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却无一人为其所动,本来,既能被马含光选中招揽,谁的心思也都不简单。伍雀磬的青金铃如何会到廖壁手上,那人又怎样走出的百丈涯,且当日谋害宫主的主谋因何会被廖壁歪曲到钱长老身上,诸人一想便都有了答案。
伍雀磬安排这一出,初衷便是为治马含光,钱长老那样的,她还未必看得上眼。可她又舍不得将马含光置诸死地,因此便来了这一招弃车保帅。
既然无路可退,廖壁有青金铃在手,更是揭发真相心切,命与真相,赵长老带头,挨个跪地,供认罪行,又挨个指认了钱长老。
口口声声,果然是众口铄金,既有人要指鹿为马,他们一人一句,便还原了那避重就轻的真相。
钱长老被扣,伍雀磬并无意料理,看台上长老祭司跪了一地,廖壁被搀扶上台,与伍雀磬并立,二人便齐同望住了马含光。
伍雀磬问:“含光首座,他们所言是否属实,你又是否有话要说?”
分坛来使,总坛弟子,将信将疑的,抑或为老宫主之死义愤填膺的,此一刻,便俱都等着马含光回话。
那原为观看内比所搭建的高台,于众人的目光之中,却也真正成了戏台。
马护法从容有余,直至被伍雀磬问话,才静静起身,抬了眼,神情似是麻木地与廖宫主静视彼此,问道:“为何如此做?”
伍雀磬皱眉:“为我爹之死查明真凶,为还万极弟子一个真相。”
马含光眸色看去更为冷峻了一些,但仍旧无任何表情,望去伍雀磬眼底的眸光收回,答:“那我也无话好说。”
“既如此,本座今日先封你内力,暂囚武王峰,待他日来龙去脉一一验明,再定夺你身上刑罚,来人!”
“不可!”人中右护法走上前,“宫主切不可姑息养奸!谋害前宫主何等大罪,马含光又是亲自动手,似他这等叛徒,理当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住口!”伍雀磬蓦地回头,语锋冷厉,“本座已说过待来龙去脉全部厘清后定其刑罚,又非放任,你急什么?!”
右护法碰一鼻子灰,未敢多劝。
同一刻沈邑持金针来了马含光身侧,便是待时机金针锁穴,封其内力。
马含光略看了眼,并无抗拒,沈邑问他:“准备好了么?”
并无人回话,马护法敛眸掩了心绪,待命的侍卫一个个按住兵器,却只见其一副任人宰割的沉静。
沈邑手中有金针七枚,淬麻药,此刻须得一一打入马含光要穴,才能彻底封住这万极第一高手的内力。
问题在于,高阶功法对于外力入侵都会自行产生抵抗,换言之,马含光若内力低微便不觉锁穴之痛,功力越高,痛楚激增。
伍雀磬于一旁静望,才第一根,那人垂眸,面上所剩不多的一点血色瞬间全无。
痛楚逐根递增,第三根时马含光额间已有了细汗,眉心微蹙,苍白的唇线紧抿,伍雀磬做足准备,却仍觉不忍。
原想叫停,但沈邑手法飞快,应也不愿见这多年好友受苦,金针植入,一瞬收手。
马含光紧紧握拳的手这才松开,伍雀磬原地站着,强忍上前冲动,命人将马护法押往武王峰。
忽于这刻——“马含光你这蠢材!她今日将你软禁,明日就要杀你!”被侍卫死死压制的钱长老陡然大叫,“你当日谋害宫主的胆色哪去了,竟被一个小丫头耍得团团转,到底是你脑子进了水,还是被人家的柔情似水绕坏了脑,竟到此刻还肯坐以待毙乖乖就范,如此废物,亏得老子当年帮你!”
