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一惊:”你怎知族主要我带回你的记忆珠?!“
楚辰却避而不答,只重复着问她:“你回去又能如何?”
云初垂眸,沉默了片刻,重新抬起眼,坚定道:“我知道长胥族是想回人间,只要你答应就此休战不再进犯我族,我愿以性命作保,求族主暂开结界,放你们离开。”
“呵……”楚辰嗤笑出声,重重拂袖,“真如界本就是长胥一族的,凭什么离开?!”
云初拧眉,正要开口,却被他打断。
“我可以放你走。”楚辰走近一步,看着她的眼睛,“但在此之前,结界之事,两族恩怨,我希望你知道真相!”
缓兵之计?云初心下一紧,流光刃又随之递进一分,几乎在那雪白肌肤上划出浅浅红线:“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楚辰扬手,流光刃哐当落地,消散殆尽:“你不是我的对手。”
他修为法术远远超过她,云初猝不及防,眼睁睁望着流光刃被打散,自己手中再无兵刃。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何长胥一族突然实力大增?你就不想知道,空明城外,那座大畜台下究竟是什么?”
“还有——你们的王,吕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楚辰向她伸出手,眸光幽幽,几可慑人。
在反应过来之前,云初怔怔伸出手,被牢牢握住。
。
周围的一切都在模糊,各色光影交替着隐隐现现,恍惚间天与地似交融在一起,回归到世界最初的混沌。片刻后,有蓝紫光束自四面八方涌来,由浅至深,从近乎透明到如墨一般弥漫远近,若浪潮滚滚,吞没所有。
“长胥至宝不是蜃氏樽或所谓圣物。”有声音在耳边道,“是溯梦之术。”
溯梦,溯魂入梦,长胥一族至高秘术,需以极其强大的灵力为基,加之极高悟性方能参透。即便是当初长胥一族鼎盛时期,能驾驭此术的也寥寥无几,到如今,真如上下,能做到的也仅有楚辰一人。
溯梦之术可牵引神识,以梦境之态呈现出一人埋藏至深的记忆。只是此术损耗极大,无论是对施术之人还是承受之人,若灵力联系紧密尚可,若关系疏远,记忆本身便会抗拒,双方都要承受不小的反噬。
楚辰躯壳是云初亲手所塑,身上本就有云初的灵力,若非如此,恐怕他也不会如此无所顾忌地施用这上古秘术。
天地化作氤氲水汽,蒸腾在眼前,身周一切都变得虚幻漂浮,不见实质。似有画卷在眼前缓缓展开,带着铺面而来的历史烟尘。
……华胥之国,位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其民貌美,寿长,善御天地灵气,神之裔也。然不入轮回,身死魂散,唯记忆凝结成珠,留存世间……
有声音在脑中沉沉说道,与云初曾在古籍中读到的人间记载恍惚相合。
……华胥之国没落,民众四散,分支长胥一族流落九州,寻容身之处而不得……共工触不周山,天柱倾塌……人间洪水肆虐,妖物横行,魔界窥伺。长胥一族助伏羲女娲镇伏妖魔,折损巨大……人间环境恶劣,天皇地皇怜故国遗民之苦,取盘古之斧劈出时空罅隙,辟异界名真如,赐予长胥一族……罅隙隐蔽,长胥族就此安居真如,避世隐遁……
“不对!”神识牵引之中,云初本能挣扎起来,“这分明是我风黎一部的渊源,怎成了你长胥族的!”
