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望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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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望当归-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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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摇头。妙见额头很宽,目光温和,看上去显得很有智慧,虽然她并不识字。她说:“主子,妙见绝不出宫,定然一辈子陪着主子。”
在皇宫里,夫妻之间、母子之间,都是不说一辈子的。反而是奴婢和主子之间,常常相随一生。
我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妙见,我思虑过甚,心神损伤,已是命不久矣了。你走吧,我不想身后看见你被人欺负。”
妙见只是说:“不会的,主子,您必有后福的。”。
她目光哀恳,神情笃定。我静静微笑,我依附于雍正皇帝生活,他担心自己走后我被人欺负,所以要“带我走”;但我绝不像他一样,我死前,不会让一个无辜者为我陪葬。
花枝一动,我喝问:“谁?”
我坐的地方四面开阔,之后左侧的一丛花枝有所遮挡,但这花枝密密匝匝,里面绝不可能藏人。我睁大眼睛看着,花影一动,一个冰蓝色的身影走了出来。
竟然是弘晖
入乡随俗,他的乌云鬓发也没了,替换成了清朝人的半月头,但有句话说,粗服蓬头,不掩国色,就算这样,他依旧姿态翩翩,气质洁净,如同谪仙临凡。
我看了妙见一眼,她乖觉地施了个礼,走到一旁给我们把风去了。
我有点无语,这小妮子好似很有红娘的自觉。
弘晖在我旁边坐下来,望着我,明朗地笑
他笑起来时眼角弯起,明媚而灿烂,真的还是一派少年姿态。谁能不喜爱他呢,有了这样出色的儿子,皇后这些年是越活越年轻了。我皱着眉头问:“明亲王有事吗?”。
雍正皇帝笃信佛教,他存活的儿子里面,弘历和弘昼一个被册封为宝亲王,一个被册封为贝亲王。这当然不是雍正皇帝把他的两个得来不易的儿子当宝当贝了,这两个字在佛家用途颇广,是光明而尊贵的字眼。现在多了个历史上没有的弘晖,他得到的字眼是“明”,比“宝”字、“贝”字更加堂皇而尊贵
但为什么偏偏是明亲王呢?要知道,我前后两世,名字都是明莼,他冒用我的字,真的让人有点郁闷啊
他一点也没有平日冰美人的样子,很是自来熟地凑上来,握住我的手,我还没来得及推开他,他含笑说道:“阿莼,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什么都别想,我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过了这两年,一切都会好的。”
“对不起,我让你等了这么久。”
“但是我发誓,以后,以后一定让你过得开心,最开心,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全都会捧到你面前,就算你不要也没关系。你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这是……表白吗?
太久,太久没有听到的,纯真而热烈的感情,直白却幼稚的许诺。如果是前世,我会怎么回答他呢?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太习惯听到别人这么说。”。
“谢谢你,不过我们可能不太适合。”
“抱歉,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们还是做朋友吧,友情是才是我最看重的东西。”。
这时候,我却冲口而出:“你凭什么这么说?”是啊,他又是我什么人呢,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我面前,只有帝王才能说出这样的大话吧?。
然而,他做上皇帝之前,我已死了。为了一些可笑的理由,陪着我最讨厌的老男人。
就算我没死,我也绝不会去做他悖论逆德的小情儿。有这个闲心,我当初为什么不去勾搭弘历?
