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曹昂有些发傻。
蔡威捏着酒杯走向门边,拉开门,回身对曹昂说:“时机还不对。子修,我累了,想带着妻儿去游山玩水了。”
“……其实你大可不必……”
“大可不必什么?子修,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或许你自己现在还都没想明白。做一个守成之君容易,可是要做一个千古帝王则太难。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寻我吧……只要那时候……我还活着……”
蔡威说话音一落,就狠狠地把酒杯摔在了地上,然后仰天大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御书房。
而几乎是他玉杯落地的下一秒,御书房梁上、柜后等所有不起眼的角落都涌出了全副武装的宫中侍卫,一个个看着曹昂全然捏杯呆愣的表情,全都不知所措了。
“陛下……”
“退下。”曹昂很轻地说了这一句,等所有人离开后,才合上眼睛,无力地撑上了桌案:高位孤寒!原来皇位上的称孤道寡不只是之拿架子的说说而已。这个位置还在逼迫着你去践行。
此事过后的第二天,东海侯蔡威上书致仕,曹昂不许。半个月后,蔡威再次上表。曹昂开始授东海侯世子自由出入掖庭特权,对蔡威的上表置之不理。等到一个月后,蔡威上书第三次时,曹昂终于忍不住把人叫来:“你就当真要走?”
“难道还能陛下再来一次三百刀斧手埋伏其中,只等陛下摔杯为号?”
曹昂愣怔沉默。在第二天大朝时,力排众议,加蔡威镇国公封号,放蔡威一行离开。送人时,曹昂下了道蔡威意料之中的口谕:镇国公世子六岁启蒙时,入宫为储君伴读。
这是一种恩宠的延续,当然也是一种对蔡威的牵制。这条口谕发布,曹昂就做好了蔡威会激烈反对的准备,可惜他又失算了。蔡威只是笑了笑,接了旨。然后带着妻儿,扬尘而去。
这一去,就是两年。两年间,除了清明时节,蔡威再不入新都长安。便是送蔡涵来宫里时,也是小蔡涵自己从长安门外带着护卫到宫里跟曹昂报道。
蔡涵记得自己初入宫见到曹昂时,曹昂的诧异与惊喜,私底下,曹昂甚至要求他和诸位王子一样,叫他伯父。
蔡涵对这事可有可无,不过犯错闯祸时,这称呼是一定会叫出口的,那样先生或者太傅罚他时,多少都会看皇帝面子,轻拿轻放。
现在小蔡涵想到自己可以去见父母,虽面上不显,心里却是万分雀跃的。四月的雨丝很细密,打在身上,并不觉得疼。蔡涵自出宫后就上马一路向东门而去。等到了目的地时,看到城外茶肆内,站着的两个熟悉身影时,一直小大人模样的蔡涵才一下湿了眼眶。
小男孩儿翻身下马,一把扔了缰绳,飞跑着向茶肆冲去。
“父亲……娘亲……”
近一年骨肉分离。小小的孩子一到双亲身边,哪里还有宫中的那份应对自如沉稳和狡黠,早已泪盈于睫,声带哽咽。
孙蘅抱着儿子软软的身子,也是无声流泪。
蔡威站在原地,脊背挺直,眼神柔和地看着蔡涵,一言不发。
哭了好一会儿,蔡涵才从母亲怀里脱身而出,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泪,仰头对蔡威说:“父亲,儿子来时,陛下让儿子替他带好。”
蔡威摸摸儿子脑瓜,在自己胸前比了比,似乎是在丈量儿子是否长高。听到这话,他也只是淡淡地挑了挑眉:“哦?”
“涵儿觉得……陛下好像……后悔当初所为了。父亲,您是不是……”
眼看着儿子在替曹昂说情,孙蘅弯下腰,直视着蔡涵的眼睛,语重心长道:“涵儿,你可知道你父亲为什么离开长安。”
“难道不是因为陛下他……”蔡涵想起太上皇说的事,下意识地以为自己父亲离开长安离开朝堂是因为皇帝逼迫他吗?
