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两位妹妹想去哪里?”岳湄还是很绅士的,先问了她们。
“若仪无甚要求。”江若仪道。
“哪儿吃的东西多些?”岳凝歌就是想来尝尝明朝时候无添加剂、纯天然的美食。不过问出这番话的时候,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研究明史的人不应该问别人这种问题吧……
岳湄一笑:“从斗门桥到三山街,有不少果子行和糖食铺子,我们就去那里可好?”
“嗯!”岳凝歌欣然应允。
三山街啊……她只记得自己刚上大学时去南京旅游就到过那个地方,别的都没什么印象了,就是那个站名叫作“三山街”的地铁站实在是太挤了。
一路走来,岳凝歌眼观四周。
南京地处江南,商业繁华。虽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市陈珠玑,户列罗绮”,可街头叫卖的货郎、道路两端林立的丝绸牙行皆渲染出一阵热闹劲儿来,比古装戏里的场景不差——唯有一点不同,这里的楼宇都很低。
现在是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而朱明覆灭于1644。
若非看见偶尔流窜于市井的行乞者、流浪汉们,岳凝歌真的不敢想象在19年之后,这里的一切都将大变一副模样,沦陷“鞑虏”的铁蹄之下。
她抬眼望望身旁的一对男女——一个顾盼娇羞,眼眸低垂;一个肢体僵硬,走路顺拐。
哎……说好出来是为了逛街散心的,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一丝丝尴尬?
看样子是时候撤离现场,给他们点单独相处的空间了。
“我,我走不动了……”她一脸委屈地望向江若仪。
江若仪忙关切道:“是不是身上的伤又疼开了?”
岳凝歌点了点头。
岳湄回头一望才发现妹妹的异样,忙凑上来询问。却听得岳凝歌道:“我的伤口疼,想歇歇。可是刚才走过去一个卖凉糕的,又好想要吃……哥哥,阿仪,你们能帮我买回来吗?我在这儿等着。”
“那小贩走去哪儿了?”岳湄问道。
“那边。”她随手指了一个方向。
岳湄向来顺着妹妹,便道:“知了,你们且在这儿歇歇,我去追那小贩。”
“有劳湄哥哥了。”江若仪软糯的声音清甜无比,一口吴侬软语更是显现出别样的温柔。
她显然是怕岳凝歌一个人孤单,便想留下来陪她。
待岳湄走出好远,岳凝歌方装作想起了什么的样子,慌忙道:“糟了阿仪,哥哥他……身上好像没带钱!”
“啊?”江若仪一惊,微启那小巧的双唇:“我这儿有,那我给他送去……小歌儿你在这儿先等等。”
帮哥哥打助攻也是挺累,至少扯谎的能力需要过硬。
岳凝歌长舒一口气——终于把他们两个骗得走到一块儿去了。
袖中的贝壳突然震了震,可能是课题组又有新信息要告知了。
她蓦地有点想念那个平淡中带有些高傲和不屑的声音,可是她所在的地方商铺密集,人也不少,在这么多古人的众目睽睽之下使用高科技产品无疑太拉风了些。
想了想,岳凝歌还是压抑住了自己心中的小荡漾,朝人员稀少的拱桥旁边跑去。
“哎呦……”慌乱之中,她仿佛撞到了一个人。
那人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松江布长袍,一副典型的明代书生模样。
他看向岳凝歌。
“对不住,不小心撞了您……”她向那人道歉,“那个……是我的……”
红石落在了那书生的脚边。这东西不能丢,它是他们在这个时空赖以生存的能量之源,若是失去,这具借来的躯体便会渐渐枯萎凋零,后果不堪设想。
书生拈起红石,放在手中掂量了片刻。
岳凝歌有些着急:“可以将它给我了吗?那东西很重要,多谢……”
书生将红石递上前去,岳凝歌亦伸手去拿。
她冲那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人嘴角也微微上扬,眯起眼睛睨着她。这副神情总让岳凝歌觉得哪里不对。
书生的手碰到岳凝歌的手时并没有直接将红石给她,而是在她白嫩嫩的小手上摸了一把,又念念不舍地蹭了几下。
这是被一个古代人揩油了?