这一家人,就没个好的。我瞪了他一眼,摔开他的手站起来走了。
我扬长而去前最后一眼暼到,他满面失落,肩膀微微缩起,看起来竟然像是个受了委屈而要大哭一场的小孩子

在我面前装什么?明明是可以带兵打仗的大将军王,明明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明明在雍正皇帝面前扮孝子扮得人人赞誉,明明阴险厉害到连后妃的大宫女都能收买。
明明不是什么好人
竟然在我面前像个纯情少年,被心上人瞪了一眼就失魂落魄、惊惶不安。
不想再去想他,我瞧着窗外阴下来的天色,大雨要来了,乌云翻卷,风声呼啸,空气中带着欲坠的水汽。宫女捧上来一杯水果茶,我窝在摇椅里面翻着一本李渔的《闲情偶寄》,把思绪放到今日午后和雍正皇帝的对话上来
其实之前更想看的是《红楼梦》,但是今年,可怜的文字狱受害者吕留良在死后五十年,刚刚被剖馆戮尸,门徒学生纷纷被害,真心是惨不忍睹。我担心我搜集《红楼梦》的话,说不定会提前给可怜的曹公带来厄运,于是只得作罢
想不到我都穿到清朝来了,居然在死前还是看不到《红楼》完本,悲痛。
雍正皇帝突然从圆明园搬到紫禁城,本来就意味着有大事,弘晖又远远地被他从边关叫了回来,想必真是要马上立储了
可能这世界上除了雍正皇帝本人和大太监苏培盛外,这世上只有我知道,从雍正元年开始,雍正皇帝就已经把爱新觉罗弘历的名字放在了正大光明匾后面。
这些年来,他百般培养弘历的势力,对弘昼放任自流,善于揣摩帝心的臣子几乎都知道弘历隐形太子的身份。为此他几乎算是亲手杀了弘时
可谁能想到弘晖居然没死呢?
弘晖身为元后嫡子,在身份上几乎有着压倒性的优势,无伦是汉人还是满人,在不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都会倾向于选择他——他的上位,才是名正言顺,而名正言顺意味着波折少、斗争少、风险少
而皇后那拉氏一族,比起熹妃钮钴禄氏的娘家,又是不可同日而语。可惜弘历已经有了给力的妻族富察氏一族,富察氏甚至比那拉氏更有发展潜力。但是妻族和母族不同,正常情况下来说,母族是皇子一生的政治资本,但妻族却没那么确定,人只是嫁了个女儿给你,不代表就得把一家人都绑死在你这条船上了。而且弘历生性风流,四福晋富察氏的日子并不好过,最近这两口子更是离心离德——不得不说,皇后那拉氏母性使然,战斗力凶悍无比。在这一点上,姑且算二者打成平手。
身份、势力,接下来就是帝心
     
其实这才是最关键也最不好把握的一条。清朝皇帝乾纲独断,在满族统治者眼里,天下人都是他们的家奴,才不理会大臣是怎么看的、拥护谁呢。
要不是这样,八阿哥胤禩早就上位了
一个像雍正这样的皇帝,为了国家累死累活、殚精竭虑,他最不希望的事情就是把国家交给一个蠢蛋
偏偏弘晖像是吃了激素的,明明才刚刚从山上回来,在朝政上比浸淫多年的弘历反而更敏锐、更有创新性。只能说,可能有的人就是天生有政治细胞。而且这人还很有军事才能,居然能亲自领兵打仗,还一上战场就大胜了两场
雍正皇帝觉得倍儿有面子——当时弘晖上战场的时候,他给弘晖的封号就是“大将军王”,领贝子衔。和当年的胤祯一模一样
他就是故意气他十四弟的
可能男人都有战场情节,当年胤祯亲自带兵上战场,羡煞了一干兄弟,雍正虽然靠着在户部搞后勤得了老爷子的心当上了皇帝,可心中的遗憾从未消除。
现在儿子给他把场子找回来了,他那个开心那。
一直以来,为了给弘历正名,增加政治资本,在对外宣传的时候,雍正一向是默许“圣祖亲自抚养论”的。所以,在朝上朝下的流言中,说弘历天生聪颖,某次力射猛虎,被圣祖皇帝一眼看中,惊叹此儿有前途,带入宫中亲自抚养,甚至在更隐秘的流言中,有圣祖早已在生前选好了孙子辈的继承人这种说法,说弘历的地位是经过圣祖康熙爷认证的。
这当然纯属胡说八道
康熙皇帝是个多么重视身份的人。他的嫡子两废两立,始终不舍得放弃;他的后宫里,汉人妃嫔永远得不到高位;他的继任者,雍正,是皇后佟佳氏的养子,曾被康熙皇帝亲自抚养,是余下儿子中身份最高的
弘历身为四阿哥一个格格生下的庶子,根本就得不到老爷子最大的重视。康熙皇帝最喜欢的孙子一直是太子的长子、他的嫡长孙弘皙。什么康熙皇帝亲自抚养,康熙皇帝忙着呢,所谓的抚养,压根儿就是扔在西四所太监宫女带着而已,最多偶尔问问功课。
而我知道,在乾隆皇帝上位后,这些流言越演越烈,甚至变成了,康熙皇帝在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中无法抉择,于是通过“看皇孙”的办法,决定选择四阿哥以保证皇族三代不衰。
雍正皇帝当年从二十多个兄弟中杀出一条血路,用尽种种手段、付出良多牺牲才终于得到帝位,现在倒变成依靠儿子上位的了
不知道他死后有知,憋不憋屈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弘历很是崇拜圣祖康熙爷,愿意效法祖父施行仁政。为了这个,雍正皇帝不止一次向我表示,他其实并不是非得把兄弟们赶尽杀绝,但是——“我不为他把手杖上的刺拔出,他怎么能握得稳呢?”
