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黑屋墙之下,有防护法阵闪现着微弱的幽光,一下一下映在云初眼底。
子时二刻前的最后一滴水滴摇曳着落下,在云初眼中拉出漫长弧线,就如同她一路踽踽独行而来的逼仄长路。
一瞬间,玄武殿内外所有法阵同时启动,属于长胥族的六芒星华光大盛,耀眼得叫人无法逼视。
“就是现在!”借着强烈光幕的掩护,云初一跃而起,踏霜御风一头钻进六芒星之中。
感受到不速之客的闯入,六芒星缓缓转动起来,原本散发的柔和光芒顿时变得凌厉万分,光束交错成天罗地网,挡住来路归途,又两两绞在一起,变作无数道光鞭,一下下抽在胆大妄为的来人身上。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似乎感觉不到疼痛,速度丝毫没有减弱,薄薄一层护身结界已被打得千疮百孔。
刺目光芒正在褪去,云初抓住最后时机,就地一滚,一脚踹上屋柱,借着力斜斜滑入保存圣物的后殿。
“哧——”像是有一道滚烫热水浇在身上,云初一下子摔倒在地。既生魄就在身前的案台之上,云初咬着牙伸过手去,案台上灵力炸开,探出的手就如同浸入熔岩之内,蚀肉腐骨的灼烧之痛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唇角一丝鲜血蜿蜒而下。
指尖触到存放既生魄的白玉盒,那盒子竟像有了意识一般,一下滑入她掌中。
如同一声令下,转动的六芒星突然停止,强烈到逼人窒息的光芒也在眨眼间消散不见。待云初反应过来,才发现整个大殿已然空无一人。
“这是怎么回事……”云初喃喃。
整个玄武殿内外俱是空空荡荡,片刻之前尚且严密的守卫也像是无故蒸发。殿外平静得古怪,叫人无端心里发毛。隐约有道星光划破天幕,云初揉揉眼,是流星么?
然而下一刻,她看到成千上万的“流星”纷纷汇向中天,整个天空龟裂如干旱已久的土地,破碎得不堪一击,连星辰都摇摇欲坠。
仿若神明暴喝,一声巨响之下,大地开始剧烈震动,有火光由远及近,怒号着焚毁天地。灼热气流燃至眼前,身边的水分正在迅速地枯竭下去。云初本能祭出水咒,却在水火相接的一刹那所有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怎么了?”云初努力稳住身形,向远方望去,那里神祇还在震怒,阴云翻滚业火熊熊。有个念头闪电一般劈入脑海,让她浑身都难以抑制地战栗起来:
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
白玉盒贴在心口,云初浑身是伤,跌跌撞撞地向城外冲去,甚至顾不得掩去身上的灵力气息。
然而,整个城池也似是陷入了极大的疯狂之中,她一路横冲直撞,竟然也无人拦阻。云初扶着树喘息片刻,回头望去,火光染透了整个城池,所有的长胥族人手持兵器或法杖,正纷纷向着一个方向汇聚而去,站在高处回望,就如眼见着百川归海,震撼非常。云初无暇□□他顾,只能以全身灵力护住心脉,逃离此处为上。
冥冥之中,她没来由地感觉到,好像整个真如界,都不一样了。
云初心急如焚,却因伤在身无法施用疾行之术,只得与来时一般一步一步在悬空的栈道上缓慢挪动。与江昶的约定之期已不远,以她这般伤势,这短短几日,恐怕已无法赶回原地。
方才的变故像极了曾经在典籍中见过的大地动,不知牵连几许,也不知江昶是否安全。背上的伤痛入筋脉,云初努力运行着灵力,手中一点一点凝聚出一个传讯符咒。
“江昶……”云初断断续续说着,猛然间一阵咳嗽,吐出零星血沫,“我尚且平安,你先寻个安全之地藏身,我……此地地动,山路愈发难走难辨,我兴许晚到几日,你……你不必担心,千万莫要进山,免得错过……”
话还未说完,那刚刚凝成的传讯符竟一下子迸散了。气力不济,再凝已然有心无力。云初望着沉沉夜幕,前路茫茫,望不见方向。四野之中,只剩下山风喑喑,与极远处的呼声震天。
云初靠着树干,一点点瘫软倒地,眼皮也沉重非常,意识混沌之中,明知此处并不安全,明知无论如何都应保证清醒,却仍然抵挡不住如潮而来的困倦,一头栽了下去。
迷蒙之中,她看到,眼前有高台拔地而起,形若典籍所记之人间泰岳,高余百丈,直冲天际。而那高台之上,有人蓝衣款款,负手独立与寒空之中,身形时远时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云初揉了揉眼,向着那个方向定睛看去。
那人回头,一双眼冰冷似铁,全无笑容,只剩下无尽的痛苦与恨意。那人用她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声音质问她,那声音悠扬若祭典编钟,一重一重从那高台之巅传来,传入耳中更为震人心魄,震得她一时竟分不清那人是谁。
他说:“云初,你为什么害我?”
