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帝和顾相檀都忙出了殿来看,好在那火只烧了胡天董的半挂袍子,手上受了点小伤之外并无大碍,于是一番安抚之后,道场便继续进行了。
顾相檀看着被众人簇拥着暂时离去换衣裳的羽林将军,又看看受了些小惊吓,但已是重新恢复淡然的赵界,最后同站在人群最角落的赵溯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就这么一直忙到日落西山,佛祖成道之日的水陆法会总算是终得圆满。
宗政帝在对三世子好一番夸赞之后这才携着皇后和嫔妃们一同回了宫,而他走了,顾相檀也走了,朝臣们这才散了。
顾相檀离开前又收到了赵鸢投来的告诫视线,个中意思不言而喻。顾相檀撇撇嘴,用口型无声地回道:晓得了。
而回到殿中后他的确十分老实,简单的用了晚膳,便一直站在窗边默默地望着天边的一轮新月,一动不动。
直到一道暗影倏地自天空飞过,哗哗两下振翅之后,停在了院边的高墙上。
顾相檀忙开了门出去,那鸟儿见了他竟然仿佛通晓人性一般飞到了面前的矮枝上,月色笼罩下,可辨得清正是一只毛色乌黑的大鹯。
顾相檀见它脚上缚着一个小竹筒,左右看了看,朝着它伸出了手去,鹯鸟一动不动,任对方将竹筒解了下来。
筒内藏了一方小纸,纸上只写了四个字:执意不从。
这纸是谁写的,又有谁有这驯鹯的本事自不必说,今晚顾相檀本是让赵溯去请一个人,而从这纸上的反馈看来,赵溯已是用尽了办法,却没能成事。
说实话,这事儿的确是为难他了,就赵溯眼下在三王那儿的地位,一向对三王忠心耿耿的羽林将军怎么肯轻易和他走,用骗用诓的都没用,但是除了赵溯,顾相檀一时也想不到旁的人了,而且,今日就是“杀鸡儆猴”之日,顾相檀还等着要羽林将军出来派大用处呢,少了他可怎么行。
顾相檀左思右想一番后,回身披了外袍便往外走。
然而才跨出房门,衍方便在外头像一尊门神一般正正杵着,直接拦住了顾相檀的去路。
顾相檀嘴角一勾,笑了起来:“不过一会儿,我就回来。”
衍方却不为所动,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不止把赵鸢的话执行了个十成十,连态度也学去了不少。
顾相檀盯着他的眼睛,也慢慢收了笑容,冷下了声音。
“走开……”
********
侯炳臣回到府中便要找秋倚楼,仆从回他,倚楼姑娘说宫中要做道场,这几日里将军都须得清净安神,便不好在这儿打扰,于是今日就回了华琚坊。
侯炳臣皱了皱眉,似有不满,也没喊人,径自出府就要去把她给寻回来。
华琚坊,名动京城的红粉青楼,这般夜色中,远远望去,琼闺绣阁间灯火荧荧,温香艳玉绽满堂,出入的美人儿一个个皆是满头珠翠遍体幽香,实乃勾人心魄。
侯炳臣还未进大门,只远远的走来,一个甩着娟帕抹着白粉的半老徐娘就迎了出来,
“大将军,大将军,您可是来了,这一到午后我就想着怎么秋姑娘自个儿回来了,莫不是说了什么错话遭得将军嫌弃了,正为她伤心呢,没想到就见到贵人了,真不负我们倚楼对您心心念念茶饭不思的苦心。”
侯炳臣嫌她聒噪,也不爱让她近身,虎目那么一瞪,就把老鸨给吓出了几步远,不敢再出声。
侯炳臣随手丢了一锭金子给她,沉声道:“我和倚楼有些话说,不便让人打扰,不相干的人都让他们走吧。”
老鸨捧着手中那金灿灿的东西眼都直了,回神过后忙叫道:“姑娘们姑娘们,今儿个将军高兴,便放你们一日舒坦,都散了吧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啊!”因着太兴奋,嗓子都没压住,显得格外尖细刺耳。
在两旁投来的一道道欣羡又魅惑的视线下,侯炳臣一掀袍子,直接上了楼。
才拐了个弯儿,便听得悠悠的琴声自远处飘来,一人随乐轻轻吟唱着:“玉人弹唱声声慢,露春纤把锦筝低按,曲罢酒阑人散……”
声如莺啼,骊珠落盘,却又含着隐隐的哀戚,悠长婉转,绕梁三日。