这个典故出自朱元璋,他的太子朱温生性仁厚,不满父亲对功臣赶尽杀绝,于是劝谏。朱元璋给了他一根扎满刺的手杖,让太子拿起来。太子当然拿不起来。朱元璋喝道:“你明不明白,皇权就如同这手杖一般,我不帮你把刺都拔了,你怎么握得住!”。
我当时点头赞他英明,赞他仁慈,赞他懂得大局。
回去摔了一个茶杯,关在房间里破口大骂
丫纯属胡说!当然,可能他确实有这方面的考虑,帝王做事,总不会都是为了一个方面的理由。可他要全是为了儿子考虑,他有必要命令八阿哥休了八福晋吗?有必要在八福晋死后还把他挫骨扬灰吗?有必要虐杀九阿哥吗?
他报仇报得开心的很,还在我面前装样!
不过,这件事情无疑折射出,雍正皇帝确实不放心弘历,觉得他不够强。
我今天直白地告诉他,您的宝贝弘历最大的问题不是不够强,他最大的问题是路线走错了。您推行廉政,他推行仁政,等着吧,他一上位,您累死了怡亲王、差点累死了自己才做好的各项改革,全得报废
这一点点明后,弘历就完蛋了
就算没了弘晖,雍正选弘昼也不会选他
对于领导者来说,自己的政策、主张、思想不能继续推行,无疑是最可怕的事情。别的不说,我朝太祖为什么在最后选了华主席继任。雍正皇帝的想法可以类推。
我在砍死了弘历之后还给他补上了一刀——雍正做事很绝,但他心里也有着“我把事都做绝了,让我儿子做好人”的想法,在接受康熙教育的他心中,还是崇尚仁政的。他对弘历还无法完全放弃。
我对他说,弘历很像八阿哥
是的,真的很像。一样的人人称赞,一样的仁心善意,一样的左右逢源,一样的对自己人好。好得不得了
都和雍正完全相反
雍正的自己人,都活得很累,死得很惨。他也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有仇必报有恩也必报,骂起臣子来十分刻薄,臣子们也不喜欢他,还说他是“抄家皇帝”。
他曾经最大的敌人就是八阿哥,他最了解八阿哥。
我笃定,他只要静下心来朝这个方向想一想,就会觉得弘历和八阿哥的共同点越来越多,他绝不会再偏向弘历哪怕一点半点
弘晖对上弘历,唯一的弱点只是时间
他回来得太晚,毕竟还是比不上从小看着长大的弘历那么让人放心。
我会帮他的
只是为了让这个时代出现哪怕一点半点的改变。哪怕,不知道改变是好是坏。
我已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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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终于到了雍正十三年
八月十五中秋节又到了,家宴我并没有参加,反而带着宫女在镂月开云做桂花糖。桂花糖制法简单又好吃,我宫中宫女纷纷参与进来,欢声笑语,顺便还有巧手的小丫头当场就把之前细细摘取的桂花封入香囊缝好,殿堂内满满都是桂花香甜浓郁的气息。
我一时高兴,吩咐厨下做个大大的蛋糕过来——上有所好下必盛焉,因为我喜欢这些西式的餐点,那帮传教士几乎把冰淇淋、蓝山咖啡都敬了上来。
正堂里长桌上摆着大大的奶油蛋糕,四周一溜儿的水果、甜点、桂花糖,又开了几瓶美酒,我竟在宫中领着宫女内侍们开起了。众位青春美貌的女孩子、小少年(姑且也把太监称为少年)面色红润、欢歌笑语,气氛热闹极了,会些乐器的便应景地奏起了笙箫鼓乐,善歌的宫女歌声悠扬,空气中满是甜美的香气
我向窗外一望,已经是黄昏了,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碧空如洗,落叶飘红,楚天千里清秋,应当正是这般的景色