楚辰握住她的手,不紧不慢道:“待知晓全部,你自可辨得真假。”
补天之后,除长胥外,人族血脉几近断绝。伏羲女娲兄妹秉承天意,结为夫妇,繁衍生息,其裔亦为华胥一脉,同长胥族不入轮回……然,生灵凋敝,繁衍之力难以弥补,女娲以天地灵力为凭,牵引魂魄,攒土为人,创姻缘,建轮回,始得后世之人族……
后,众神缘建木上天,创立仙界,始有人神之别。又数千年,炎黄二帝横空出世,南征九黎,与其主蚩尤涿鹿一战,神魔皆出,惊天撼地。涿鹿战后,蚩尤身死,九黎各部遭炎黄清算……九黎分支风黎一部,上古遗族之后也,天生灵力,炎黄惮之,合力追剿……族主吕商携族人逃至真如界,于真如罅隙设下禁制,躲过灭族之劫……
长胥一族偏安真如数千年,淳朴好客,念同为华胥一脉,亦属共祖之渊源,允风黎一部留住真如,然需从长胥族主节制,甘居长胥之下……
“长胥之名,取自长留华胥之意。而风黎部……”耳边是楚辰不带感情的声音,听在云初心头,像是极大的讽刺,“风姓为伏羲女娲之姓,这黎,却是蚩尤九黎。你自诩熟读典籍,可他们不让你读的,你如何能知晓?”
云初心头巨骇,却无言以对。
混沌水汽忽然褪去,眼前画面骤然清晰起来。冷不防闯入视线的熟悉景象让云初忍不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方才注意到不同。
那是一片林子,林中央有棵巨木直冲云霄,紫叶青茎,独秀于林。有别于云初的记忆,林中只汇聚着薄薄一层灵气,就如月下覆于林上的轻纱,仿佛随时都会散尽。
建木之侧,有一人伸手,轻抚着几人合抱的树干。宽大衣袍曳着地面,衣上墨色就在月色中流淌而下,在脚边一点点晕开,与漆黑地面渐渐融作一处。那人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这空荡荡的林子中显得有些寂寥。
“主上,他们来了。”
隔着朦朦胧胧帘幕一般的灵息,有几人缓步而来,为首一人漠然道。
先前那人侧目,唇边弧度更深了些,带着三分戏谑,偏生冷到眼前灵息都结成寒霜:“此次是我风黎部求和,你们,都注意着些。”
“是。”身后几人齐齐行礼。
“司巫。”侧过身,目光落在为首之人的身上,那人道,“法阵启动后,一切就交由你。”
一手按上心口,司巫躬身,庄重一礼,一双眼无波无澜,“主上放心,不布置完一切,我等怎能安心离去。”
“你做事,我一直都是放心的。”那人仰首,气息吐纳如同叹息,“最后一次了,真如界的月色,真是怎么也看不腻。”
广袖轻摆,司巫会意,领着一干人等退下。一时间,空旷的林子又只剩下他一人。月光淬着晚风清寒融入眼眸,他偏了首,朝着云初的方向望来。
对上他眼睛的那一刹那,云初什么都明白了。
心口,清晰地抽痛了一下,被人死死攥住,无以逃脱无以忽视。
她听到那人吩咐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孤身死后,葬于大畜台下。台上立镇龙碑,碑外建阁,名益。”
“风雷卦曰益,损上益下,唯愿我等亡损,可换我族之民世代安居。”
☆、鸠占鹊巢
长居真如界的不是风黎部,是长胥族,他们才是真正的主人。
云初看着眼前交错而过的种种画面,震惊得说不出话。
对于远道而来的外族,仅仅因为久远的相连血脉,偏安一隅多年的长胥族毫无防备地接纳了他们。只是,真如界与人间相类,固然灵气充盈,到底资源是无法平均的。长胥一族已在此居住几千年,平原、大河等优渥之地早已被尽数占据,风黎部能够利用的,也只剩下穷山恶水与高原大漠。而为炎黄部族驱逐的风黎部,太了解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喘息过后,便逐渐对中原虎视眈眈起来。
