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先是瞧得严梁手中一片猩红,再听他嚎叫,这才去看地上那东西,竟是一截血淋淋的断指!
立时所有人都被吓住了。
顾相檀的袍角溅到了两条鲜红的血渍,那截指头就落在了他的脚边,他低头看了看,又抬眼瞥向赵鸢,赵鸢也在看他,两人视线在空中一瞬相交。
下一刻,顾相檀垂下眼,双脚一软,缓缓倒了下去。
苏息忙从震惊中回神叫道,“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这一下原本看热闹的人也顾不得那头了,全涌到了近前,一时场中响起一片杂乱声,反倒真正受伤的严梁无人问津了。
“灵佛受惊了,灵佛受惊了!”
“快传太医……”
“来人啊……”
顾相檀并未完全昏厥,他只是脸色苍白,口中不停地诵念着阿弥陀佛,显是被吓得不轻。
赵勉也知闯了祸,立时跑过来就要查看,然而有一人的脚程却比他更快。
赵鸢迅速上前排开围观的众人,蹲下身将顾相檀稍稍查看了一番,见并没有摔到哪里,不过还是伸手自他腿弯和后腰处轻轻一捞,把人直接抱了起来。
苏息和安隐瞧见是他,自然没有阻拦,反而暗松了口气,任赵鸢抱着顾相檀在前,自己随在了后头。
赵勉当然还想说道,陈彩在此时对他附耳低语,“殿下,我们还是先一步去见皇上吧……”
赵勉一想也对,今天这事儿看来是压不下去了,那自己必是要赶在赵鸢之前告知父皇,也好做应对。只是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赵鸢把人带走,赵勉还是各种不爽,他瞥了一眼还在那儿要死不活的严梁,恨恨地在他背上踢了一脚,眼不见为净地对一边呆愣的小太监道,“把他给我先弄走,看看手还接不接的起来。”
接着一转身便上了一旁的轿辇里,也忘了方才责怪路窄走不得了,让轿夫越过赵鸢,当先跑到了前头,朝着紫微宫去了。
这边赵鸢抱着顾相檀上了轿子,本想把他放到一边,但瞧见顾相檀的手紧攥着他的前襟,赵鸢顿了下,还是返身坐了,把顾相檀放在了自己的腿上,吩咐起轿,去太医院。
顾相檀却在此刻轻道,“回须弥殿就好……”
赵鸢低头瞥了他一眼,见这人脸色还是白的,脑袋埋在自己的胸口,只露出一小片光洁的额头来,看着真是可怜得紧,但当日自己中毒时的惨象可比方才那一截小指看着可怖骇人得多了,也没见顾相檀有什么怕的,还日日与自己同吃同睡,不过两条血线就能把他吓住了?
赵鸢没说话,任顾相檀倚在自己的怀里,感受着那清浅的重量。
这么近的距离,顾相檀能自赵鸢的身上嗅到一种幽幽的香味,他知道,那是玉簪花的味道。
深深吸了口气,顾相檀透过浮动的窗帷瞧着已到了须弥殿门外,轿夫缓缓落了轿。
忽听赵鸢在头上轻道,“这事儿你莫要管。”
顾相檀一顿,抬起眼皮睨了赵鸢一眼,那眼中隐含着些嗔怪之色,只是极淡,继而推开他,也不要人搀扶,径自下了轿辇。
殿外,太医竟已拿了药箱侯在那儿了,见了顾相檀忙急急随着进了殿。
赵鸢直到瞧着那人消失在门内,垂眸想了想,这才返身坐上轿子离开了。
☆、德行
赵勉去了紫微宫便把方才发生的事儿重新说道了一番,在他嘴里自然变成了赵鸢目无尊卑、寻衅滋事、不知礼教,还企图对太子动手的结果。
宗政帝始终默默听着,到后头脸色则越来越差,待赵勉说到灵佛被惊得摔倒了时,宗政帝终于忍不住抬手便拿起桌案上的砚台砸在了赵勉的脚边!
“糊涂东西!”
赵勉一惊,刚要反驳,宗政帝便恨恨地站了起来,指着赵勉身后的陈彩道,“你说,朕要听实话,敢有一句假的,便是欺君!”
