的模样。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有这么多时间,如此仔细地端量这个男人,这个愿意为我赴死的男人。
他的双目紧闭,我再也看不到那双温柔而深情的眼眸。他被海水浸泡过的发,粗糙而干涩,不复往日光泽。
吸氧面罩下,他的脸色灰白,整个人已经孱弱得宛若刚刚离开母体的婴儿,无人知晓,下一秒是嘹亮的啼哭,还是寂静无声地失去呼吸。
我轻轻去拉他的手,居然还是那么温热。
我声音很轻,仿佛还不肯接受这个现实一样,我试图唤醒他,说,天佑——
钱助理追过来的时候,我依然安静地望着病床上的他,我从不敢相信,有一天,他会这样躺在我眼前。
钱助理看了程天恩一眼,将一条轻薄柔软的羊绒披肩披在我身上,他说,姜小姐……我怕你受不住这个消息……所以……
程天恩冷笑道,受不住?!我觉得姜小姐会开心得很!再也没有人能阻碍她和她那苦命的情郎在一起了噢。
我仿佛听不见他们说话一样,只是看着程天佑,觉得自己像个闯了大祸的小孩,却找不到任何地方躲避。
我摩挲着他的手,梦呓一样,我说,天佑,该起床了。
钱助理看看我,说,姜小姐,你没事吧?
我看看钱助理,茫然摇头,我说,我没事啊。
突然,我又焦躁起来,拉住他,说,钱助理,你快帮我叫醒程总,让他起床。只剩下两个小时了,再不起来,今天的会议要迟了!
钱助理有些骇然,在我眼前晃晃手,说,姜小姐……你别吓我。
我没理他,专心地看着程天佑,轻轻地摇了摇他,说,天佑,天佑,你快起床吧,都这么晚了。
我转头努力冲钱助理笑笑,说,他……是不是昨晚应酬喝多了?你怎么能让他喝那么多呢!
然后,我又低下头,轻轻呼唤他,天佑,你快起床,真的要迟到了啊!你起床!我以后再也不跟你吵架了!我再也不惹你了!你快起床啊……
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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