我愉快地笑着,破开了蛋糕,自己切下一大份,也不用宫女们招呼,倒了杯葡萄酒,一边饕餮大嚼一边大口喝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太白诚不欺我
要是三年前,我是万万不想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雍正十年,皇帝立储,太子正是元后嫡出的长子弘晖。几个月后,我又提了一级,由宣妃变成了宣贵妃
日子变得顺心起来,以前多番给我不痛快的一干宫妃,熹贵妃失宠,谦妃刘氏级别我比我低,纷纷揠旗息鼓、谨慎度日。虽然十一年的时候,因谦妃刘氏生了个小阿哥,一时又显起来了,但也不敢轻易招惹我
这自然是因为帝后二人对我毫无限度的纵容态度。自从我表示自愿殉葬后,雍正皇帝对我那个宽容,哪怕他宣我侍寝时我居然胆敢拒绝了尊贵的皇帝陛下,他脸黑了好几天,也没多说啥。
权力和金钱能给人镀上一层难以想象的辉煌光环,不管对男对女都适用。雍正皇帝虽然五十多岁了,但爱慕他的小姑娘还是不少。可能他从来没有老头子欺负青春少女的自觉。
他一定很不痛快
不过他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他也可以不再宠爱我,把我扔进冷宫,又或者从此眼不见为净,让其他人来收拾我
可我已经什么都不惧怕了
当直面过了人生漫长的、无望的黑暗恐惧,当我不再惧怕死亡和伤害,我发现自己变得坚不可摧,变得淡定自若
雍正皇帝的态度我并不意外,毕竟在即将到来的死亡世界里,我会是他手下职位最高的心腹,他现在怎么笼络我也是应该的。让我比较意外的是皇后的态度,她老人家好似真把我当成了她亲闺女,对我比雍正皇帝的态度还要好
人最大的敌人终究是自己,雍正十年那道艰难的关卡,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收获就是终究自内心的痛苦中解脱。对于这世养育我的家族来说,我保他们二十年富贵尊荣;对于无辜的百姓众生来说,我竭尽所能令他们迎来一个比原本的乾隆更优秀的皇帝;对我的仆从们朋友们,我把财物古董俱都分给了他们
我已了我份内事,当可含笑归太虚了!
让侍女们继续宴饮,我走到偏殿,启开了钢琴盖,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移动,流泻出的是一曲《献给爱丽丝》。
想起了很多东西。
前世学过钢琴,也学过小提琴,都是入门级别的,《献给爱丽丝》是我学的第一首曲子,简单易懂,含义隽永,我印象特别深刻。理查德?克莱德曼演绎版本舒缓温柔,宽容博大,贝多芬演绎版本急迅跳跃,低回处特别婉转宁静,□处鼓动人心,我更喜欢后者。
然而,我现在弹出来的,却是前者。
大抵是心境不同。
想起来,在高三那年的生日,小叔送我一条铂金项链,礼物盒上镌刻着埃尔曼的一句话。
“保持健康的生活纪律很重要,不过在此之外,对待自己也要温柔一些。你只不过是宇宙的一员,与植物、星辰没什么两样,你有权利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小叔是个成功的商人,但我也经常觉得他是个哲学家。我受他影响很深。
现在回顾我短暂的一世,才发现最亏待的人或许是自己。
我垂目看着,素白的手指如同熟面条一般自在地在琴键上移动,空气中一圈圈传播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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