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当做是“居心叵测”而问罪,闹到最后不仅救不了人还会把自己赔上去。就算是暗中传递消息出去,也会被当做是想要“施恩于民”,皇帝得知必将震怒。所以,她只能暗地里把事情告诉裕王,有限的救一些人。
因着对门的青云观不太听劝,李清漪只得带了几个愿意下山的人下去,顺便告诫余下那些不肯信的人:若真是地动了,尽量去宽敞的地方趴着,水边崖边皆是不能呆。
子时一至,果真是地动山摇。李清漪早早的就在山下寻了块空地等着,眼见着天地同震,不远处不太结实的屋舍已经塌了一半。李清漪望了一眼,正要收回目光却见着有人正往这方向跑来。
借着远处那一点微渺的灯光和月光,她看清了些:那人身量极高,身姿挺拔,遥遥望去如松如玉。
是裕王。
李清漪从未想过,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竟然能见到裕王,胸膛里的那颗心猛地跳了一下,就像是小锤子的尖头轻轻的敲在上面,便是石头也开了花,一时竟是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裕王腿长,跑得极快,他几乎顾不上地动,径直往李清漪的方向跑来。待得到了人前,喘气之声还未停下,他便已经垂首细细的将人打量了一遍,然后忽然伸手一揽把李清漪揽入怀中,喃喃解释道:“清漪,我不放心你。”他声气稍稍和缓,柔声和她说话,“刚刚入夜,我心里就不安宁,总担心你会出什么差错。思来想去,这样的时候,还是来这里陪着你才好。”
他的声音很轻,就像是暖风拂过耳畔,叫人一颗心好似泡在温水里一般,又暖又软。
李清漪被他搂在怀里,好似整颗心都被抱着一般。她心口微微发热,忍不住想要抬头去看看他,告诉他说:“这时候能见着你,我也十分高兴。”可她生性内敛,越是心动越是不愿多言,抿了抿唇,几次都说不出话来。最后,她只得伸手回抱他,把头贴到他的心口,听那砰砰的心跳声。
夜空深黑,只有伶仃的星辰落下些许星光,似是少女身上若有若无的纱衣,影影绰绰。随着地面的晃动而不断摇曳,那遥遥的星辰好似都要从天上坠落。
四宇皆寂,再无旁人,天上地下,仿佛只余下他们二人。他们心贴心的抱在一起,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静静的听见对方的心跳,情怯之下竟是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待得余震稍稍和缓,李清漪才首先缓过神来,连忙推开了裕王:“殿下,此时您应该去西苑——”她抬目去看裕王,找回了一点理智,郑重劝道,“您为人子,如此之时,当去向君父尽孝。这次的地动牵涉甚广,几日之内怕也不能止,救人赈济之事,刻不容缓。”
裕王闻言微怔,定定的看了她一眼,忽然开口问道:“这时候赶我走,不怕我再也不回来了?”
李清漪抬头回看他,忽然起身礼了礼:“我等您回来,”她的那双杏眸在黑夜中也依旧明亮,犹如裕王梦中的星辰与繁花,纵是遥隔万里依旧令他心生往之,怦然心动,“殿下曾说过,三年之内必接我回王府……”
她语声干脆,掷地有声,直入人心:“我等您回来接我!”