侯炳臣站在门边听了一会儿,待那人唱罢,这才缓缓推开门。
秋倚楼见得是他,眼中神光一闪,继而低下头,起身,对他福了福。
侯炳臣走过去坐下,扶着秋倚楼的手把她也拉着坐下了,笑道:“怎么自个儿就回来了,叫我好找。”
秋倚楼浅笑,笑容却含着些悲苦:“水陆道场其间需得身心清净……”言辞之外的意思便是:自己出身卑贱不堪,怕污了将军府的风水。
侯炳臣叹了口气:“我都同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从不介意你的出身,只要你愿意,我便替你赎……”
然而话没说完,却被秋倚楼急急打断了。
“将军!”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忙又压了嗓子道,“将军不必费心,倚楼……并不值得您这般挂怀。”
侯炳臣却不这样觉得:“你值得……”
秋倚楼心里一紧,沉默半晌后到底没忍住说了出口:“倚楼命薄福浅,哪里能同夫人相比呢……”
侯炳臣一愣:“你知道了,对,你也该知道,是我对不住你。”
“不、将军不要这样说……”
侯炳臣摇摇头:“不,的确是我对不住你,我太思念于她,所以将你当成了慰藉,哪怕明知是假的,有时恍惚间却还是走不出来。”只要一想到当年在军中听得京中传来一尸两命的噩耗,哪怕时过境迁,侯炳臣依旧难掩哀恸。
虽然早就知道侯炳臣的心思,自己也本就因着他的心思才会在此,但真由他口中说出,秋倚楼的心口却还是揪成了一团。
“我没有对你诚心相待,你不愿同我走也是自然。”
这话说得秋倚楼简直无地自容。
侯炳臣又道:“佛祖本就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人之皮相,不过只是虚妄,但却人人执念,连我都不能避免,仔细想来,对我亡妻不公,对你又何其公道呢,所以你不必同她相比,这世上本就不该分个高下。”
秋倚楼越听,这心里越不是滋味,忍下烦扰,索性起身道:“倚楼前几日学会了调制一种花茶,喝之可精心宁神,将军要不要试试?”
侯炳臣抬眼看她:“自然好。”
秋倚楼便从案台上拿来小盒,也不要丫鬟伺候,径自替侯炳臣调起了茶来,而在她身后的不远处,侯炳臣直直地望着秋倚楼的背影,眉眼中闪过一丝深沉。
秋倚楼忙完,将茶端到了侯炳臣面前,行走见脚下一顿,险些洒了,亏得侯炳臣眼明手快地搀了她一把。
侯炳臣脸上带着温柔地笑意:“怎得有些魂不守舍?”
秋倚楼一呆:“没、没有……”
☆、布置
秋倚楼拿来茶壶;重新又沏了一杯茶,看着那杯中清润剔透的液体,她手微顿了顿还是递给了侯炳臣。
侯炳臣接过,轻嗅了一下;笑道:“果然香甜。”
秋倚楼垂下眼:“这茶用的是金盏、葎草、决明子等所冲泡的,有清心明目之效……”
忽的手上一紧,已是被侯炳臣握住了。
侯炳臣拉过她的手指看了看;果然见得其上多了好几道细小的口子;有些心疼道:“葎草是好东西;只是株身上长有密密麻麻的倒刺;采摘时需格外小心;以后莫要再做了。”
秋倚楼咬着唇红着眼;点了点头。
“既然你花了这般大的功夫泡下的茶,无论如何,我总是要喝的。”
侯炳臣说完,便拿起杯盏打算一饮而尽,然而他手臂才抬起,秋倚楼却忽的起身用力一挥将侯炳臣手中的茶给狠狠地打落在地了,琉璃的杯盏触地时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当下便裂成了几截,杯中洒出了一半的酒液,还有一半还是被侯炳臣吞了下去。
屋内一时死寂一片。
半晌,秋倚楼弯下双膝,“咚”得一声,在侯炳臣面前跪了下来。
侯炳臣淡淡地看着她,脸上没有表情。
秋倚楼面色死白,抖着唇道:“奴家……奴家对不起将军。”
侯炳臣叹了口气:“那你现下为何又后悔了?”
秋倚楼用力摇头:“将军为国为民忠心赤胆,大邺子民无不感念……我若真害了你,怕是要成为了那被人唾骂百世的千古罪人。”
侯炳臣问:“谁派你来的?”
