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靖妃这般年纪还能得宠,虽说沾了一点儿儿子的光,但也是因为自己是个少见的美人儿,投了皇帝所好。遥遥望去,面如银盘,眉若翠羽,一双丹凤眼顾盼流波。因着生性爱娇擅打扮,今日的她穿了一身绣着鸾鸟的桃红衣衫,配松江色络子,手上带了一对玉镯子,裙裾上缀着金线和玉珠,头上梳了个飞仙髻,鬓角的一支凤簪垂下三段坠子,磨成水滴状的红宝石就像是雪肤中渗出的一连串的血珠子,饱满而鲜艳,映得肤如凝雪,依稀还有几分少女的明艳,夺目至极。
卢靖妃见了沈贵妃和宁安公主来,忙领头起身见礼。
沈贵妃扫她一眼,神色不改,懒懒笑着道:“你倒是来得早。”
卢靖妃忙垂首应道:“我就是个闲人,左右也是在宫里闷着,不比娘娘还要操心宫事,自是早早在这候着了。”
沈贵妃面上待人一贯和气,虽说不太喜欢卢靖妃那些藏得不太好的小心思,但到底还是看在四皇子的面上给她几分面子,点了点头,温声道:“都坐吧,不必多礼。”
卢靖妃依言在下首落座,还是笑盈盈的模样。
很快,其余几位妃子也都到了,只杜康妃因为病重起不来身,只能缺席。
沈贵妃扫了眼殿中人,让人把前面的珠帘放下,这才侧首和边上的宫嬷嬷吩咐了一句:“照着名册把人带进来吧。”她手上是本记着各个秀女名姓、家世、言行的册子,随手一翻,就见着一个人名:沈丹心。
卢靖妃瞥了眼名册,不由抿唇,抬眼笑着插了一句道:“倒是巧了,竟是和娘娘同姓。”
沈贵妃没理她,抬眼看了看随着宫人上殿来的姑娘,目中神色淡淡:这沈丹心虽是生的清秀,但举止之言还有几分小家子,阅人无数的她还看不上眼。故而,不过是一会儿,她就挥手让人退下了。
因为此次选秀匆忙,时间又急,许多姑娘的礼仪都是仓促而成,行止之间还有几分僵硬。上头几个妃子都是人精,一眼扫去便知底细,自是看不上眼。
接连看了几个平平无奇的,上头都有些倦倦了,待江念柔上殿,见多识广的嫔妃们也都不由的眼前一亮——这姑娘好生美貌。
沈贵妃见她行礼如仪,便赐了座,稍缓声调问道:“你叫念柔?”她名册上有江念柔的资料却依旧开口问了一句。
江念柔垂首,露出一段柔软白皙的脖颈,白莲一般的不胜娇羞:“回娘娘,是的。家父常言,‘女子需柔顺知理’,故而给小女取名念柔。”
她声调不疾不徐,似玉珠滚地,柔润悦耳,倒是叫人平添几分好感。
卢靖妃闻言不由一笑,一手支颚,一手端杯,抬目望着江念柔:“你家里倒是知礼。”又问,“可读了什么书?”
江念柔弯了弯唇角,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只听她细声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小女不过是略识得几个字,在家念了女四书。”
若是不识字,卢靖妃也是看不上眼的,若是读书太多,她又怕对方心思太杂太重。这会儿,听了这话,卢靖妃自是对江念柔越发满意起来。
沈贵妃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卢靖妃的心思,微一沉吟便有了底,侧首吩咐了几句便叫人把江念柔带下去了。
有江念柔这般出众的对比着,下头的几个就越发不起眼起来,问了几句便叫下去了。只是,等到李清漪踏步入殿,众人都神为之清。
只见些许微光自殿旁雕着梅花和仙鹤的窗棂折入殿中,满殿浮尘如花开,灿然生光。李清漪缓步而来,裙裾不动,神态自若,白玉一般的颊边映着光,尤其显得眉目如画,满殿生辉。
沈贵妃眼尖,见她面上犹带脂粉,面色苍白,双颊却是晕红,几句话的功夫便略带了喘气声,好似病弱西施一般,不由开口问了一句:“看你面色不好,可是病了?”