岳凝歌感到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看着那个油腻的笑和暧昧不明的眼神,只欲作呕。
她抢过红石,一把推开那人,便向远处奔去。
奔跑的时候,她突然理解了这个世界的危险。至少,这里并没有比现代安全那么多。
那人把她当成什么了?她只是掉了一块红石,又不是从窗子口掉下一根杆子等着有心人去捡。
录音贝壳再度震动起来。
“喂?学长……”岳凝歌声音里带了些哭腔。
“什么学长?我是史哲。师姐,你怎么了……?”
“史哲?”
“怎么,失望啦?”
“不是不是。”岳凝歌忙矢口否认,“我原来还以为这玩意儿只有和课题组通话的功能,没想到还能相互呼叫。”
史哲笑道:“一看就是没好好研究过。这玩意儿的功能强大着呢。”
是了是了,她不仅学习渣,而且还是个电子设备盲,也没什么社会经验。
岳凝歌抬头望望天,这才发觉自己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生存技能基本为零,甚至比同为学术渣的史哲差远了。
“凝歌姐,你现在还在南京吧?”
“是啊,不过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去北京和你们汇合了。”岳凝歌道。
“嗯,等着你。”史哲说,“对了,你知道我在京城遇见了谁么?”
“皎皎?”岳凝歌时刻挂牵着她的小学妹。
“不是,皎皎的下落尚且不明。不过我碰见了李翊学长。”
李翊,不就是那个受时空机器的bug连累,从隆庆年间一直等到了现在的学长么?
“他现在……还好么?”她简直不敢想象李翊的境况。而且他在明朝待了这么多年还一直不老不死不灭,真的不会被当做怪物抓起来么?
贝壳那端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好,好的很呢。他刚穿过来时闲着无聊就在京城开了间酒馆,现在那已经是百年老店了。我打算加盟他。”
“那太好了。”岳凝歌道。她打心眼儿里有点羡慕史哲,这家伙看样子适应得不错,都开始筹划着做些小买卖了。可自己呢,出一趟门都如此艰难,连最基本的人身自由都没有。
史哲似是听出了岳凝歌的语气有些不对,便道:“唉,学姐……你说宋宇那个精英主义直男癌真他奶奶的脑子有病,把我那么可爱的学姐扔到南京去了,也太不知道怜香惜玉了。”
“噗……这也是课题需要……他可能也没别的办法了吧。”岳凝歌被他的插科打诨逗笑了,“精英主义直男癌”这个词简直太能高度概括宋宇了。
“什么嘛,别替他说话。”史哲见学姐终于被哄开心了,再接再厉道:“宋宇那种人,学什么史学呀,他就应该去学土木。”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又土又木呗。”
“好啦好啦,你小心他在那一头监听咱们的通话!”她吓唬他道。
“那又怎么样,只要能搏师姐一笑,宋boss就算是把我发配到旧石器时代我也认了!”