“不是。”孙蘅回答万分肯定。她偏头看了看含笑着望着她和孩子的蔡威,扭头对儿子继续说:“不是陛下在逼迫你父亲,是你父亲在算计陛下。他呀,从你孝直伯父去世就一直想出来走走。你士元叔父他们几个是知道的,只是一直没说。那件事的弹劾折子什么的,你以为你父亲当真一点也不知道?即便他不知道,你二姑丈总知道吧?再说还有你奕表哥和他岳丈辛毗都在尚书台,怎么可能一点消息也不给你父亲透露呢?”
“可是……”蔡涵蹙起了修长的眉,似不解地看着自己父亲,“您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做一点反击呢?父亲,您不是跟涵儿说……要有仇必报,有恩必还吗?”
蔡威点点头,揉着儿子脑袋叹道:“天下很大,为父何必拘泥于一方天地。有些事,看过,体味过,才算不枉此生。再说,谁给你说我是致仕?为父这叫体察民情,以待后用。”
蔡涵苦恼此拧紧眉,困惑疑虑。
蔡威也不再多说,只是一边牵起孩子的手,一边揽过孙蘅,扫视了下被他包下的茶肆问道:“想吃什么?”
蔡涵眨着眼,报了一串的菜名。然后就傻愣愣地看着自己父亲摘下束腕,挽起袖子,向灶间走去。
蔡涵张了嘴巴,求助地看向自己母亲孙蘅。孙蘅却把食指放在嘴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压低声音告诉他:“这是你父亲的心意,等会饭菜上来,多吃些。”
蔡涵觉得脑子一阵凌乱。等到所有饭菜都被张罗上桌时,蔡涵还云里雾里,满眼不敢置信的模样。
一顿饭吃完,蔡涵都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英明神武的父亲,手里除了能开弓,能执剑,能指点江山,运筹帷幄外,居然还能……掌勺!
这个认知让蔡涵感觉复杂了一会儿,但不久就释然了。一直以自己父亲为偶像的男孩儿决定自己将来也要像他学习。什么君子远包厨,去他的。他小爷乐意就好。
饭后三口人凑在一处,很是亲昵的说了不少的私房话,席间小蔡涵盯着父亲的脸,上下打量着,最后问:“父亲,您怎么一点也不见老?”
蔡威沉吟地眯起杏眼,眸光流转间,竟多出无限风华。
孙蘅看的一时失神,看看丈夫,又瞧了眼儿子后,小声感慨道:“这张脸,不知要引来多少女子嫉妒爱慕。”
蔡涵一怔。
却听蔡威已经熟练接口:“这其中可曾有你?”
孙蘅到是大方:“自然是有的。不过……我说的是涵儿。涵儿将来可切莫学你父亲。”
孙蘅说的含糊,蔡涵到底也不知道她要表达的不要学他父亲到底指哪一方面。
等到时辰差不多时,蔡涵被人催促着依依不舍地上马离开。他身后依旧有一串的护卫护送。
蔡威跟孙蘅一直把儿子送进长安城门,驻足于外眼望着儿子离去。
回过身将行时,长安城的守将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小跑着过来蔡威跟前,讨好地奉上两柄雨伞。
蔡威看了看,没接。
守将以为蔡威是嫌他不会办事,赶紧打开伞,撑在他头上。
蔡威瞄了一眼伞柄,淡淡地摇了摇头。拂开头顶的遮挡,拉起孙蘅,大步流星地走入雨中。
“我不喜欢被遮住视野,也不喜欢看人离开。”
孙蘅听言紧握住蔡威的手: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风骨,不一样的只是相比之前,他更加沉淀,更加知道珍惜。更加知道,在放缓行路脚步的同时时,明白回头,欣赏来时的风景。
雨丝已经在下。
东海侯夫妻二人到底没有拿伞,就在雨幕中,渐渐远去了身影。
254王佐之伤(上)
一个人若是为自己所忠猜忌;为自己所执抛弃;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个外柔内刚,执着入骨的人若是冷了心,会生出多大的绝望;