陈彩想是料到会有这结果,顿了顿,开了口表述了经过。
自然,太子在侧,他还不至于全把台给赵勉拆了,只是大致把过程说了下来,且用词委婉谨慎,却仍是听得宗政帝大为光火。
自己的儿子什么模样他能不清楚么,这事儿必定比陈彩所言还要更没有分寸,宗政帝瞪着赵勉险些气得头上的旒冕都要歪了。
他深吸两口气,冷声对孙公公道,“严梁,国子寺斗殴,罚五十仗,摘去一等护卫之职,降为禁军侍卫,三年内不予升迁。”说完又看向陈彩,“随扈太子失职,罚三十仗,即刻领了。”
陈彩一怔,磕头谢恩,随着孙公公去了。
赵勉皱眉,对这结果似颇为不满,“那赵鸢呢……”这事儿就算有错总不见得自己背吧。
若是他有旁的希望,宗政帝恨不得能把这不成器的东西给掐死了。
“你记住,侯炳臣只要在京一天,你就给朕离赵鸢越远越好!”这话说得几乎咬牙切齿。
赵勉哪里愿意服,宗政帝却不待他回话就吩咐道,“从今日起,在乘风宫闭门思过,除了国子寺,你哪儿都不许去!”
又对外头吼道,“再把瞿光给朕喊进来!”
赵勉愤愤而去不多时,礼部尚书瞿光便连滚带爬的进了御书房。
宗政帝劈头盖脸便骂道,“你这表侄子管教得可真好!”
瞿光自来的路上就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原来那严梁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又因瞿光在皇帝和太子跟前都颇为受用,这官做得顺风顺水,近日更随着太子跑了一趟鹿澧把灵佛给接了回来,于是带着严梁平日也仰仗跟着得了不少另眼相待,一时才没了轻重。
瞿光自己也知晓今日这事严梁之罪不可轻恕,不仅对皇世子动了手,还惊着灵佛了,若不是皇帝开恩,杀头都不带讨饶的,严梁小命一条死不足惜,若是害到自家满门,瞿光才没处去哭。
于是忙跪下连连告起了罪,保证回去定会好好管教。
宗政帝哼了一声,想到赵勉,这心头堵得更厉害了。
瞿光偷觑了眼皇帝的脸色,眼睛转了转,小心道,“皇上,此事太子做得虽欠妥,但在臣看来,六世子似也有些鲁莽。”
这话倒说到赵攸心里了,可嘴里仍是斟酌着,“他久离京城,无人管束,这般作态倒也正常,而且,不还有神武将军在么。”
说是这样说,可赵鸢的表现却比宗政帝原先预想得差了不少,看来他并不像当年大王爷那般不动声色,也不似他几个哥哥沉稳谦逊,反而仗着侯炳臣给他撑腰有些无法无天了。
瞿光颔首,“灵佛尊贵,兹事体大,皇上对太子不偏不倚赏罚分明,太子自然也会反躬自省以慰希冀,只是旁的人未必就能……”
话说一半,宗政帝眉眼一动,已会过意来。
……
接下来顾相檀每日皆能收到来自四面八方各种补身子的名贵药品,有宗政帝赏的,皇后送来的,锦妃娘娘送的,还有太子送的,三王、三世子都着人送来了东西,院子满满的堆都堆不下。
顾相檀受了惊,卧床了几日,宗政帝还亲自摆驾须弥殿探视,又是一番知疼着热,体恤之情不需言表。
灵佛休养,太子闭门,这国子寺才热闹了几天就暂且安稳了下来。
这一天下了学,释门寺的方丈和禅师便被宗政帝唤到了御书房。
进了内室,宗政帝便让人赐了座,笑着道,“近日辛苦两位大师了,为我大邺皇子不吝赐教,只是不知皇子们学问如何,大师又有何高见?””