脸、钱、嘴这三样东西,曾是史哲的三样把妹利器。果然,他这张能说会道的嘴一出马,就将岳凝歌心头的阴霾荡去了不少。
“谢谢啊……”她瓮声瓮气地道了声谢,感谢他愿意给自己带来一点安慰。
“没事儿。”史哲流露出鲜有的一本正经来,“有事了就联系我,你自己也多保重,遇见事情机灵点儿。咱们北京见。”
“嗯,北京见。”
岳凝歌按下了挂断键之后,才发觉方才怪怪的——仿佛她不是那个不靠谱学弟的学姐,史哲反倒成了她的学长似的。
“小歌儿,小歌儿!”岳湄和江若仪从远处跑来。
“哥哥,阿仪……”她迅速切换到了“第二人格”,将录音贝壳收入袖中。
☆、盛世与衰微
“一个人在这里蹲着做什么?快起来。”岳湄皱皱眉,上前来将岳凝歌扶起。
江若仪的脸红扑扑的,不知是因为方才走得太快,还是因为靠得离岳湄太近。
“我们没找到卖凉糕的,不过给你带了红枣糕。快吃,别放凉了。”岳湄道。
“谢谢哥哥。”岳凝歌笑道。
岳湄担忧岳凝歌的身体,便没敢带她们走太多路,而是随意逛了逛之后选了间酒馆请她们二人用晚膳。
“这间馆子不错,里头的河鲜口感好极了,我常常来。”岳湄道,“这里的几个掌勺人皆是从浙西请来的名厨,手艺很是了得。”
虽说他说的时候是如此轻描淡写,可是岳凝歌心里也清楚,这间馆子的消费门槛一定不会低。
古代没有电,就算是酒馆的堂内点了再多灯烛,也还是有种昏暗的感觉。就像是使用了带有怀旧效果的相机滤镜。
店里小二见他们打扮光鲜,便知是贵客降临,连忙弓着腰赶上来招呼。
“烟花门巷多阴险,红粉骷髅非誓言……锦屏空把青春见,百岁流光箭离弦……”
甫一进门,岳凝歌便听见“咿咿呀呀”的浅吟低唱声。
抬眼看去,原来是一个身材娇小的伶人正在几位男子的桌前低声唱起弋阳腔的《绣襦记》。那声音细极了,像是绣花针孔内穿过的绣线,在这暧昧不明的光影气氛当中更添了一抹金粉色。
“烟花门巷多阴险,红粉骷髅非誓言”——岳凝歌听得浑身一抖,这不正是盛世衰微的最好写照么?这些个身处局中的晚明士人们尚且不知,总有一天,唱词中的预言都会一语成谶。
她摇摇头,暗忖:不管了不管了!反正我只是来完成朱教授和宋boss的任务的,干嘛非要“看三国掉泪,替古人担忧”呢!
三人围在一桌坐了下来。
岳湄信口吩咐店家去做了几道菜,看他那驾轻就熟的模样,岳凝歌完全有理由坚信这副白嫩乖巧的“小鲜肉”外表下,藏着一颗“比城里人还会玩儿”的灵魂。
江若仪倒是极好伺候,对于吃什么、去哪儿玩儿,她总是没有任何意见的。
“还有鹅肉哎!”岳凝歌叹道。
在明初,鹅肉这种食物还真不是你想吃,想吃就能吃的。须得在一定场合,一定品级以上的人才能大快朵颐。
不过她转念一想,这是礼崩乐坏的晚明,就顿时理解了。
“想吃了点来便是。”岳湄温顺地笑道。
“多谢哥哥!”岳凝歌连连称谢。有个干啥都“不差钱儿”的哥哥,消费体验便一下子得到了飞一般的满足。比起吃回高档法餐还要算计半天的现代来,这也算是她穿越到晚明的意外之喜了。
他们只有三人,可也点足了三荤三素。
岳凝歌尝了一口她最想吃的鹅肉,在嘴里砸吧砸吧,却吃不出这是什么味儿。
“好淡……”她道。
“不假,江浙一带的菜式,大多以清淡著名。”岳湄道,“调料的味道重了,便会掩盖掉食材原有的味道,实非好的做法。而世人之所以说‘庖厨之精,江左甲于天下’,便是因为这里的做法既精细,又能极大程度上保留食材的特点。”
江若仪点了点头。
岳凝歌对这番道理亦深以为然,只是对她这样一个整日无辣不欢、视火锅底汤为白水的人而言,这道菜简直就像是清水煮鹅,无甚味道。
再想一想那些年她躲在被窝里咽着口水熬夜看过的古代美食文,顿时觉得现实和文学创作……那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面对着满桌的菜肴,岳凝歌下筷子的频率却极为缓慢,眼光一直凝滞在酒馆外伫立着的几名女子身上。
“小歌儿,怎么不吃?可是饭菜不和胃口?”岳湄问道。
“不是不是……”岳凝歌摆了摆手,“我是在看那边。外面那几个姑娘为什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也不像是在等人呀……”
她们便像是几尊蜡像一般,纹丝不动。脸上涂得跟面人一样白,妆容略显夸张。走过她们身旁时能闻道阵阵劣质的脂粉香。
“她们……咳咳……”岳湄不自在地咳嗽了几声,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江若仪的脸也比原来更红了……
难道是……?
