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娴心中暗道,却站在床榻边冷眼看着上面的人道:“郭嬷嬷找我?”
郭嬷嬷一见是她,立刻激动起来,挣扎着欲爬起来,奈何她早已虚脱无力,挣了数次却也还是瘫了回去。
她便只得躺在床上,费力的抬起一只手,指着宋娴骂道:“小……小贱种……说……是不是你?”
宋娴佯装无知道:“郭嬷嬷所指何事?不说明白些,奴婢如何知晓?”
郭嬷嬷已是火冒三丈,又哪里有力气将来龙去脉再说一遭,只一口咬定是宋娴搞得鬼。
宋娴却偏生顾左右而言他,郭嬷嬷说这个,她偏又引到那里去,只诱得她将最后一丝气力也耗尽。
纠缠了许久之后,郭嬷嬷已是气喘吁吁,终于不肯再同她理论,于是边翻着白眼,边摆手有气无力道:“甭管你是不是……今天都饶……不了你……先给老娘去柴房里呆着……等老娘恢复过来……再收拾……”
自知再逃不过,宋娴便讪讪的应了她。
方才她们在这屋里理论,门口窗前就已经趴了好几个看热闹的仆婢。
她余光瞧着她们,故意扮作一脸委屈模样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奴婢只是个粗使丫头,郭嬷嬷要罚自然只能担着,且等晚些时候秦管家来了,自有人主持公道。”
宋娴撂下这句,头也不回的出了屋子。
身后的郭嬷嬷听闻她要向秦管家告状,愈发怒不可遏,冲着她的背影又是一顿骂。
只可惜她那声音早没有底气支撑,听到宋娴耳朵里不甚清晰,也似一阵吱哇乱叫。
此番宋娴虽然又要被关进柴房,可看见郭嬷嬷的那副模样,心里却又忍不住的好笑。
先前这副身子在郭嬷嬷那里受的欺负,还有阿清的份,如今算是都一并讨回来了。
想到这里,她便觉得十分畅快,只提着裙摆,闲庭信步的往柴房行去。
然而她才行至一半,却被人在路上截住。
宋娴定睛一看,拦住她的竟是苏月。
这可不得了,二殿下院里的管事丫头出现在这里,一准没有好事。
宋娴扯出勉强的一个笑容,对苏月道:“苏月姐姐是来找郭嬷嬷的吧,她老人家现在正在屋里躺着。”
“我正要去柴房里受罚,就不能陪姐姐去了。”她说着,指了指旁边的屋子,一只脚已然迈开,准备赶紧开溜。
苏月却一把抓住她的袖子道:“你别走,我不找郭嬷嬷,只来找你。”
“我?”宋娴不得已顿住脚步,已有不祥之感应运而生。
但见苏月点了点头,对她道:“眼瞅着入春后要准备王爷的寿宴,二殿下院里忙不开,且要再借你一段时日。”
“啊?”宋娴愕然,一双秀眉都蹙到了一起。
她想起今日在园中遇到李容褀的事情,还有他说的那句话。
这家伙不会当了真吧,果然要把她安排到身边,好慢慢的报复。
若真是如此,她岂不是等同于入了虎口?