嘉靖三十二年,她离京出家,如今乃是嘉靖三十四年。
她已经从十六岁等到了十八岁,两年光阴,空掷深山。
李清漪当年离开时就已经知道,这会是最好的时机。蓝道行是裕王举荐的,这次地动若是裕王再立下大功,皇帝必会行赏。裕王如今的身份与地位,与其要些会引起皇帝猜忌的东西,倒不如直接求皇帝让他重新迎回自己被废的王妃。
裕王闻言,若有所思,望着她的目光意味深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本王知道了。”说罢,他再无二话,低头弹了弹毫无灰尘的袖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李清漪就站在身后,目送着他离开,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32章 朝议
这场地震来势汹汹,实乃古今所未有的大灾。京城屋舍倒塌不胜其数,便是皇帝所居的西苑亦是有不少宫殿已然崩塌。
后来的《明史》对这场大地震亦有记载:(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壬寅,山西、陕西、河南同时地震,声如雷。渭南、华州、朝邑、三原、蒲州等处尤甚。或地裂泉涌,中有鱼物,或城郭房屋,陷入地中,或平地突成山阜,或一日数震,或累日震不止。河、渭大泛,华岳、终南山鸣,河清数日。官吏、军民压死八十三万有奇。
这一场地震持续了很久,动静也很大,一贯不问苍生问鬼神的皇帝刚刚迁到了新殿,没顾着换衣服就跪倒于地,祷告于天:“天降此难,朕心惶恐,伏冀上神,旋斡化机,潜消劫难,锡福(赐福)生民……”
裕王来得早,西苑里头也乱得很,宫殿倒塌足有数十,许多宫人也跟着去了。他随着几个刚刚回了神的老太监去了皇帝新迁入的宫殿,见着老爹跪在前头神神叨叨,也没耽搁,直接就掀开袍服跟着跪了下去。
皇帝也是一时受了惊——他前头才刚刚接了蓝道行的纸条后头就遇上大地震,难免会觉得这事是上天示警惩戒。当然,千错万错自然不是皇帝的错,肯定是下头的人做了什么惹了天怒,叫皇帝给背了锅。
皇帝一辈子不知甩了多少锅出去,一想着自己是替人背锅受罪,那口气就怎么也消不下去。他跪了一会儿,等着天明地动消了些,这才扶着黄锦的手起来,瞥一眼陪跪在后头的裕王:“你怎么来了?”
裕王路上早就想好说辞,他伏地长跪不起:“见此大难,儿臣心忧君父,不敢独安一处。”
皇帝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一眼,见他跪得端端正正,脊背挺直,微微叹了口气——到底是十二月了,皇帝自个儿是跪在地毯里头倒也不要紧,裕王这实心眼的却是跪在地上,就怕是着了凉。皇帝看了看边上候着的太监,便道:“李芳,还不赶紧把裕王扶起来,这天气怎好跪在地上?”
裕王却仍旧不敢立即起来,只是沉声道:“天降此难,儿臣不才,愿替父皇求祷于天。”
这话倒是叫人听着舒服,到底是自己的儿子,皇帝也不至于真叫他跪着,稍稍缓了声调:“行了行了,朕知你心诚。不过你年纪还轻,这跪下去,寒气入了体,日后可有的受。”顿了顿,又道,“起来吧,过来扶朕进殿,和朕一起听听咱们大明的重臣都有什么话说。”听这话音,皇帝好似是把怨气撒在了那些大臣身上。
裕王依言起来,膝头微软,踉跄了一下,赶忙上前扶住皇帝。李芳和黄锦这两位甚得宠信的太监则是落后一步,跟在这对大明最为尊贵的父子身后。
如此之时,六部九卿,科道、御史台,所有的大臣早早就侯在了殿外,就等着皇帝传唤。
裕王扶着皇帝进了正殿落座之后,方才一本正经的站在皇帝身后,黄锦示意底下的小太监放下帘子,在青铜雕九龙的香炉里头扔了块檀香,这才恭恭敬敬的上前奉茶,茶水的温度都是试过的,正好入口——他是皇帝边上伺候惯了的人,一举一动,皆是说不出的妥帖。
另一边的李芳得了皇帝示意,手上拂尘一摆,快步掀了帘子出殿门,宣殿外候着的朝臣入内见圣驾。
严阁老严嵩就站在群臣最前头,他年过七旬,吹了一宿的冷风早就冻得浑身僵冷,头昏眼花。不过,他还是照例和李芳点了点头,算是和这个皇帝跟前的颇得信重的太监表示善意,然后理了理自己的衣冠,缓了口气,领着朝臣一同入内。
殿中的暖风熏得人冻僵的骨头咯吱作响,檀香一丝一缕的绕在鼻尖,就像是少女柔腻芬芳的小手掐着鼻子,叫人忍不住想要打喷嚏。严嵩站在最前头,穿着正红色官袍,一丝不苟的行礼道:“微臣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他眼尖,见着后头站着的裕王,心里略有所动但却仍旧当做没见着。
裕王垂目望去只能见明黄御座下群臣山呼万岁的身影,叩拜之时此起彼落,犹如山海潮声,几乎令人耳鸣目眩。可他到底还是静了心,垂首屏息,安安静静的站在皇帝身后,一心一意的装木头人——皇帝素来对两个儿子疑心甚重,这时候肯让他留下已是极好。
皇帝见惯了这般景象,没个好面色,十分罕见的没理会前头的严阁老,直接开口问道:“钦天监何在?”