☆、故人何在
忽而天崩地裂,百尺高台呼喇喇倾塌,连同那抹蓝色身影一并埋入废墟。
云初挣扎着醒来,清晨的露水自叶上划落,正落入她眼里,继而淌过眼角。昨夜伤重,又透支了体力,竟毫无防备地靠在树下睡着了。
背上、手上的伤尚未处理,连滴落的露水都钻心地疼。云初冷静下来,撕下尚且干净的衣裳,粗粗包扎了一下手,背上的伤也不知多重,更够不着无法包扎,干脆简单施了个疗愈之术,用布条将自己缠了几圈,权作包扎。
梦境里,又是江昶。
云初本以为先前自己害死江昶的梦是警示他们小心长胥族,故而她执意孤身盗宝,要江昶留在外面等。如今既生魄分明已经得手,为何又梦见这样的景象?甚至,从梦境看来,这次比上次更为严重,那样充满恨意的眼神她从未在江昶眼中看到过,也从未想过会看到。那样的眼神……让她不寒而栗。
心中焦躁起来,云初拿山涧凉水拍了拍脸,强打起精神,仔细辨认了一番方向,加快脚步。
。
之前走过一次,加之此次心急火燎,竟比来时顺利许多。然而即便如此,云初赶到当初分别之处时,也比约定时间晚了三日。
短短十八日,此处与分别之时并无太大不同,只是萧萧条条,似乎更显清寂了些。当初约定在这等,江昶绝不会弃她不顾,只是眼下天色不算早,怎么不见他人影?难道他已被人发现,捉了去?
云初晃晃脑袋,努力把那些隐约探头的不好预想赶出去。江昶不是笨蛋,即便不慎被人发现也不会乖乖坐以待毙,或许是逃了。云初蹲下身,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一下一下划拉起来。
此处距长胥分支城池约有二百里山路,山中多岔路多悬空栈道,又有密林瘴气遮蔽,寻路尚且不易更何况寻人,江昶应当不会进去;村镇离得更远,来时他们便多是露宿野外,且最近的几个村镇都是零星分布,究竟往哪一个方向并不好确定;而这里地势虽没前方那般险峻,到底也算是山野,避敌藏身应当还算合适。画着地图的手一顿,云初丢开树枝,仔细找起可能留下的记号。
从前一起试炼或是执行师父交代的任务时,二人也不是没有失散过。多年默契下来,云初对江昶惯用的暗号标记、标刻的位置选择都了如指掌,江昶更是深知此事,若他有心提醒云初,云初就必定能找到。
所以当她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把所有可能的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任何线索后,云初真正开始怀疑他是否真遇到了什么意外。
多日前的梦境再一次浮现脑海,云初攥了攥袖子,调转方向,向着来时的路寻觅而去。
乡野小道,平日往来之人不多,入冬之后行人更少,道旁矮草却像是被人踩踏过,都恹恹地贴在地上,上还有些许痕迹。云初顿步,一点点皱起眉:“怎么像是有不少人成群而过的样子……”痕迹尚新,应是这两天的事。
“附近只有长胥族的人,若是他们……我也刚从那里出来,若有大批人离开,不可能没有发觉……”九日前那夜所见情景挥之不去,全城的长胥族人一夜集结,也不知是要做什么……
云初正思量着,冷不防身侧不远,有拨林之声忽入耳中。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圆鼓鼓的脸微微仰着,一步步后退。而他身前不远,是一头抖擞着墨黑鬃毛的野猪。