战争一触即发。补天之后,长胥一族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安居几代不曾动用过武力,虽有主场作战优势,且灵力比之风黎部略高一筹,却因久不动武,作战经验远远不及刚刚历经战火的风黎部。
风黎部意在夺取宜居之地,全民皆兵,个个斗志昂扬,拼死相争。连番战后,两族皆是死伤惨重,如画江山飘摇残破,恍若天柱倾塌后的狼藉人世。长胥族人口并不繁盛,风黎部也好不到哪去,如何拼得起人命?若相争到不死不休之境,不过是将整个真如界变作棺椁,两族共葬罢了。
那夜,风黎部所有卿士巫祝齐聚王前,商谈彻夜,终于甘心向长胥族俯首称臣,自此避居荒凉之地,不敢再起非分之想。
那时,长胥族新主初初登位,尚且年少,被风黎部乘虚而入打了个措手不及。数战下来疲惫不堪之时,风黎一部派遣使者前来求和,坦言两族再禁不起折损,风黎甘愿认败,由族主出面,前来王都空明城和谈,听凭处置。
说是求和,实则是投降。为显诚意,风黎族主吕商愿自卸甲胄,不带大军,仅领随从十人,深入长胥一族领地,于王城城郊交印投诚。
长胥族主沉吟几日,思及久战亦不利本族,且经此一战,长胥族已意识到忽视军战的恶果,几番下来已有了作战经验,之后亡羊补牢及时纠正疏漏,风黎一部未必能够抵挡,他们此时求和也是为自身考虑,应当不会有诈,便同意于城郊林中受降。
一切便在那一刻翻覆。
重云四合,遮蔽尽所有光亮,整个真如界顿时陷入沉沉黑暗之中。
而那浓稠黑暗里,在空明城郊的方向,忽然有道刺目光柱冲破天际,灵光激荡,震散而开。强劲风力之中,云初看到,玄袍大氅的吕商断发为笔,刺心血为墨,以至高建木为阵眼,绘出一个从未见过极其复杂的法阵咒符。
长衣重袂猎猎翻飞,广袖灌风,撑起沉夜中唯一光华。吕商高高悬身空中,足下所踏法阵几乎覆盖整个树林。细密灵光交织作罗网拦阻去路,法阵逼压下来,白亮的光芒照亮阵下一人,与他瞬间张开的法罩相撞,轰然声响震裂天地。
法阵的重重威压之下,那人倏地抬眼,凌厉眉峰怒涛滚滚,目中法阵影子越来越清晰,疾速旋转的封印恍若漩涡,和着不可遏止的不甘愤怒瞬间席卷尽所有。
巨大法阵散作星辰点点而去,真如界也随之灭尽光辉。滚滚乌云之下,吕商踏虚立风,垂眸淡淡扫了眼远近山河,忽而身形破碎,如那散去的法阵一般,化为沙尘随风而去了。
记忆珠落入林中,埋于狂风卷落的残枝断叶之下,一直到云散风尽,都不曾有人注意到。
自那以后,化相林灵气渐浓,千年不衰。
长胥族的少年族主万万没有想到,吕商利用了他们久离人间,对人间术法不再熟悉的弱点,以身相殉,以毕身灵力为引,合族中修为至高的十巫之力,将他封印于空明城外。而与此同时,守在二百里外的百名风黎族人耗尽所有修为,在长胥族主术法被破灵力逸散之际,以秘法合力织出限制长胥族灵力的内结界。
“这缺德法子来自人间。”楚辰冷冷道,“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此战风黎部精锐全灭,吕商还真是舍得。”
云初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楚辰看她一眼,明白她想问什么:“内结界么?拜它所赐,我族灵力受制,至多只能发挥六成力量。”
云初终于明白为什么族中严禁上古秘术,只能由族主司巫研习,说是唯恐法术反噬自伤太过从而折损人口,实则……不过是为隐瞒千年前这一段不光彩历史罢了。每隔百年,族主不惜耗损功力派人出界探访人界,也并非防患于未然,只是亲身历经,防止旧事重演而已!
“我长胥一族于天柱倾塌之时便在真如,风黎部直至炎黄蚩尤大战后方才逃难来此,你说,究竟谁是主,谁是鸠占鹊巢??”
她以为是长胥一族人心不足,觊觎她家园夺她土地,而事实上,做这些事的正是她的族人。她骂长胥族是刽子手、忘恩负义,可那些脱口而出的话,又有哪一字哪一句不是在骂风黎一部?!