钦天监正高守谦从后头跪爬而出,俯首就拜:“臣在。”
“这么大的地震,你们钦天监是干什么吃的,竟是半点预警征兆都没见着!”皇帝垂目望着高守谦也没叫起,冷声叱问道。
高守谦头也不敢抬,只是道:“天地不能约束,阴阳不能陶铸。以天威之莫测,若述之与口,则福祸更甚。”
皇帝本还想说蓝道行提前预测到了这场地震,可是一想蓝道行亦是让自己今日方才得知此事,更对那句“天机不可泄露”信了几分。高守谦的那句“若述之与口,则福祸更甚矣”到底还是入了心,只是他怒气未消,仍旧道:“既如此,要你何用?”
高守谦不敢多言,伏地不起。
皇帝余怒未平,直接便转问严嵩:“你说,这地震是怎么回事?”
比起高守谦来,应付惯了皇帝的严嵩自然不慌不忙:“《天论》有云‘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象之事实乃定数,正应了那句‘出于数而不可逃’,实非君上之错。纵有错也是臣等不察之过……”
严阁老这话不疾不徐,前前后后皆是为皇帝开脱,多多少少抚慰了一下皇帝受惊受伤的心。皇帝面色稍缓,接口道:“阁老的话,虽是有些出入却也是老成持重之言!”他先是肯定了严嵩的话,然后又接着他递来的话念起《天论》后头那句话,“正所谓‘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现在当务之急是赈灾救人,免得生出更大的乱来!”
群臣闻声皆是叩首,一派心悦诚服的模样:“陛下圣明……”
“起来吧。”皇帝吐了口气,见着前头严嵩颤巍巍的模样,看了眼边上的明黄矮墩。
黄锦立刻就会意了,上前扶了把严嵩,柔声道:“阁老,陛下赐座。”
严嵩一副感激涕零,恨不能肝脑涂地的模样:“多谢陛下恩典。”
众人见着裕王都还站着,严阁老能得赐座实在是陛下前面头一号,心里不免有些想法。不过,严阁老既是落了座,言归正传,很快便正经说起赈灾之事。
“行了,尔等六部九卿皆是我大明重臣,朕之股肱。这灾要怎么赈,也得拿出个章程来!”皇帝见着下头低头不语的臣子,忍不住又生出几分怒来,“别动不动就给朕装鹌鹑!”
