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鄂呢,婆母呢,还有父亲呢?!
对!父亲,她既然回到了八年前,那是不是意味着父亲还好好活着的。
幼清精神一怔,抓住绿珠的手激动的问道:“老爷的信摆在哪里,快拿来我看看?”景隆三十一年十月,锦衣卫闯进他们在延平府衙,将时任七品推官的父亲抓走。
父亲走时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隆冬十一月,她带着绿珠和采芩跟着贺娘跋山涉水的来京城投奔姑母。
其后,父亲一共给她来了三封信,第一封是报平安,第二封是他凭着庶吉士的身份在榆林卫一群目不识丁的兵士里谋了个书吏的差事,第三封则是给她寄了一些延绥当地的土产!
“小姐……”绿珠迟疑的看着她,紧紧的握着她的手,“去延绥的事是奴婢信口开河的。”
幼清根本没有心思说别的事,她推着绿珠急切的道:“旁的事一会儿再说,你先将信拿来我瞧。”
绿珠叹了口气,开了箱笼捧出个描红漆浮雕喜鹊登梅的匣子出来,又从荷包里拿了钥匙开了匣子,里面平平整整的放了三封信,她递给了幼清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幼清有些迫不及待的将信夺过来。
父亲的信她一直细心收着的,到景隆四十年父亲一共给她来了四十二封信,她一直摆在床头的柜子里……如今这个匣子里只有三封信!
一时间她心里五味杂陈,又心酸又难过。
父亲刚刚到延绥,虽是罪臣流放可在那个连识字都显得稀奇的戍边,父亲庶吉士的身份实在难得,只要不出意外他生存下去不是问题……
所以她一直以为父亲虽清苦,但过的还不错。
从来没想过他会有危险。
她想起薛霭的信,父亲从来滴酒不沾的人,怎么会醉酒坠马?
难道父亲去了延绥后心里苦闷所以开始饮酒?可即便是喝酒他身边也有自己送去的两个小厮随着才是,还有,信上说父亲是在关外被找到的,他怎么会去关外?
她拿到信时满心里都是无法接受父亲的离世,没有细想其中的蹊跷,如今想起来她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如果父亲的死真的是意外,那么那天他为什么饮酒,是独自一人?若不是那又和谁一起吃的酒,又为什么去关外?要知道那几年戍边吃紧,冬天又是蒙人进犯最频繁的时候,父亲就是想出关没有总兵的手谕那是难如登天。
忽然,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般,她顿在那里……如果不是意外呢!
会是谁?谁会要一个失势罪臣的命?既是有仇为何那九年不动手,却在他免罪以后动手?
难道是……榆林卫?
父亲到延绥是榆林卫收的人,如果他出事这责任榆林卫必定要承担,可如果父亲免罪后被害,那么就与榆林卫没有半分关系!
不对,幼清摇摇头,父亲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想要动他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手段太多了,大可不必费此周章。
她心里烦躁不堪,父亲性子随和从不和人结私怨,这里头是不是还牵扯了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绿珠在一边看着她脸色越来越白到最后甚至摇摇欲坠不由心惊胆战:“小姐。”她扶住幼清低声哄着,“咱们不急于一时,等过了年开春奴婢一定陪您去。”她见小姐哭的伤心,一时嘴快说要带小姐去延绥。
都怪她多事,现在小姐的身体状况哪能出远门……
003 姑母
幼清却是一愣,是啊,确实不急于一时。
父亲是景隆四十年春天去世的,现在是景隆三十二年冬天,她有八年的时间!
“够了,够了!”她高兴的轻轻颤抖起来,泪眼朦胧的看着绿珠,哽咽的语不成调,“绿珠……上天待我不薄!”
“小姐。”绿珠心疼的蹲在幼清面前,低声道:“……要不然先派个管事去看看老爷?!”