钱长老是匪类出身,临危关头便连言语都不再顾忌,指着马含光背影,满目暴怒,几欲狰狞。
那被指之人并未多做停留,脚步微顿,便要离去。伍雀磬替他回应:“钱长老身为主谋,才最应该就地正法。”
“廖菡枝,老子弄死你!!”钱长老一声大叫,团团侍卫却都未能抓牢,人一瞬间已扑向伍雀磬身前,五指抓出——
廖壁离得近,反应不慢,他手握青金铃,轻轻一摇,只需略动手腕,比任何飞去相护的侍卫都更为迅疾。
然而铃音已逾三响,这一声过后,非但全部万极弟子体内蛊虫暴动,就连廖壁也不堪重荷,面临气竭爆体之险。
宫主有难,承影、沈邑、暗卫……个个奋身,充当人墙,却都被铃音所阻。钱长老是横竖一死,拼上老命,侍卫、刀剑、甚至体内蛊虫之乱……并不能阻他半步。
一爪探来,伍雀磬方要抵挡,忽而眼前白刃一闪,竟是袖刃。钱长老手掌被那锋利刀锋整齐削断,马含光强压蛊虫,又强提真气,蓦地吐血,伍雀磬惊呼:“马含光!”
她本要去扶,耳边又有人叫:“大公子!”却是廖壁倒地,命在旦夕。
伍雀磬犹豫,铃音已停,马含光性命无忧,便猛地把牙一咬,转向廖壁。
她跪地将那奄奄一息之人抱起:“你撑住,还不是你死之时!”
廖壁勾了其渗血唇角,怎么不是时候,他一出百丈涯就知自己要死。或许伍雀磬是个言出必行之人,愿保他性命,但伍雀磬却绝不会让他做主万极宫。二人是何立场,一个天南一个海北,她要万极退出中土,他却势必要发扬祖业称霸中原,一山难容二虎,他们不可能共存。
何况以他身体,也再无翻盘可能。
伍雀磬要为他输送真气之手被他拦下,廖壁全身剧痛如绞,气若游丝,却仍旧死力抓住伍雀磬之手:“莫忘了,你我交易,你答应……替我……保全万极宫……”
那是廖壁决定出面揭露真相时附加的一条交易。伍雀磬答应无论如何保全万极,廖壁便忍下那一笔杀父之仇,将对马含光的指控改为钱长老。
可有一分容易,廖壁又怎能放过马含光,他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然而他手上又实在无其他筹码。答应执铃现身并不能被拿来当作交换内容,因为那也是廖壁所求,他还怕伍雀磬转头断了他此次复仇机遇,因此只能含恨受伍雀磬安排,带着那份未能手刃杀父仇人的遗憾,含恨九泉。
于伍雀磬心伤廖壁之死那时,马含光却是已转头离开。
身前身后也有大批侍卫,怕这样一位内力全失的护法跑了一般。
其间慰问马含光伤势的只有沈邑,在他被押往武王峰的去路上,沈邑面色亦是难看,皱眉道:“放心,我会替你看好宫主。”
马含光神色冷淡,唇上沾血,多了分人气,没说什么,欲走之时,沈邑追道:“你别怪她,她已费尽心机。”
马含光拍了拍沈邑手臂,没什么开口的余力,随人离开。
待他将下出云岫时,却又听身后承影追来:“马护法稍待!”
“这是宫主给你的。”承影将一只锦囊递给马含光。
马含光伸手接住,解了系带,打开来,其中的内容,是一只雕成幼雀的玉饰。
美玉把玩于手,光下通透,玉色温润。
这玉,是叛出九华后他为她寻的第一件礼物,想着雕好之后便是重会之期,那时他要负荆请罪解释不告而别的内情,这玉正好送她,助她消气。
可是并未雕成,便有了她的死讯,后来他连人带铺盖被贬去水陆洲,就把玉葬在了洞庭边。
有生之年,未曾想过能亲手送出,更别提被人退了回来。
马护法指尖摩过玉身,略牵了下那早已僵硬的唇角,展露出他今日第一个并不能被称之为笑容的似笑非笑。
一旁负责押送的弟子看得莫名,却不敢催促那素以暴戾著称的马护法。
承影仍未退去,马含光收好玉,系紧锦囊,未看人,转身走出几步,随手便将那物件搁在了路边的石墩上,而后头也未回地行远了。
这却给承影出了难题,一动不动对着那玉小半个时辰……
嶙峭殿内,伍雀磬问:“怎么,他不收?”