这一回,严阁老闭着眼睛装大佛,次辅徐阶闻声上前应声道:“陛下,据臣所知,除京师之外,山西蒲解、泽、临汾、临晋、翼城、闻喜、襄陵、灵石、安邑等州县及河东运司,皆有地动,实乃前所未有之大灾。再者,而今乃是腊月,寒冬交加,灾民赈济刻不容缓。”
这年头,要是地方官员没有及时上报灾情可是要罚俸,严重的还要革职,虽说明朝俸禄乃是各朝最低,但苍蝇虽小也是肉,这事早报早有赈灾银。
皇帝顿了顿,知道徐阶这话是说到了正题。不过,如今底下人头济济,有些事情确实不好当着群臣的面儿议和说。他瞥了眼边上候着的李芳,点点头。
李芳连忙下去,请了缀在后头的那些朝臣出去:“几位大人先回吧,这大冷天的站着也不是事儿。”
原还有百来个大臣站了一殿,颇是拥挤。这一赶人,很快就只剩下内阁的几位阁老和六部重臣——这才是真正的大明重臣,真正能拿主意的人。
皇帝靠坐在上头,手里拿着一串沉香木珠,不动声色的捏着。他眼风如刀的看着下头的人,喜怒不辨,淡声道:“行了,徐阶你刚才林林总总说了几句。话还得落在实处,怎么赈灾还要说出个详细条目来才是。”
底下颇有几个大臣替徐阁老叹气的:恭维奉承的话都叫严阁老说完了,剩下的难题倒是丢给徐阁老了。这就是亲闺女和小媳妇的区别啊……
徐阶倒是宠辱不惊的模样,他在内阁这么多年,事事都以严阁老为先,被人讥嘲是“甘草国老”;皇帝跟前更是百般讨好,炼丹跳大神都来得。可真要是到了要紧时候,他却还是时时刻刻记着自己的初衷: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行路百八十,不敢忘初衷。
第33章 皇孙
徐阶一边思忖,一边慢慢的开口说道:“臣以为,此事要从三个方面来处理。”他一路来得急,虽已经想过但仍旧需要理一理思路才能分明道来,“其一:派钦差大臣前往重灾区主持救灾一事,发赈灾银赈济灾区州县,酌情免各地税银和税粮;其二:令中央官员自省,各尽其责,地方官员动员缙绅参与救灾,稳定秩序;其三:当祭告上神,平息天怒,安置死者并祭之……”
这第三点明显是顺着皇帝的心思来说的。皇帝点点头,算是应了:“说的不错,赈济灾民刻不容缓;但是自省祷告也不能忘。”他一句话下了调子,算是肯定了徐阶所请,接着又问户部尚书方钝道,“户部还能拿出多少银子赈灾?”
方钝愁眉苦脸——他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每回都要被人追着要银子。他低声道:“陛下,臣,臣实在是拿不出银子啊。”趁着皇帝还没发火,他连忙把毫无隐瞒的把问题说了,“天下财赋,每年入太仓银二百万两,嘉靖二十八年以前,每年支出最多不过二百万两,多有结余。但是如今南北皆有兵事,宣府、大同等边事益急,一切募军、赈恤等费都是从国库里出,所耗不可计数。依着今年四百二十九万两的报出,今年一整年都是亏的啊……”
皇帝看着他那张苦瓜脸恨不能踢上一脚:“你倒是有话说!你是户部尚书,不是抱着银子拿算盘算数字就行的!这么一堆的破账,你倒也说得出口!年年都亏,每次都没银子,朕都替你丢脸……”说着说着,皇帝气得不行,丢开手上的沉香木珠串子,“哗”的一声从明黄坐榻上站起来,左右走着,气咻咻的道,“你直说,户部现在还有多少银子?”
方钝受惯了皇帝的气,等皇帝喘气声小了些才恭敬应道:“四十万两。”他紧接着加了一句道,“有二十万两是工部定下的,居庸关的城墙也要修了,陛下的西苑也要修整。还有吏部和兵部也定了……”
皇帝断然挥手打断方钝的话:“你先停!咱们今年年关难过,大家都得勒紧腰带。居庸关的城墙是要修,不过也不一定要大修嘛,西苑也缓缓,把朕住的万寿宫修一修就行……”他话声一顿,便转头去看边上站着的严世蕃,道,“紧着些用,十万两够了吧?”
工部现今乃是严世蕃主事,这支出自然也是严世蕃报的。不过这种时候,严世蕃素明圣心,自然也不会和皇帝唱反调,镇定从容的点头道:“回陛下的话,臣刚才估摸了一下,若只是简修——八万两修城墙,一万两修宫殿,九万两足矣,十万两绰绰有余。”
按着李清漪的话来说,严世蕃这可是贪污小能手,现今天下贪官千万,他绝对是智商最高、最精明的一个。据说有位河道总督拿十万两去修河,用了五万两,送了严老大严世蕃两万两表忠心,余下自留。结果严老大收了银子,立马翻了脸:“赶紧把余下的银子叫出来。”
那位总督还想装糊涂。
严老大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