李清漪忙低了头,作出惶恐模样,颤颤的应道:“劳娘娘关心,夜里风凉,是有些着凉了。”
沈贵妃“唔”了一声,微微蹙眉,正要把人叫下去——杜康妃已是个病人,若再给裕王选个病王妃总是不好。只是,未等她开口,忽然听得边上的卢靖妃开口问道,
“你家中是做什么营生的?”
李清漪似是被吓住了,手脚有些僵硬,过了一会儿方才低声道:“家父锦衣卫百户。”
卢靖妃抬了眉梢,细细的打量了一下人,倒也没多语。等沈贵妃叫人下去了,卢靖妃这才徐徐开口:“这姑娘倒是不错,”她抿唇一笑,“长得秀气,性子温和,家境也不错。”
沈贵妃不应声,只等着她下文。
卢靖妃手腕上的玉镯子轻轻一转,仿佛是碧波荡漾,盈盈一抹碧色,她接着道:“依我之见,康妃必是要喜欢的。”
卢靖妃想给裕王选这么一个王妃,当然不是什么好心。沈贵妃也知道她的小心思:这么一个美貌的草包,自然是撑不起王妃的位置。偏偏李清漪其余方面全都不错且又美貌出众,粗粗一看也还看得过去,到显得卢靖妃一派好心。
沈贵妃并不想和她闹翻,敷衍了一句:“再看看吧。”
卢靖妃却不高兴了,撇撇红润的嘴,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故作委屈的道:“我就知道,娘娘是嫌弃我见识短,瞧不上我的话。”
宁安公主目中一冷,正要开口,忽而听到沈贵妃点了点头,沉声道:“罢了,那李家姑娘不错,定给裕王也好。”
卢靖妃顿时收了愁色,仰起头,那天真的模样好似全然为裕王和康妃欢喜道:“还是娘娘疼我!”略一顿,又试探道,“那江家姑娘……”
“都依你便是了。”沈贵妃扫她一眼,语调依旧温和,可眼中已是带了些许寒色。
卢靖妃得偿所愿,这会儿却是高兴太过,竟也没注意到沈贵妃眼中的冷色,连声道:“我替四郎谢娘娘恩典。”
因一下子就定了两位王妃,余下的不过是走个过场,很快就都叫下去了。临出殿的时候,宁安公主扶着沈贵妃的手,咬牙抱怨了一句:“她也太嚣张了!”
沈贵妃上了步辇,微微阖眼,因左右皆是自己的人,倒也不怕传出什么话来,过了一会儿她便冷笑应道:“这一次,先由着她吧。她到底是景王生母,这选妃之事本就棘手,她若不高兴转头和你父皇告状,反倒要叫你父皇疑心我。倒不如先随了她的心思,日后若有什么也只叫她一个担着就是。”
皇帝素来疑心重,对待儿子上面尤其是容易多思多想。她若是管得多了,说不得还要叫皇帝疑心自己想要结交皇子——皇帝尚在,宫妃就想要结交毫无血缘关系的皇子,这是怀的什么心?反倒不如做出一副毫无私心,全心全意靠皇帝的样子。
只不过,卢靖妃素来只有小聪明没有眼色,看中的那个江家姑娘也不是什么好角色,日后可有的热闹了。
江念柔野心勃勃,想要多方交好以谋以后可她到底年纪尚小,处事尚有些青涩稚嫩之处,自是瞒不过久经世事的沈贵妃的一双老眼。但沈贵妃却不想提醒卢靖妃——反正人是她自己挑的,自然要她自己生受着。
第6章 仙丹
这些事,自然是瞒不过皇帝的。
自二十一年那一次宫变之后,皇帝便从大内移居西苑。如今住的,乃是万寿宫。此宫以万寿为名,自是把皇帝求神问道的一颗苦心道的明明白白。
午后时分,阳光正好,透过雕着九龙衔珠的木窗进来,就像是被割成许多瓣的素莲,一瓣一瓣的。正殿正中的玉珠珠帘后有个中年道人正在八卦床上盘膝打坐,头戴香叶冠,身穿紫金道袍,手上拿着玉柄拂尘,面容清瘦白净,长须似雪,双目微阖,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此人正是大明的主人,嘉靖皇帝。
此时,他正漫不经心的听着宫人关于选秀之事的汇报,摇了摇手上的拂尘——他面上很是不待见两个儿子,就算是逢年过节要见面也多是隔着一层珠帘,但真论起来,他膝下只剩下两个儿子,自是不可能真丢下不管。