幼清心中巨浪般翻腾,脑海中过往的一幕幕如流水般恍然而过,她轻轻笑了起来。
绿珠看的火烧火燎,急的还想再说。
就在这时,采芩掀了帘子进房,三两步走到床边极快的道:“姑太太来了。”院子外的脚步声已经传来,采芩有些焦急的指挥绿珠:“把箱笼都收拾起来,别叫姑太太瞧见多心。”
幼清望着采芩面上的一丝慌乱,这才想起来事情的前因后果……昨天姑母跟前的陆妈妈领着人在薛霭的房中洒扫,擦书架时“不小心”掉下来一块手绢,那手绢上绣着一枝艳红海棠花……
阖府里,只有她喜欢海棠花。
一时间谣言四起,只说那手绢是她私送与薛霭的。
她本就心里难受,又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吃酒回来的二表哥薛明,薛明一通胡言乱语明朝暗讽,她当即气的犯了旧疾。
绿珠气的收拾起了箱笼,要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
“怕什么,这又不是小姐的错。”绿珠愤愤不平,采芩瞪眼推着绿珠,“我还没罚你呢,这会儿话又多起来。”
绿珠嘴巴一张,又想到自己撺掇小姐出走的事,便有些心虚的没有再说话,嘟着嘴将床上的信收好,又将地上摆着的两个箱笼推到床后又盖上了蓝色粗布。
采芩这才转头和幼清道:“一人传虚,万人传实。”她压着声音在幼清耳边道,“一会儿小姐千万要和姑太太解释清楚。”大少爷和周表小姐的亲事满府里心知肚明……若是叫姑太太觉得小姐不安分,厌了小姐,那她们将来的日子可就真的是越发的艰难了新版皇后的乖宝皇帝。
幼清望着强装镇定故作老成护着她的采芩,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采芩和绿珠都还在,真好!
采芩却瞧的一愣,忍不住摸了摸幼清的额头,问道:“小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幼清不说话,眉眼都是难得一见的舒展。
“真是孩子气。”采芩也被她感染,无奈的道,“姑太太也不容易,咱们别给她添麻烦了。”
幼清根本没听采芩说什么,想起延平的几年,想起贺娘来,和采芩道:“翻了年就是贺娘的忌日,你记得提醒我去法华寺给贺娘点长明灯。”贺娘在来京的路上受了风寒,入薛府不过半个月就去了。
“好,奴婢记住了。”采芩按着幼清躺下,“姑太太到底是疼您的,不会捕风捉影生疑心,您就放心吧。”
采芩一股脑的给幼清盖了被子,和绿珠出去迎方氏。
春云紧随其后无声无息的进了门,幼清眉头皱了皱,春云却是贴着幼清的耳朵飞快的道:“小姐。”她满脸的紧张,“方才太太唤了奴婢去问帕子的事,还问奴婢可认识,奴婢只说不知道……一会儿太太若是问起来小姐千万别说岔了。”
幼清微挑眉眼似笑非笑的望着春云。
小姐怎么没有害怕?春云皱了皱眉头。
“奴婢会帮您和陆妈妈那边解释的。”春云听到外头的说话声,来不及多言,“小姐记得千万不要承认,您一旦松了口,不但大太太就是大老爷那边只怕也会怨您没有规矩。”
是觉得她胆小怕事,所以拿姑父和姑母来骇她吧?!幼清看着春云匆匆离开的背影缓缓闭上眼睛。
“你们小姐醒了没有,药可按时吃了。”院子里方氏的声音传来打断幼清的思路,随即听到采芩低声回道,“昨天晚上就醒了,早上起来用了早膳吃的药,大夫说因是旧疾,仔细养着保暖得当就无碍了。”
方氏将丫头婆子留在外面,由采芩和绿珠陪着进来。
幼清睁开眼望向微笑着走近的方氏。
薛方氏明莲比父亲方明晖小两岁,今年三十三岁,长相只能算得上标致,身材微胖也不高,容长脸颧骨上留着生产后的蝴蝶斑,虽显得和气却少了一分主母的威严。
当年,父亲被流放,她独自一人被留在延平举目无亲,贺娘劝她回临安……可她怕那个地方,怕那虎狼般的祖父祖母,执意来京城投奔她唯一熟悉的姑母。
在薛家的三年她因寄人篱下过的小心翼翼,甚至都算不得愉快……
她细想起前一世“海棠花手绢”的事情,方氏也是这样笑盈盈的过来,她因春云的话心里又气又怕,两个人各有心思几句话就冷了场,她没有解释姑母也没有深问,她暗暗高兴姑母是相信她的,却没想到姑母转身就以伺候不周为名将绿珠和采芩各打了五板子。