“这可不成,我自己做不得主的,得先求得郭嬷嬷同意。”宋娴连忙脱口而出,心里盘算着那郭嬷嬷正对她怀恨在心,必不得轻易放了她。
想起那数日间被李容褀折腾的日夜皆不得歇,整个人都恍恍惚惚如幽魂一般,她倒宁可在这里与郭嬷嬷斗上一斗。
怎料苏月却抓着她不撒手,说话时的语调却不失端庄:“这你不必担心,只管随我回去,我已然同秦管家说过了,郭嬷嬷那边晚些时候遣个丫头来招呼一声也就罢了。”
这可真是现世报,方才她才用秦管家压了郭嬷嬷,这下苏月就拿秦管家来对付她。
宋娴万般无奈,终究还是只得不情不愿的随她离去。
方到了那沁竹园内,宋娴气还不曾喘匀,苏月便将她推到了李容褀的屋前道:“殿下今日的药还不曾用,你赶快进去伺候。”
敢情是等着她去侍奉汤药才急惶惶的将她寻来,难不成这园子里就没人了不成。
她正想着,屋子里却出来个丫头,与她撞了个正着也似无所知,只低头抹泪的跑开去。
是了,给二殿下侍奉汤药,可是这院子里让人头疼的第一等大事。
思及此,宋娴不禁耷拉下脑袋,叹息数声。
立在她身后的苏月却似等不得,又压低声音,急急催促了一遭。
事已至此,想躲已是不可能,宋娴只能硬着头皮的勇往直前。
她稳了稳心神,做好迎战的准备,然后掀了帘子往屋里去。
李容褀身上大概是不大舒爽,午歇之后到现在也不曾起,正斜倚在书房的软榻上看书。
他身上穿着亵衣,外面只披了一件浅紫的衫子,不知是否方才在花园里时便穿在大氅里的。
至于那件大氅此刻正撑开了挂在旁边的衣架子上,犹如一幅明艳的锦图。
此时李容褀的乌发彻底散落下来,自身后披下,如流水一般蜿蜒至榻上。
随着他翻书的动作,那发丝自他肩头滑落自身前,遮挡了书册,他便顺手将发丝挽至耳后。
这原本十分女气的动作,被他做来却很自然,不仅未让人觉得不适,反而凭白生出些风华绝代的感叹。
宋娴可没有欣赏美人的心绪。
她才刚刚靠近,李容褀便有所觉察,蹙着眉微抬眼眸。
他似要发作怒意,却在见到宋娴时敛起情绪,而后闲闲的落下一句:“你来了。”
这语调,怎么听都有些不怀好意。
宋娴只得欠身行礼:“奴婢来伺候殿下服药。”
她的目光很快找寻到李容褀身边的机上放着的那碗药。
以白玉碗盛装的汤药上,几乎已看不到热气,显然方才那个丫头已经在这里同他周旋了许久。
虽知前路艰难,宋娴还是上前几步,小心翼翼的端起那只碗。
手上试到那碗药仍温着,正是刚好的热度,于是呈到李容褀面前:“请殿下服药。”
宋娴耐着性子,用恭敬的语调劝说。
李容褀却仍翻着书册,目光又回到书上,良久才道:“不知这药有没有毒,你帮我尝尝。”
宋娴愣了愣,她听得很清楚,他方才说“尝尝”而不是“试试”。
用丫头试毒的事倒也不是没有,可他说得这样轻描淡写,俨然是草菅人命的意思。
宋娴心下不禁愤然,却又不想与他多作纠缠,于是拾起一旁专门用来测毒的银针在碗里试了试,确认药中当真没有毒,便将那碗药端起来尝了一口。
过程中她还记着李容褀有洁癖的事实,刻意小心的不使碗缘碰到自己的唇瓣。
一试之下,她却苦得不自禁的皱眉,心道这药怎么放了这么多黄莲。
方才嗅到药气,她已然知晓里面有这成分,只忖着是祛燥止咳的,却不想竟搁了这么多。
李容褀虽性子恶劣,可每日要吃这样的药,也着实有些可怜。
虽是如此,可任务还是要完成,宋娴忍着嘴里的苦味,尽量佯装无事的将要再次呈到李容褀面前:“已经试过了,请殿下服药吧。”
李容褀的目光自书册上移开片刻,往宋娴面上瞥了一瞬,总算接过药去。
可也只是一瞬,他便又将药碗搁下,对宋娴道:“我闻着这药有些奇怪,你再帮我尝尝。”
宋娴的额角不禁抽了抽,但为了让他服药,还是按捺下来,又将那碗药端起来,自己抿了一口,继而对李容褀道:“今日的药里多放了些黄莲,想必是为了止咳,殿下服了,咳嗽就会好些了。”