大太监黄锦虽是常年跟着皇帝住在西苑,可如今娓娓道来,那平平无奇的声调竟是把殿中几位嫔妃的对话都模仿的惟妙惟肖,让人如同亲临现场。
皇帝半阖着眼,听到最后,那握着拂尘玉柄的手掌轻轻摩挲了一下,玉柄久握早已光滑如镜,十分顺手。他伸手一摆拂尘,洒然挑眉笑道:“贵妃性子太软,偏靖妃又是个急性子,若是能相合一二就好了。”话是如此,皇帝心里却也明白,自己喜欢的就是软性子的沈贵妃和急性子的靖妃——对于他来说,女人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而已,与其费心琢磨那些聪明女人的千回百转的心思倒不如寻个柔顺听话的或是愚蠢好掌控的。前者如沈贵妃,后者如靖妃。
黄锦躬身赔笑道:“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沈贵妃也不敢自作主张,特意遣了人来问问陛下的意思。”
“不过小事,她们自做主便是。”皇帝站起身来,往后殿走去,随口道,“只是那李铭乃是锦衣卫出身,倒是有些不妥……”
黄锦心知是炼丹开炉的时候到了,不敢耽搁,小跑着跟上皇帝的步子,口上倒是不疾不徐的笑应了一句:“陛下若是有意,不若唤了陆大人来,问一句?”
皇帝闻言一笑,拿拂尘敲了一下黄锦的脑袋,半笑半骂的道:“你这老狗,李铭不过是个小小百户,陆炳怕是连面都没见过呢,哪里知道?”话声落下,心头那点儿原本的怀疑也散了——也对,就算是锦衣卫出身,可到底不过是个小小百户,自是牵扯不到陆炳。
黄锦无声无息的解了皇帝心头那点猜疑,面上倒是摆出愁眉苦脸的模样,耸拉着脑袋道:“奴才年纪渐长,脑子竟是越发蠢笨起来,倒是叫陛下见笑了。不过,要不怎么都说,圣明无过圣上。”
这话却是恰好投了帝心,皇帝被哄得越发高兴,哈哈一笑,道:“朕久服仙丹,神清体健,你自然比不上。”说着又用拂尘敲敲黄锦的脑袋,“行了,这回开炉,朕也赐你一颗仙丹醒醒脑。”
黄锦心中如何想的姑且不论,面上却是喜不自胜、感恩不尽的笑开来,抬手行了个礼:“那奴才就先谢陛下隆恩了。”
皇帝这里既是无了异意,宫里头很快便有了旨意,其余秀女皆被遣回,只余下李清漪和江念柔在宫中学习宫礼,只能来年成礼嫁入王府。
李清漪为着这事特意病了一场又在殿上装了半天的病弱美人,哪里知道最后竟然还是轮到了她。乍一听这消息,好似九天玄雷打在大阳穴上,浑身焦麻,整个人都有些呆了,好半天才醒过神来,忙拿了香囊递给传旨的太监:“有劳公公特意来一趟了。”
这种传旨的都是好活儿,少不得要得些赏赐。太监难得来一趟,暗自掂了掂香囊里的银钱重量,心中很是受用,笑得跟菊花开了似的:“哎呦,姑娘也客气了。是姑娘您福气来了才对,奴才我还盼着以后能沾您的光呢。”
李清漪勉强摆出笑脸和他说了几句话,待到送人走了,她才缓缓松开握成拳的手掌——细嫩白皙的掌心已经被指甲扣出三道血印来。
她从未有过入宫的念头,只盼着能与家人和乐相依,如今意外入宫,既是气恼又是暗恨,便是对那素未蒙面的裕王都添了几分迁怒。
不过,既然左右都是要嫁,那些打算都要重新来过,好好再做一番计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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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李清漪肚子里骂的多了,裕王这头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会儿正捂着鼻子,白着一张俊脸和先生说话:“高师傅,宫里消息说,杜娘娘病得越发厉害了,可父皇又不许本王进宫,这可如何是好?”因有个指望不上反倒喜欢折腾人的奇葩爹,裕王自来更和生母亲近些,颇有些母子相依为命的意味。如今杜康妃病了,裕王又进不了宫,自然是急的团团转。