眼前青草蔓蔓,摇曳不语。
空明一战后,长胥一族灵力受制,一败涂地,原本为风黎部所预设的未来眨眼间便成了长胥族的。短短几年,长胥族被驱至北漠、南荒及西南山险水恶之地,风黎部摇身一变成为真如界的主人,定都空明城。而城外,司巫承族主之意,在封印之处起百丈高台,台上树镇龙碑,碑外建阁,名益阁。
而吕商的记忆珠,也被找回,遵循他的嘱咐,秘密葬于大畜台下。
“你以为大畜台为何是重地?”楚辰抬手,遥遥虚指,“那是我与吕商的葬身之所。”
伏羲卦象之中,上艮下乾为大畜之卦。艮者,山也;乾者,为天,为龙,为君。大畜台下封印着伏羲后裔长胥之君,其意不言而喻。
吕商费尽心机,不惜牺牲自己与风黎部全部精锐封印的少年君主,在一千年后,竟因风黎部巫女的引魂决重返世间,何其讽刺。
“孤当日年少轻敌,竟使我族任人欺凌千余载,如今自当叫尔一并奉还!”
混沌退去,身边的少年傲然道。
云初沉默良久,终是无颜作答。
遗忘总是那么容易,随着大畜台落成,族人们都默契地选择了对此战保持缄默,甚至连对吕商也记载寥寥,只以“王”一字纪念之。岁月伴着花叶片片凋落,星移斗转,一千年过去,虽未出四代,如今的风黎部人也不再记得祖辈的卑劣行径,心安理得地享受原本属于长胥族的一切。
他们的真如界,他们的大河平原,他们的王都化相林,以及……他们的历史。
“是我族对不住你……”
云初抬起眼看他,哑着嗓子道,“你要杀我,我无话可说。”
眼前那人的眼睛明亮深邃,比之溯梦之中的少年族主,少了些许稚气明朗多了许多她读不懂的东西,或许,是怒,是恨。
楚辰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云初脸色灰败,扯了扯嘴角:“你竟能……忍我这样久……”
楚辰别开目光,道:“长胥一族恩怨分明,我从未想过杀你。”
“那么……”云初惨笑,“我想知道……记载蜃氏樽术法的残本,为何会流落我手,又为何……会混入引魂咒诀……”
“你已猜到,还需我说么。”
云初心口一窒:“我不想猜。”
楚辰眺望远处,再平静不过地道:“我等了一千年,积蓄一千年的力量,才等到那个机会以溯梦之术托付大长老为我布局。”
局……分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云初还是面无人色,摇着头后退,声音急促却虚弱:“你……你的意思是……”
楚辰侧过身,目中闪过一丝犹豫,却还是说了下去:“我要他们找一个人,一个足够执着又足够强大的风黎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为了缥缈无凭的希望坚持下去,才有能力为我塑一具能容纳魂魄的身体。更重要的是——我需要风黎部的灵力,不必多纯粹,能破内结界就足够。”
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太多,蜃氏樽需要强大的灵力支撑,莫说是灵力受制的长胥族,就是风黎部,有能力制作蜃氏樽的也屈指可数。
一千年,楚辰用了整整一千年的时间读到吕商记忆珠中的零碎记忆,也等待了整整一千年才等到一个机会,在长胥族大长老接近化相林时施用短短一瞬间的溯梦之术。
一千年,真的,太久了……
“所以……你们选中了我?”云初难以置信,“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我……”
“豪赌罢了。”楚辰淡淡道,“司巫首徒,灵力强大,心性固执……云初,你真的是太好的人选。”
一场豪赌,赌她的执着,赌她的不甘,甚至于……赌她的感情。“你们什么时候选中的我?是不是……”云初哽咽良久,艰难地问他,“是不是连江昶的死……都是计划?”
“风纪判定你不宜卜卦的那日。”楚辰道。只回答了一半,而另一半的答案,已不言而喻。
云初身形一晃,几欲摔倒。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