正如她所言,李容褀自年前着了风寒,断断续续的病到今日,一直有些咳嗽,始终也不见好。
听了她的劝说,李容褀沉默了许久。
宋娴便一直端着药碗恭敬的等他服用,仿佛无声的对峙。
片刻之后,李容褀终于接过药碗,却只是搁在一旁。
宋娴见状,只当他还不肯服药,一时便急了,抬起头来道:“殿下快把药饮了吧,奴婢也好交了差退下,免得在这里惹殿下厌烦。”
说话间她不经意触上李容褀的双眸,却见他眸中不知何时又泛起浓重的怨毒,一时间便噤了声,不敢再多言。
此时李容褀忽然道:“你若将这药饮去半碗,我便将剩下半碗饮了,你若不饮,我便一口也不饮。”
这是什么道理,哪有自己生病,让别人陪着饮药的。
宋娴一时愤然,又觉他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只怕是嫌弃药苦,能少饮些许便是些许。
若能令他饮下半碗,也算是迈进了一大步了吧。
宋娴这样想着,一咬牙道:“殿下此言当真。”
“当真!”李容褀竟斩钉截铁的应道。
“好,拉钩算数。”宋娴说着,将小指伸到李容褀面前。
李容褀愣了愣,随后竟真的勾上她的指尖。
☆、怜心
两人拉过勾以后,宋娴再度端起那碗汤药。
方才不过尝了两小口,嘴里的苦味就一直残留到现在。
可为了完成任务,她只得咬咬牙,一鼓作气的将那碗药饮去了半碗。
虽说长痛不如短痛,宋娴尽量快的将药灌进自己嘴里,可饮罢之后,她还是被苦的好一阵龇牙咧嘴,半天才缓过神来。
整个过程,李容褀都静静的看着,眼眸之中浮现出少有的兴致,俨然对她这副模样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宋娴搁下碗,对李容褀道:“殿下现在可以服药了吧。”
又见李容褀垂眸,将目光停顿在那碗药上,她便又道:“若是殿下嫌弃,奴婢这就去换一只碗来。
她说着,正要端起碗去换,却听见李容褀道:“不必了。”
总算是不再折腾了吗?
宋娴心下正暗喜,却听那声音携了嘲讽传来:“还以为你有些小聪明,想不到仍旧是个傻子。”
他说着,素白指尖轻搭上碗沿,闲闲的画着圈儿:“这一碗根本就不是药,是我特意让她们为你准备的莲心汤,满满一碗都是用上好的黄莲心熬制的,如何?”
看着李容褀微掀起的眼帘,宋娴已经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果然他还是对那日饮了他的药的事情耿耿于怀,想不到隔了这么久竟还要报复回来,果然今日借她来干活是假,羞辱她才是真的。
“怎么不说话,你不是一闻就知道里面有哪几位药,怎么今日却不灵了?”见宋娴不语,李容褀又继续说着嘲讽的话。
一定要冷静,再冷静!
要是被他挑衅得发怒就正合了他的意。
宋娴极力隐忍愤怒,然而泛红的眼眸却还是被他尽收眼底。
看着她生气却又无法发作的样子,李容褀似乎很受用,倾身倚着桌机,怡然自得的欣赏着她的表情。
然而看到宋娴眼眸里渐渐浮起波光,垂在身侧的双手攥成拳微微颤抖,他眸中的惬然却凝固。
到底她心里也不全是为了完成任务,还是见他咳嗽得可怜才这般劝他服药,想不到他竟倒打一耙,她自然免不了委屈。
鸦雀无声之际,李容褀出乎意料的端起了剩下的那半碗莲心汤:“既与你结定契约,本公子也不会失信于一女子。”
说罢,他竟将那半碗汤饮得一滴不剩。
饮尽之后,他将空碗搁在桌机上,面上表情虽然如常,紧蹙的眉宇还是出卖了他。
宋娴却是彻底的呆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这种“宁可自损三千也要杀敌八百”的行为简直令人发指。
为了戏弄她,骗她喝下莲心熬的苦汤,他竟宁可自己也跟着受罪。
李容褀就是个变态!