他口中的“高师傅”指的是裕王府讲官高拱高大人。此人“五岁善对偶,八岁诵千言”算是罕见的天才人物,学问精深、见识甚广,性子上亦是有些高傲。他自三十岁考中进士后,已是在翰林院熬了八年,如今也不过是个翰林编修,但他却不比翰林院中那些迂腐清高之徒,心中自有一番天地。
因有嘉靖皇帝在上头对比着,他见着这么一个性子温和淳厚、重情重义的裕王,反倒颇有些欣慰欢喜。在他看来:圣人垂拱而治,上头的主君还是安稳些的好。比起自私自负、自以为聪明绝顶的嘉靖皇帝,反倒是裕王这般的更显可贵。是以,他一直视裕王为大明未来的希望,悉心教导,只盼着能教出一个未来的圣君。高拱这般上心回护,裕王自也是感念于心。虽然今年入府讲学的讲官不止高拱一个,但裕王却有着小动物一般的直觉,最是亲近敬爱他,事事都来询问于他。
只是,高拱看着豪气直爽,能在修罗道一般的官场走到如今实是粗中有细。他心里很是清楚,皇帝最是喜怒无常,裕王若是不求入宫见母,他要疑心裕王毫无孝心,可如今这般三番四次下来,但若是继续怕也是要惹怒皇帝。帝心莫测,由不得人不多加小心。
故而,他此时轻轻咳了一下,想了想,道:“殿下一片纯孝,当真是难能可贵。想来,无论是陛下还是娘娘向来都是看在眼里,欣慰不已的。只是,为人子者,孝顺的方式也有很多,未必一定要陪侍左右。”他恰如其分的转开了话题,“听说宫中已是选好了王妃,只待明年成礼。殿下这回若能抢在景王前生下皇长孙,无论是陛下还是娘娘,心中自是要宽慰喜悦的。”
正所谓“知好色则慕少艾”,裕王到底年轻,还未经过那些事儿,听得这话,俊美的面庞不由红了红,口上呐呐道:“高师傅……”
高拱只作不知裕王羞态,口上仍旧道:“殿下不必担心,臣特意替殿下打听了。未来王妃生得极是貌美又是武将人家出身,想来身子也是康健。”
裕王自小长在有父如无父的境况下,很是知道人情冷暖,故而内心深处实是盼着自己有个正常的家,若能有个恩爱的妻子再生个可爱的儿子,自是再好不过。所以,此时的他虽是一心忧虑杜康妃的病,满心阴云,闻得此言却仍旧觉得好似有一缕阳光照在冰冷的心头,虽不能驱散阴云却也让人隐约瞧见未来的光明,不禁生出几分少有的希冀和盼望来。
第7章 花露拌饭
宫里的日子提心吊胆,自是比不上家里。
因为皇帝订下的婚期就在明年二月,时间有些赶,许多规矩都要认真学过,从早到晚,起立坐卧全都有专人教导。发髻类别、衣饰搭配、饮食忌讳等等都需学习。就连晚上沐浴完了,都有专门的嬷嬷拿了特制的花膏替她擦身按摩,使得体肤柔嫩白皙,自生芳香。
吃食上面,就连最简单的米饭闻着都有花香。李清漪问了丁嬷嬷才知道,这是因为饭熟之后又加了花露,焖了一刻钟再拌匀,那花香便渗入了米饭之中。似玫瑰花露,因着花香袭人,还能分辨的出来,若加的是木樨花露或是蔷薇花露这等香味与五谷接近的,几难分辨。
不过,这也只是占了个巧字儿,真有讲究的,反倒喜欢天然去雕琢的。
直到这时候,李清漪才明白什么是“居移气养移体”。那些高门的闺秀多叫“千金”,那般的仪态教养,实是千金万金、锦绣金玉堆出来的。
照顾李清漪的丁嬷嬷格外看顾她,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和她说了一句令她印象深刻的话:“女人最大的依仗不是美貌,但美貌的确是最罕见的天赋,最锋利的武器,同时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