承影如实照答:“是马护法丢在路边的。”
堵得伍雀磬后半日一字未说。
这夜辗转反侧,伍雀磬索性唤人前来,吩咐:“马护法罪状未定,仍是万极首座护法,武王峰上他所需所要尽量满足,不,要一应满足。”
传令弟子要走,又被她叫住:“还有他的伤,叫大夫去看。”因谋害前宫主的一桩事,赵长老、崔祭司等人都各有软禁,所以整个万极医术最好的崔楚指望不上,再者伍雀磬也不愿那二人相见。
如此两日后,她便又传来武王峰的守卫问话。
“马护法近况如何?”
“属下不知。”
伍雀磬一听震怒:“何谓不知?!他是瘦了胖了,黑了还是白了,吃得好是不好,伤势好转抑或恶化,什么叫不知?!”
那守卫俯首埋头,诚惶诚恐:“宫主恕罪,马护法一人关在武王殿,无人敢入殿,饭菜都只敢送到殿外,见不到人,是以无法探知近况。”
“那伤呢,大夫也没见?!”
“……是、是……”
“废物!”伍雀磬一拍案,吓得人后退,却又闻她冷道,“你过来,饭呢,他饭量如何?”
那守卫简直要两股战战,颤声答:“每、每餐都没见变化,饭菜几乎未动,只拼命饮酒。”
“什么?他体内有金针你给他饮酒?!”
“宫主恕罪宫主恕罪!是……是宫主吩咐要满足马护法一任要求,马护法他……只要了酒。”
伍雀磬将人斥走,自己则已走出内殿之外,却又退了回来。
承影见她去而复返,陪着小心道:“马护法应是也想见上宫主一面,宫主探视护法并无不可,为何不去?”
伍雀磬叹气坐回桌边:“不去了,明日正殿断罪,介时不想见也会见到。”
☆、第89章 破冰
所谓殿上断罪,最多是走个过场,安抚住那些为廖老宫主之死愤愤不平的万极弟子。
伍雀磬心中结论已下,受人蒙蔽非是谋逆,顶多代表人蠢,因此监/禁个三年五载绰绰有余,暂定三年,再视日后表现酌情加减。
正殿之上,右护法一派为此判决争论个面红耳赤,最为激烈之时,马含光被人从武王峰提来嶙峭殿听判。
伍雀磬心头有些闷,口头上压制那些坚决处死马含光的雄辩滔滔,便已令她精疲力竭。
她此刻倒有些怀念那个替自己抵挡所有外压说一不二的马护法,从某种程度来看,是马含光硬生生把她捧到今日的位子上,她的确有消除对方掣肘的决心,却未必有那人独挡一面的手段。
侍卫来禀:马护法带到,正殿之内霎时鸦雀无声。
那人如同往常的模样就走了进来,法袍玉冠,青丝冷颜,身前身后有弟子押解,可其实更像是领路与追随。马含光眼也未抬,几步站到了殿正中。
想看他出丑或是落魄的,这样短短时日,怕是观察不出区别。
伍雀磬会聚功力增强感官,能嗅到他身上所带进的一缕酒酿香,很淡,远不是看守弟子禀告的嗜酒豪饮。
她看着他,可他连眼睫都不抬。
沈邑宣布软禁武王峰三年的判罚,马含光垂首听判,能显出下半张脸凹陷进骨头里的清减,但那唇角的冷硬几乎与从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嘶哑着低唤伍雀磬“师姐”的抖瑟,他很冷漠,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坚硬,像套上一层厚重的壳。
事未毕,弟子端上空盘,为表明马含光暂解护法职衔,需他除下衣冠,走个仪式。
马含光并未稍待,二话不说便解了外袍,还未够,举手摘下发冠。伍雀磬稍高处见他一件件将外物归还,忽有种四下里无数双眼睛围观将此人扒皮的错觉。
她环顾一周,果见诸人面上幸灾乐祸的快意。
“三年之后,你仍是万极宫的首座护法。”伍雀磬道。
马含光肩披散发,单着里衣,半低着眼,始终冰冷且沉默。伍雀磬挥手,命将人带走。
马含光向着上首位行了个礼,转身出殿。及至殿门前,右护法的直系弟子看不过眼,身形向殿中的阴影处避了避,手上扣指轻弹,前一刻自腰间摸出的铜钱,嗖一声飞出,正中了马含光的后膝关节。
他人已来到门槛,还未跨过,猛地便跪倒于殿门。
内力被封,这样简单的一击,马含光莫说避不过,还跌得这样狼狈,一手扶着门框,勉强稳了身形。
伍雀磬由她的宫主宝座上猝然立起,沈邑一声厉喝:“谁做的?!”