宋娴最终得出这个结论,为他的行径感到惊诧之余,连方才遭受的委屈也抛到了脑后。
李容褀搁下碗便抬头凝视着她的双眸。
两人无声的对视了许久之后,宋娴终于熬不住移开目光,看着那空碗道:“莲心怜心,所谓怜子之心,本是蕴涵着孝悌天伦的好物,却被你拿来捉弄人,真是糟蹋了东西。”
她不过因饮了那碗莲心汤有感而发,不曾想李容褀听后,面色忽的阴沉下来。
浓烈的幽怨之气迅速在他眸中聚集,幻化做怨毒的目光,直叫人见之心窒。
宋娴亦有所察觉,却觉得分明是自己占了理,于是挺直了脖子与他僵持。
李容褀一改方才的闲情,忽然沉声道:“出去。”
怎么一句话就恼了?
对他这般反复无常的态度,宋娴很是不满,仍蹙着眉立在榻前看着他。
李容褀见她不动,却又拂袖道:“滚出去!”
那袖袍扫过桌机,将玉碗带到了地上,伴着一声脆响碎裂开来。
之前李容褀虽也常刁难宋娴,可发这样大的火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此番确实叫她受了惊吓,倒不是因为这行径,而是因为他那双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怨毒眼眸。
他是出身高贵的王族公子,从小就锦衣玉食受人追捧,身边总是有一堆人小心翼翼的伺候,怎么会有这么重的怨气,和那样悲伤的眸光。
宋娴隐约觉得此时的李容褀不好惹,于是二话不说的转身出去,连地上的玉碗都来不及收拾。
出去之后她却又愤愤不平,顿足在门口回头努嘴道:“哼,明明是你捉弄人,最后自己却发火,真是小气鬼,不可理喻!”
背着他数落一通后,宋娴觉得心里舒坦多了,便又去别处忙碌。
如今苏月只将她一人借来这里,再没有阿清陪伴,别的丫头又因为上次打架一事都疏远着她,看不惯她的只那几个,其他的则是畏惧她们,便也视她为洪水猛兽。
宋娴倒无所谓,有事做的时候就尽心将事情做好,没事做的时候就自己待着,推想凶手之事。
后来见她的绣功很是不错,苏月又安排她去赶制为王爷贺寿的绣图,忙碌起来倒也不觉得日子难捱。
只是被李容褀以苦莲汤戏弄的那件事,却让她很是放不下。
最后自书房里出来时,他的眼眸就像是定格在了她的心里一样挥之不去。
她一整天,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不时的想起那个眼神,以至于整个人都心不在焉。
因为那个眼神,宋娴很不想再见到他。
可是身为服侍他的丫头,两人又注定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实在令人尴尬。
于是次日早晨,当被安排去李容褀的各间屋子里打扫的时候,她便显得十分的不情愿。
宋娴提着毛掸子,探头探脑的来到李容褀屋里,见房中无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幸好不在。”她自言自语着,立刻抓紧时间开始打扫,打算趁着李容褀回来之前完成离开。
由于李容褀性洁到了病态的地步,故而他的房间始终保持着纤尘不染的状态。
包括屋子的角落,所有的东西实则都很干净,但宋娴还是照规矩将每一处都仔细清扫了一遍,以免被他挑出错处来。
清扫到他寝屋里的一处暗柜时,宋娴却有了十分意外的发现。
只见到处都异常干净的柜子深处,竟躺着一个布满尘灰的花瓶。
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放得太深,所以每次打扫时都被遗忘了么?
宋娴捧着花瓶,有些诧然。
这可不得了。
要是被李容褀那个变态知道屋子里还有这么个脏兮兮的东西,肯定又要发火的。
宋娴想着,立刻找来抹布将花瓶擦洗干净。
与此同时,花瓶的原貌也显现出来。
那花瓶原来竟是用上好的白瓷烧制的,通体如雪,没有一丝杂质,甚是漂亮。
如此名贵之物竟藏在柜中蒙尘,实在是暴殄天物。
宋娴想着,便思忖着在屋里寻一处地方将这花瓶摆起来。
她正握着那只花瓶,在屋里来回踱着,找寻最合适的位置,却并没有注意到此时有人进来。
等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时,她险些将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