唐薇不知道……她的丈夫到底是怎么挺过那一段让她不堪回忆的日子的。这么长时间过去;她只觉得;那段日子于她而言;当真是一种煎熬;熬至滴水成冰。
建安十三年的岁末,她带着孩子在邺城中自家府邸闭门不出,低调平稳地准备着又一个新年的到来;荀彧不在,她于人心浮动的荀府而言,就是定海的神针,是抱厦的大梁。全邺城都已经被四方战事弄得人心惶惶,荀府却依旧安定和顺,四平八稳。尚书台情况危急,荀彧生死未知,无数人都在诋毁他,质疑他。他们猜度,荀令君是否也参与了许都之变的谋划。她却依旧坚韧如初,似浑然不觉一般面无表情,安之若素。
建安十三年岁末的除夕,夜幕刚刚降临,荀府的管家就神色惊慌地跑到唐薇跟前:“夫人,大人……大人和郭大人一起回来了。”
唐薇顿时愣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站起身,就往府门方向而去。
腊月寒风入领,能让人瑟缩不已。唐薇却全无所觉,直到了府门才停下步子,焦躁而心疼地看着魂牵梦萦的良人。
荀彧已是面色苍白,病体支离。昔日的姿容秀伟,意态威仪的留香荀令此时竟也憔悴、消瘦,似劲松即倒,梁木难支。
荀彧手搭着郭嘉的肩头,表情平和地望着唐薇。唐薇却已不声不响地走向前,跟郭嘉示意后,沉默地搀过荀彧胳膊,扶着荀彧一言不发地向自家府邸行去。至始至终,她都未曾要一旁下人出手。
荀彧的一场病,来势汹汹,回家第二天就卧倒床榻。大年节的,别人家都喜庆团圆,他们家却形容惨淡。
唐薇不知道许都到底出了什么事,给自己丈夫这么大一个打击。但唐薇却体谅地没有开口问荀彧一句。她像过往无数次一样,体贴入微地照顾生病的丈夫,滴水不漏地操持这家里的琐事,顺带着替荀彧来见见大年第二天就来府中探病的郭嘉。
床榻上的荀彧很安静,却也让人心疼。因昏睡放弃了所有思考的人儿本该如婴儿一般安逸无忧,可他那两道浓眉即便在熟睡时也依旧蹙起。连在梦中都似困惑、似不解,似悲郁难掩、似抑愤不甘。
郭嘉只是在榻边站了片刻,并没有叫醒荀彧便跟唐薇告辞离开。
“奉孝……奉孝可知文若他这是……”送郭嘉出府时,唐薇顿住了脚,轻轻地出口问道。其实个中原因,她是能猜测个七七八八的,但是这些都抵不上郭嘉这样当事人的亲口表述。
“……心病。”郭嘉沉默了片刻,最后从嘴里简简单单地吐出两个字。然后又歉然道:“是嘉照顾不周,请嫂夫人见谅。”
唐薇摇了摇头,看着郭嘉回道:“你跟文若相交二十余年,你们交情到底如何,我还能不知道吗?奉孝,我只是想明白的是……那一日在许都,曹公破城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郭嘉眉梢挑了挑,面露复杂地看了眼唐薇,最后终于一咬牙,决定以一种委婉的方式跟唐薇坦白当日许都的事情。
“那日文若从宫中出来后……”
……
纷纷杂杂的脚步和哄哄乱乱的叫喊声随处都可在许都城中听到,城破后的硝烟还为散尽,战火和血腥还为褪去,换了主子的宿卫营却已经开始在城中大肆搜查叛逆余党。百夫长在带队路过荀彧的官邸时,微妙地顿住了脚步,眼睛眯起,定在门外,似乎是在犹豫自己到底该不该进去:听说荀令君已经不是荀令君了。现在的尚书令一职已经由中大夫曹丕接任,荀彧如今算是白身待命。啧啧……真是想不出来……世事无常,当年被主公夸赞为的王佐之才荀文若竟然也会有这一天。看主公那举止意思是……除了他还是留着他呢?
百夫长很苦恼地踟蹰在荀彧府邸门口,皱紧了眉头,苦思冥想。就在他想咬牙跺脚,赌一把,冲进府里把荀彧当叛臣给抓了时,他身后一个亲卫拉了拉他衣袖。
百夫长没好气的回过神,梗着脖子没好气地问自己属下:“有什么事?”