马含光没管身后沈邑如何揪人拿办,他也没回头,余光里有只手递来,扶他站直身。
伍雀磬连自己都未回过神,已几步掠出,到他身旁。
她与他挨近,那衣上一抹温淡的酒香气,便已然不能忽略。
同样的,还有她微微一握,这人手臂上嶙峋的骨骼,瘦得惊心。
“含光首座出入小心。”
他忽一转头,伍雀磬惊悸。
维持不过瞬息的对视,她以为那眸子里必然是坚冰,然而只是一双血丝密布的眼,很有些贪婪且露骨地紧望着她,然后别开眼。
伍雀磬手收得有些紧:“我送含光首座回武王峰。”
马含光摇头,又似有些要笑不笑地勾了唇:“昔日你唤的是马叔叔。”
略沉的音色,情绪淡得滴水不漏。
伍雀磬稍有怔愣,又闻他道:“起先是马叔叔,而后是马护法,今日是含光首座……来日我于你眼中还会是什么,只怕什么也不是。”
“你醉了。”
马含光淡淡笑了声:“何苦如此?”
他抽衣从她面前走开,待伍雀磬回神,那人已下至长阶的一半。
正殿中沈邑欲惩暗中使绊的弟子,右护法一味护短,伍雀磬转过身,朝着那人群之处:“方才是谁做的,是哪只手做的,自断一臂,天黑之前,给本座滚出云滇!”
……
“人说万事开头难。”
数日后,承影望着心浮气躁、手指不断敲击桌边的廖宫主,劝道:“三年有一千零九十五日,这才过了三日。”
伍雀磬道:“我已传令他可于武王峰上自由通行,是他自己闭门不出。”
“宫主何不去探视?”
“我不去!”伍雀磬扭过头,“他将我软禁那时,也没见日日来探我。”
“听说那时嶙峭殿出刺客,马护法是第一个到场,且还为救宫主受伤。”
伍雀磬想起来,他那时还不信她是伍雀磬,更为来气。
即便是那时候,错都在马含光身上,可如今她设计了他,错就是一半一半,再加马含光之后的淡漠姿态,伍雀磬就更不敢面对。
她怕自己心软,其实马含光若换脸继续照曾经那般教训她,她更可能惯性地低头服软。
但不可能了,马含光自己都说了,以后什么也不是……或者他那日离去前的言语根本就不是如此解法,但伍雀磬却不能克制地去想那最决绝的用意。
他在她眼里,不仅是小师弟,还是她的马叔叔。
作为马含光,他负了她的期许,负了她的深情厚谊;但作为马叔叔,人生不可能有如此事半功倍的良师益友。
严师出高徒,那人用最严苛的手段,将她带上最高不可攀的宝座。
但自从她在对方眼里变回了伍雀磬,马叔叔那个人就已消失许久。
伍雀磬有时也分不清,自己很想他,想着想着,却不是九华山上那个小师弟,而是廖菡枝的马叔叔。魂落今生,人生最鲜明生动的,更多是昨日,早非那舍不得放开的前生。
她很幸运,曾经所爱近在眼前,所以她能够往前走;但马含光不能。
马含光走不出,是以那些曾经给予廖菡枝的一切,便不过是些基于利用的虚假。
伍雀磬矛盾得发疯,她很想有个人来教她如何做,无论是小情小爱,抑或保全万极、同时与正派止戈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