两位大师忙道不敢,继而又听出皇上这是来让他们评断皇子们的高下来了,自前几日那场混乱发生后,几位大师也知皇上必要寻他们问话,可真到了这时,心下仍是跟着提了提。
挑拣着些不痛不痒的说了,无非是皇子们皆福慧双修聪明睿智这些折中的话,听得宗政帝是叹气摇头。
“大师莫须顾虑,学然后知不足,自省方可精进,古人皆知的道理,朕和皇子们自然也该知晓。”
两位大师互看了一眼,宣了声法号。
方丈道,“太子天性纯善秉直,快人快语,只是性烈如火,弄性尚气,有些……欠了稳妥。”
宗政帝眉头暗蹙,片刻点点头,“大师所言极是,朕往日也常常教导他需冷眼静看三思后行,褥子尚需磨砺。”
接着他又看向堂主禅师,那禅师想了想道,“六世子辩口利辞颖悟绝伦,实乃不可多得的良才。”
“哦?”宗政帝似意外而喜,“当年大王爷七行俱下智周万物,果然虎父无犬子啊。”
他这一句“虎父无犬子”,让方才方丈数落太子的话立时显得有些尴尬了,禅师只有道,“只是,六世子少小离家漂零蓬断,行事言语缺乏慈悲之怀,难免有些……”
宗政帝见禅师踟蹰,忙说,“大师直言便是,相信即便大王爷在天有灵,也不会责怪。”
禅师犹豫了下,说,“偏执寡思,孤标独步。”
宗政帝对上禅师的眼,见他面带惋惜之色,思量之后安抚道,“六世子年纪尚浅,自有改过迁善的时日,大师只需多多教行,他日世子必不负相看。”
又问了其他几个皇子的功课,宗政帝这才让人把两位禅师送了出去。
然而孙公公来带人的时候,却见御书房外竟已等了好几位要与皇帝商议国事的大人,其中就有右相仲戌良和羽林将军,还有慈国公等人在。
之前宗政帝和禅师们说话时虽阖着门,但未避人,门外几人想必将这番往来都听了个大概。
两个和尚哪怕用了不少漂亮话装裱,但一个说太子脾性急躁耿直难当大任,一个则说六世子偏激冷血清高孤傲。
太子德行如何,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朝中无人不知,方丈所言倒句句中肯,倒是对六世子的评断有些出乎众人之料了,说到底大王爷的嫡亲血脉竟也是个不堪大任的吗?
一时几位大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的向着慈国公看去。
慈国公面若淡水故作平静,但一双暗暗紧握的双拳似透露了一丝羞愤不满的情绪。
赵鸢真是给他丢了大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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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已近六月,顾相檀到京城也已一个半月了。
白日天光艳好,和风熙舞,顾相檀披了件单衣坐在院里的树荫下看经书。
此时,安隐捧了药碗过来,苏息则随在他身后。
顾相檀瞥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调回了书页上。
安隐俯身道,“公子,喝药了,莫要装作没看见。”
顾相檀嘴角淡淡一抽,不理安隐的话,转而问苏息,“做什么呢?”
苏息道,“公子,太子又派人送东西来了。”
顾相檀却问,“谁来了?”
苏息道,“这次是陈护卫。”
顾相檀垂眸翻了页经书,“让他进来。”
下一刻,陈彩随着小禄子一起进来了,手中还捧着两个丈宽的礼盒。
“太子护卫陈彩,见过灵佛。”陈彩将东西交付一旁,恭恭敬敬地给顾相檀磕了个头。
顾相檀没应声,陈彩也不敢抬头,便这么老实地跪着。
半晌,顾相檀忽然道,“陈护卫伤着哪儿了吗?”