她心里生了怨,自此后渐渐和二太太亲近了几分。
以至于她听了二太太的话,去了法华寺,“巧合”的遇上了徐鄂……之后由二太太娘家的兄长武威侯保媒,她顺利做了徐鄂的填房神格窃取综主希腊。
她嫁过去后二太太借着锦乡侯的大船,生意做的越发的大,其后又在长房困难的时候落井下石分了家,她才幡然明白过来二太太的用心。
在锦乡侯府她走投无路时,一时咬牙与婆母的协定,虽不曾后悔过可心里依旧苦涩,也许她本性就不是那心狠强势的,很多时候都觉得孤单无助,每每此时她都想和方氏诉一诉,可彼时她们姑侄二人早没有以往的亲近。
望着许多年不曾亲近过的姑母,幼清心底里叹了口气,上一世她们之间的隔阂就是从这会儿开始的吧。
方氏心里也是无奈,都说侄女像姑,可她这个亲侄女无论样貌还是性格都与她没有相似之处,想到这里她又去看幼清即便是在病中也不失明艳的容貌,暗暗叹了口气,想起二太太早先和她说的话:“……这样的样貌,摆在哪里都是安分不了的,还不如早些把亲事定了,免得留到最后留成祸。”
她联想到陆妈妈说的事:“……那帕子确实是方表小姐的,只是为什么在大少爷房里,奴婢无能没有查出头绪来。”一顿又道,“太太,您看要不要问问大少爷,毕竟周表小姐也在这里,免得传的太难听,周表小姐那边多心。”
一个是孤苦无助的内侄女,一个是家世优渥的外甥女,她虽心疼幼清可考虑儿子的前程,她不得不做出选择。
“季行要准备春闱,不能让他分了心。”方氏摇头否决了陆妈妈的提议,“这件事只能去和幼清说一说。”
幼清自小乖巧,想必明白她的一片苦心,将来她的婚事她也会细心谋划,定给她寻个合意的人家。
陆妈妈知道方氏的为难,劝着道:“方表小姐虽为人单纯,可也不是那不明理的,太太把道理说给她,方表小姐定然会明白您的用心良苦的。”
“希望如此吧。”方氏叹了口气,并无多大的把握。
方氏在床沿坐了下来,按着幼清不让她起来,幼清顺着躺好,心情复杂的喊了声:“姑母。”
方氏左右细细看了她一遍,叹道:“年底家里事情多,我实在是没空来看你。”顿了顿问道,“身体可好些了?心口还疼不疼?”
“吃了药已经不痛了,是老毛病没有大碍的。”幼清说的轻声细语,“我给姑母添乱了。”
方氏摇摇头视线在房间里一转,望着幼清就道:“你身体不好,往后行事更要担心一些。”一顿扫了采芩和绿珠一眼,拍了拍幼清的手道,“你们去外头守着,我有话和你们小姐说。”
果然还是和前一世一样,幼清视线一转就落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春云身上。
她对薛霭并无情愫,那帕子自然不是她送出去的,可是无风不起浪,她的帕子确确实实出现在薛霭的书房中……
以前她也怀疑过春云,可想到春云是姑母给她的丫头,断不会害她和薛霭的,所以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再回头去想,这件事除了她再没有别人。
心思转过,幼清笑着点头,轻声道:“姑母,我也有话想和您说。”
004 罅隙
采芩心头一跳,点头应是,可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上前扶着幼清起来,借着机会她快速的道:“小姐别怕,把话说清楚,姑太太还是疼您的。”小姐话少胆子也小,她生怕一会儿她什么都不说,反倒让姑太太以为她真的对大表少爷有什么心思。
以前也是这样,采芩千叮咛万嘱咐,可是到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去吧。”幼清靠在水蓝色绣着绿水葫芦的大迎枕上,朝采芩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
采芩松了一口气和绿珠出了门。
“我们姑侄也许久没有好好说话了。”方氏拉了幼清的手,柔声道,“你进府算起来也有八个多月了,姑母一直没有好好陪你,是姑母的不对福泽有余重生!”