那个方向是山阳面,冬日少食,野猪惯于在山阳之处寻找果子充作口粮。这孩子闯了它的地盘,又正好给它撞见,多日未曾尝过肉味的野猪此刻凶光毕露,长长獠牙上下动着,依稀可见其上沾染的晶莹口涎。
云初身形一闪便躲入暗处,她有伤在身,此刻与这个庞然大物动手,非但不一定能讨得便宜,还极有可能牵动伤势,得不偿失。
脚踩到碎石断枝,孩子不小心趔趄了一下,那野猪不紧不慢,只一刻不移地盯着他,步步逼近。
云初握紧了拳。那孩子,是长胥一族的。因为江昶的关系,云初对长胥一族没有什么好感,且先前岭南救人的遭遇历历在目,当时她好心救人,对方却唆使灰狼咬她,还给了她一箭。师父教导,犯错不算什么,但若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同一个地方栽跟头,那便是蠢,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冤枉。
那孩子近在咫尺,紧张的呼吸声也几可耳闻。身后的路越发逼仄,再退下去,他势必将自己逼入死角,退无可退。
野猪欣赏够了猎物的恐惧害怕,吭哧几声,眼上鬃毛压下,掩不住眼中乍然露出的十足杀气。四周忽然静若沉夜,那野猪伏低身子,目光揪紧面前的猎物,后腿蹬起,獠牙一抬便扑了上去!
阴影如山,铺天盖地地压下来,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孩子高举着不堪一击的树枝,绝望地闭上眼。
轰然一声,尘灰扑面,想象中的撕裂之痛并未传来。孩子紧紧闭着眼,好一会才敢微微睁开些许。
野猪被击翻在地,嗓子里发出呼噜之声,却是被两柄长刀钉住,一在胸腹,一在前腿,动弹不得。
有人站在他面前,逆光之下,身形清俊若竹。
另一柄短刃缓缓在手中凝聚成形,那人毫不犹豫挥手,刀刃携着金色灵光呼啸而去,干脆利落地割断野猪颈脉。剧痛之下,野猪怒吼之声几乎响彻山野,拼力挣扎许久,慢慢失了动静。
血自颈项汩汩淌出,源源不绝。
面前那人一动不动,任凭血浸透了她的鞋袜衣摆。
狂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孩子抬起脸,认出她身上灵力所属,眯了眯眼,警惕道:“风黎人?”
心凉了半截,云初没有回头,三柄流光刃自野猪身上拔出,自行飞回她手中,随着她收手一握消散而去。灵力调动太多,背后的伤本就没好,此刻又裂了开来。云初深深吸气,将体内乱窜起伏的真气调和下去,额上冷汗淌下,顺着下颔沾湿衣襟。
身后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似是脚步踏上枯叶的动静。
云初看也没看他一眼,自顾自走了。
没走出几步,背上剧痛便冲入神识,还携带者伤口处的陌生灵力。云初咬住唇,未曾料到在玄武殿受的伤竟带有长胥法阵的残留灵力,此刻被刺激苏醒,正透过伤口往她心脉钻,让她再支撑不住,双腿一软便跪倒下去。
手撑住地面,断枝碎石划破手掌,细细密密地扎入皮肉。
脚步声犹豫着逼近,正如那孩子的声音:“你受伤了?”