岳凝歌已猜到了几分。
“先吃些东西吧。”岳湄道。
三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间或聊几句。最终,桌上的菜肴还是剩了大半。
天色将暮,他们也该回去了。
临走时岳湄撂下些钱,吩咐酒楼的伙计给门外的几名女子沏壶热茶。女子们见了,纷纷向他们一行欠身行礼,表示感谢。
不假,她们是些“土/娼”,在茶馆酒肆门口待着,正是为了招徕些客人讨生活。若是没人将她们领走,她们便会接着等,瑟缩在这乍暖还寒的早春夜晚。
岳凝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林语堂先生,您老人家不是说“妓/女就是中国古代解放了的女性”吗?可看这状况,莫说是解放了,怕是抗战的八年还没挨过去呢。
岳凝歌心中默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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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溜出去的事果真还是让吴妈妈给撞破了,给了岳凝歌好一通语重心长的数落。
吴妈妈的江宁土话说快了,听上去就像是那屋檐下的燕子,说来说去也都只有一个终极主题——就是认为岳凝歌身为一个大家闺秀性子如此野,真是嫁途堪虑。
她一面责怪着岳凝歌,一面还关切着她的身体状况。
挨完了这顿充满关怀的唠叨,岳凝歌方能入睡。
可能是由于这一日奔波太多的缘故,岳凝歌睡得很沉。
胸口的红石闪烁了几下,在暗夜中发出耀眼的光芒。
“赵博士,您看看,我们课题组的组员和这具古代的躯体适应得究竟如何?”一个身穿卡其色短西装外套的瘦高男子出现在了熟睡的岳凝歌的床前,那人肩宽腰细,隐约有些肌肉,身材似乎不错。头发长短适度,鼻子上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不说话的时候气质颇有几分儒雅,可言谈之间总有股挥之不去的疏离感。甚至是……高傲劲儿。
他这副装扮与周遭古色古香的一切简直是两种画风。
赵博士掂起岳凝歌软绵绵的小胳膊,东瞅瞅,西瞧瞧。又拿出一个像听诊器般的玩意儿,放在她胸口探了探。思忖良久,才谨慎地开口:“依目前的状况来看,还算稳定。”
“稳定么?那就好。”宋宇道。
“宋博士,其实你不必这么担心。现在的技术虽然还没那么成熟,可也不至于连这点时间都维持不了。反倒是我们这样的真身穿越比较不安全。”
是的,穿失败了就要变成第二个李翊了。
宋宇笑了笑,没多解释,只说:“谢谢你陪我跑这一趟,赵博士。”
“没什么,职责所在。”
宋宇瞅瞅岳凝歌,想不到她竟睡得如此之死,旁边多了两个大活人都丝毫没有察觉。
这丫头的心,简直比太平洋还要宽。
宋宇从手包中掏出几粒大白兔奶糖,放在了岳凝歌床头。
“我们走吧。”他说。
“嗯。”赵博士点了点头。
一阵微弱的亮光将他们二人包裹了起来,他们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直至消失……
岳凝歌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宋宇过来了,还在她面前说了几句话,好像是夸她与现在的躯体融合得不错。
那声音也太真实了,就像是从耳边传来的一般。
岳凝歌摸摸胸口的红石,总觉得它有些发烫。
“什么玩意儿……”她在床上懒散地打了个滚儿,脑袋却突然被异物硌到了。
仔细一瞧……
“大白兔!”她委实一惊。
这个时代怎么会有大白兔奶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