幼清笑着摇头:“家里事情多姑母也没有空,再说姑母能予我一避身之所已是大恩,幼清无论如何也不会生出半分怨怼之心。”对方氏早年的怨怼,早化作了愧欠。
方氏闻言一愣,随即感动的道,“你这孩子,一向都是如此,让人又怜又疼。”想起了幼清的身世不由红了眼睛,“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几个表姐表兄也是你的姊妹兄长,我和你姑父也都将你当做亲生的,你别说这些见外话。”
“是。”幼清点着头,一语双关,“这里就是幼清的家,幼清就踏踏实实住在这里,再不会胡思乱想。”
方氏看着幼清满面的纯真,心里越加疼爱了几分,若非薛霭早早和周文茵定了亲事,她定然成全了幼清……她做自己的儿媳妇,在自己跟前她也能多照拂几年,放心一些。
可惜,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况且,薛霭的婚事也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的。
想到这里她原本想说的话已经开不了口,怕伤了这丫头的心,可若是不说又怕将来她真的酿了大错就来不及了。
一时间方氏看着幼清左右为难。
姑母是很为难吧,又怕伤着她,又怕她真的为了薛霭做出什么事来……
以前她怎么没有看出来。
只当她嫌弃她的身世,只当她不相信她。
“姑母!”方氏说不出口的话,幼清主动说了出来,“那帕子的事,我并不知情,兴许是这里头有什么曲折误会。”她说着微顿又道,“我这几日正在挑花样子呢,只等明年大表哥高中和周姐姐成亲,我能秀出一副拿得出手的绣品来做贺礼呢。”姑侄两人有什么说不得的呢,“只是我这绣技实在拿不出手。”
你当对方理所应当的明白你的心意,可你却不知道,有的事可以半真半假,而有的事却容不得模棱两可。
以前她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清丫头。”方氏顿时红了眼睛,握着幼清的手显得有些激动,她没有想到幼清能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间她心里百感交集,觉得幼清懂事贴心,又悔自己想的太多对自己的侄女还会疑神疑鬼,“是姑母不对,姑母只当你……”
“没有。”幼清打断方氏的话,摇着头,“正如姑母所言,我对几位表哥表姐便如那亲兄妹一般,再无旁的想法。”
不管那帕子是不是幼清送给季行的,今儿得了幼清的保证,方氏心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两个孩子都是稳妥的,她相信幼清更相信季行,她也不想再藏着掖着,反而伤了情分。
方氏语含内疚的道:“幼清,别怪姑母……”爱怜的摸了摸幼清的头,“你的婚事姑母放在心上,将来定会为你细细筹划。”
幼清面色微红,心里却在想薛家如今的现状。
当年薛家曾祖父很有先进之明,早在几十年前下令,往后薛家的男嗣,必定要选一个经商打理庶务的,其他的人能读书就读书,支挺门楣。
她一直很欣赏这位未曾谋面的薛家曾祖父,不迂腐不读死书,知道当官离了银子,便是神仙也腾挪不开。
到了姑父这一辈三个男丁,姑父走了仕途,而薛二爷自十六岁就开始打理家中庶务,三爷则留在泰和经营祖产,所以,薛家此时在京城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