陈彩不由挺了挺背,摇头道,“小的无事。”
顾相檀对捧着礼盒的苏息招了招手,苏息忙凑到近前,顾相檀把那些东西一一翻看了下,挑出其中一盒拿起,接着竟递到了陈彩面前。
陈彩一惊,不敢伸手。
顾相檀道,“这是麟脂膏吧?对外伤外敷都是有好处的,听闻短则三日即可痊愈。”
陈彩自然知道这东西有多好,所以更不敢收了。
顾相檀却说,“陈护卫克己奉公,维护之心……相檀领你的情。”
陈彩心头一惊,忍不住抬头朝顾相檀看去,却见眼前之人一身素白,眉眼还显稚嫩,那气度却已透出恬淡清雅,清浅笑容挂于唇角,让人一见动容。
那日顾相檀离京前,陈彩去赵鸢院中寻他,两人自门边相遇,若不是回来后陈彩于此始终未有言明,想必皇上和太子早就对两人的关系愈加防范了,顾相檀的意思就是告诉陈彩,无论他这个行为有何目的,自己又抱着什么想法,他都权当是恩德记下了。
“你为太子办事,又替他受了苦,这点东西,太子知道也会赏你的。”顾相檀又道。
陈彩迟疑,又瞧到一旁小禄子打量的目光,他一个思量,伸手接了过来。
“谢灵佛恩典。”陈彩又磕了个头。
顾相檀没再和他多说什么,任人交了差便离开了。
而陈彩前脚刚走,后脚衍方来报说,神武将军带着六世子和七世子来探病了。
☆、探视
与近日那些总是呼啦啦带着一大串来探视的人相比,侯炳臣所行实在从简,三个主子只带了两个小厮一个太监,东西还分了一个给赵则自己捧着。
侯炳臣一身便服,但依旧铜浇铁铸般气势威武,龙骧虎步,一眼便让人心生畏惧。然而同第一次相遇时一样,侯炳臣见了顾相檀便尊崇虔诚地对他双手合十行了个大礼,丝毫未因他的年纪相貌有所轻视。
顾相檀请了他们到内室坐下,只留了苏息和安隐在,小禄子扭扭捏捏地也想留着,顾相檀睨了他一眼,指了指一旁的衍方道,“你留着伺候吧。”
小禄子只有不甘愿地出去了,走前还不忘对衍方使了个眼色,让他多注意着些。
衍方点头应了。
待室内只剩下他们几人后,侯炳臣便问起了顾相檀的身子。
顾相檀这几日还真病了,久离故土,气候不适,加之前一阵死了又生的事儿搞得心绪动荡且路途劳顿,心头一稍缓就莫名染了风寒,他自觉无大碍,但外人皆以为他是惊吓过度,体质虚弱,好比宗政帝,好汤好药的接连让人送来,顾相檀却全都堆到一边,看都没看。
于是他对侯炳臣如实道,“没什么大事儿,养养就好了。”
另一人却在此时开口道,“药都不吃,这病能好?”口气飘忽,语意津凉。
侯炳臣一怔,和顾相檀一起向说话的人看去。
顾相檀抿了抿唇,“都喝了十来天,那劳什子东西有什么用。”话说得有些不快,但听着又不像真生气了。
“要遵着医嘱一顿不漏,自然有用。”那人却并未退让,反而继续道。
宫中太医,若是连这些病都治不好,早自戕去了。
这两句显然说到苏息和安隐的心坎儿上了,苏息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立时换来顾相檀的一个眼尾轻扫。
侯炳臣在一旁哈哈大笑,也不怪赵鸢口快语冷,僭越了灵佛,只道,“要是信不过这些人,便用我府上的,有这样一个孩子,他本是大邺人士,流落南蛮十载,寻了一身好医术,前两年被我救了回来,在军中可是手到病除,这次同末将一起入了京,我明儿个便让人把他送来。”
顾相檀本还看着赵鸢,听得侯炳臣一说,立时心头一跳,转过眼来。
顾相檀自然知晓这个人,而且不下五年,整个天下也将知晓他——“鬼手神医”羿峥。
一手出神入化的接骨化毒可谓神武军营中的保命符,上一世若不是羿峥在此之前心念俱灰随着心上人一同去了,赵鸢出征有他坐镇,说不定真未必最后会落得这样一个身死饮恨的下场。
顾相檀不禁愣愣地看向赵鸢,目光继而又慢慢落到了赵则的身上。
说到底……一切原该是报应。
察觉到侯炳臣还等着答复,顾相檀回神忙道,“不了,不用劳烦,小小寒症而已,相檀谢过将军厚爱。”一边说一边心头暖意升起,羿峥现下可算是侯炳臣的一大法宝,朝中想必已有耳闻者,之后打他算盘得更是不知几多,怕是连宗政帝和三王也都想见一见的。侯炳臣却轻易点头要把人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