手指一点点收拢,满把枯叶中,流光刃又隐约着成形。云初咬着牙,冷言冷语:“即便我受伤,杀你也易如反掌。”
那孩子绕到她面前,蹲下身,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就这么直直看着她,道:“你虽是风黎一部,倒不是坏人。”
云初不动声色,漠然抬眼。
孩子递过来一个果子:“吃么?”
云初看他一会,顺势坐了下来,接过果子,淡淡道:“你虽是长胥一族,倒也不是坏人。”
孩子坐在她面前,咬一口果子:“你不该来这里。”
云初冷笑着回敬:“你也不该来这里。”
孩子默然片刻,轻声道:“我出来找我爹。”
云初意外,却是心中一动:“你爹呢?”
孩子望着远处:“爹为族尽忠去了,我担心他。”
西南闭塞,鲜少有人出来,联想到先前所见大片踩踏而过的矮草,云初心中疑窦丛生:“尽忠?”
孩子冷冷瞥她一眼:“我们长胥族的事,风黎部没必要过问。”
那冷傲的语气让云初气不打一处来,别开脸狠狠咬了口果子。
“我也想去,可他不让。”声音软下来,那孩子黯然道。
云初顺着他的目光远望而去,突然道:“你爹不让你跟着便是担心你,你好生在家等着就是,不该出来。”
她苦笑着垂下头,像在对这个素不相识的长胥孩子说,又像是对着别的人:“若他回来,却找不见你,他该有多着急……”
孩子静静看着她,过了好一会,才说:“你也有找不见的人吗?”
“有。”心绪起伏之下,伤处的灵力又窜入身体,击向心脉。喉间有腥甜泛上,云初一声不吭,咬了口果子,混着喉中血沫咽下,道,“很重要的人。”
孩子又递来一个果子,望向她背后的伤,故作老成地道:“你伤很重,若是这样死了,那人回来又找不见你,又该多着急?”
云初诧异地看他,半晌自嘲地笑了:“你小小年纪,回敬起人来,倒是聪明得很。”
孩子默然片刻,抬眼问她:“你有伤,为什么还救我?”
云初别开脸,面无表情地望着那头庞然大物的尸体:“饿了,打头野猪吃。”
孩子跟着望过去,几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云初啃完最后一颗果子,起身拍了拍手:“我改主意了,野猪肉又酸又涩不好吃。我走了,你也快回家去。”
孩子跟着起身,迟疑着走近她,拉拉她袖子:“你有伤,应该休息。”
云初仰着脸闭了闭眼睛,将眼中湿润逼回去,重又低头:“我知道。”
孩子小小的手牵上她的,指间微凉,手心却很温暖:“你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走过路过留个评吧亲!
☆、空明不明
不由自主地,云初跟着孩子踏上山间小道。七弯八拐地走出老远,终于在一处长满杂草的洞口停下。
“这里是……”云初伸手拨开长草,山洞幽深,位置隐蔽,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
“我先前藏身的地方,给你了。”孩子松开她的手,退了一步,“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命,不欠你的。”
“给我了,你去哪?”云初问道,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回家。我不希望我爹像你一样四处找我。”孩子挥了挥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云初在洞口站了许久,直到那孩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处,转身拢拢长草,钻入洞中。
洞中被收拾过,天然大石上被铺了些许干草,躺上去虽有些窄短,倒也算舒适。地上的干草团中藏着几块火石,旁边还备着许多果子,的确像是有人住过的。云初躺在石上,揉了揉眉心。
小小孩子都明白的事,她岂会不明?眼下伤势又发,继续寻人又不知道会遇上什么,若再有一战,以她现在的状况,恐怕凶多吉少。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要先行休息恢复体力,背上的伤也需要疗养。
云初呆呆望着洞顶,黝黑寒石像极了一双眼睛,深邃而明亮,璀璨甚于星辰。而不知什么时候起,那双眼里又似乎蕴藏了太多她不知道的东西,沉沉若渊,触不到底,她却愿意走进去,义无反顾。
困倦就如暗沉夜幕,倏尔降下,洞口禁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