属下指了指远处一个一身青衫,拎着小酒坛,表情悠然,步态闲适,跟旁边忙碌紧张完全不搭界的人:“大人,你看正往这里走的那位……是不是郭大人?”
百夫长定睛一瞧,立刻换了副正经八百,赶赴公事的脸色:来人可不就是郭嘉吗?这个人人思危,恨不得跑曹操肯钱哭诉一番,证明自己和伏完他们绝非一伙的特殊时期,能闲散不羁,依旧我行我素者除了郭奉孝,恐怕也不做二人了。听说郭嘉跟荀彧私交很好,这会儿,荀彧虽然……可郭嘉好像太平的很。他是不是得小心行事?不打这个歪主意了?
百夫长表情变幻几次后,面容一整,握刀于侧,抬手一挥,带着一帮手下人往别处去了。
郭嘉望着从荀彧府前呼啸而去的一帮人微微地眯了眯眼睛,片刻后又耸了耸肩头,拎着小酒坛,一摇三晃地逛荡进荀彧的府邸。
昔日人来人往,忙碌异常的荀府此时很是萧条,连侍卫都无精打采地倚在门框上聊天。郭嘉进门的时候,正看到一个守门的侍卫打着哈欠无聊地望天感慨:“你说主公对咱们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这罢官免职后却又还是让咱们这群人好好护卫……你说主公这是想软禁大人他呢还是想……收买大人以作后用?”
“咳咳……”郭嘉清了清嗓子,装没听见地问道:“你家大人可是在家?”
聊天的那位侍卫一个激灵站直身体,看着郭嘉脑门渗出冷汗:“回郭大人的话,我们大人在厢房呢。”
郭嘉点了点头,抬脚就往里头,却听身后一个侍卫出声叫住了他:“郭大人留步!”
“怎么了?”郭嘉回过头,很是不解。
侍卫面有犹豫,好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跟郭嘉说道:“大人从宫里回来以后就有些不太……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在房里借酒消愁呢!”
郭嘉闻言修眉一挑,抬手晃了晃自己手里的酒坛:“那正好,我还带了好酒呢。嗯,这酒可只有郭家才有,旁处买都买不到。你们大人今天有口福,可以陪着我一道喝上几杯。”郭嘉说完狡黠地眨了眨眼,转过身边往前走,边心疼肉疼地小声嘟囔:“没了没了,以前趁她不注意藏后花园的那点儿酒,这回可当真一点儿也没了。”
侍卫似乎没听清郭嘉的咕哝,看着表情忽然变得纠结的郭嘉,一头雾水。
郭嘉推开房门的时候,荀彧正曲腿坐在地上,手扶着酒坛,低头闭目,不知是醒是醉。房间里一股浓烈的酒味萦绕在四周那些已显陈旧的家居间。本该朴素淡雅的物事竟像被熏酣一般,陪着这屋子主人黯然失色。
郭嘉心里暗暗叹口气地摇了摇头:郭嘉对荀彧家中早已熟悉,知道这位掌管数十万大军钱饷粮草的内政第一高官并非乐于享受,碍于钱财之人。数十年兢兢业业,亮节高风。对大汉,他是鞠躬尽瘁,忠心耿耿。对曹操,倾力相帮,问心无愧。可是……可是现在……他所忠诚的大汉已是日薄西山。大汉的天子更是办出了一桩让他理解不能,接受不了的昏聩事。若是只栽赃曹氏谋反,诓他进宫救驾还只是让荀彧气愤恼怒,那么刘协后来置前线大军于不顾还便是让他心伤失望了……而到被他猜忌,遭他软禁时,荀彧恐怕亦是彻底心死……绝望。
几十年心心念念,盼大汉中兴,却最终落得如此下场……荀彧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文若?……文若?”郭嘉迈步进了房间,喊了两声,见没反应后,上手推了推荀彧,荀彧才缓缓睁开眼睛,双目血丝满布,眸光失焦。他醉醺醺地抬起头,望向郭嘉好一会儿,才认清来人:“是奉……奉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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