秋倚楼不说话。
侯炳臣道:“你可知眼下华琚坊中都是杀手,只要有一个人站着从正门走出,无论是谁,皆格杀勿论。”
秋倚楼一惊,侯炳臣又道:“派你来的人,从没想过要留活口。”无论是秋倚楼还是自己,结果都是死路一条。
秋倚楼瘫软下来,不敢置信地问:“将军从何而知?又是什么时候看破我的?难道,难道是灵佛……”
侯炳臣将她扶了起来:“灵佛说你本性纯善,让我信你,莫要怪你,说你绝不会真的害我,而你也的确不会伪装,看着我的时候眼中的愧思常常掩都掩不住,所以我给你时间想,给你后悔的机会。”
秋倚楼呆了呆,继而泪珠如串一般成行的淌下。
“将军……将军……倚楼对您有愧,更对灵佛有愧……”
说着又是要跪,但被侯炳臣制住了,侯炳臣给她擦了眼泪道:“一会儿我有办法出去,你不要做声,待出了门,你就远远的走吧,别让他们发现,也别再回来了。”
秋倚楼用力摇头,终于忍不住道:“是三王……是三王派我来的,让我给您服下脱力虚软的药,然后再发出信号,让旁人来、来……”她说不下去了。
侯炳臣道:“他拿了你的什么把柄?”
秋倚楼眸光涣散:“并未,奴家命苦,自小就被卖进了青楼,我知晓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于是千万般的不愿,想着法子要逃,但无论使了多少办法,结果都是被抓回来,就这么痛苦地过了几年,终于到得要挂牌接客的日子……”
秋倚楼以为自己自此便逃不脱一点朱唇万人尝,一双玉臂千人枕的命运了,却不想在前一夜有人寻到了她,愿意保下她的清白,那人虽没有直接说明如此做的缘由,但是于当日绝望无助的秋倚楼来说,不管对方之后让她以什么身外物来交换她都愿意。
“多久之前的事儿了?”
“四年多了,这四年里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人来教我礼数和一些习惯还有打扮。”起先秋倚楼还不明白,但渐渐地,她也能察觉出什么了,她的一切行为都是在相仿一个人,一个和自己很像的人,又或者该是自己像她才对。
侯炳臣冷笑一声,看来三王这布置得还真够久的了,想必为了找到与自家夫人相像的替身,他可谓费尽了功夫。
秋倚楼回神忙急道:“将军,天色已是不早了,怕是再过一阵就有人要来验查,您且想个法子走吧,我、我在这儿还能拖些时候。”
侯炳臣摇手:“不急,既然他们设下如此圈套,我总不能白白的来,枉费了他们的一番苦心。”接着看向秋倚楼,“你可愿意最后帮我一个忙?”
秋倚楼一顿,立时用力点了点头。
********
无论顾相檀说了多少好话,衍方仍是像一块木头那般杵在对面就是不放行,顾相檀眯起眼,忽而笑道:“既如此,我不出殿,我要寻观正大师说些话,你要不放心,便与我同去吧。”
衍方想了想,终于侧身给顾相檀让了路。
顾相檀也算是说到做到,的确只去了观正禅师的小院,衍方站在外头寸步不离地守着,就听顾相檀对观正说道:“禅师,我方才不过小憩,却做了个梦,梦中小河涓涓,一路逆流而上,穿过一方小原,接着竟淌上了山,山上满是白兔,不过转瞬那些兔子便被小溪浸没了,溪水又一路蔓延,最后只剩一片水泽,满是荒烟。”
观正禅师一呆,问顾相檀:“还有呢?”
顾相檀摇头:“没有旁的了,但是醒来时已是汗湿于背,现下也依旧心慌不迭,总觉着有事要发生。”
观正拧眉思忖片刻,站起了身:“宁错一次,不可放过一次,你且等着。”
顾相檀瞧着观正又穿上才换下来的袈裟,径自出了须弥殿,没片刻,殿外就来了人,竟是孙公公,他传来了宗政帝的旨意,让顾相檀现下就进宫去。
顾相檀接了旨,回头对上衍方无奈又焦急的视线,勾唇一笑。
皇上有请,衍方再怎么样也是没法阻了,于是他只能跟着轿子同顾相檀一起进了紫微宫,一进去,就瞧见宗政帝正坐在御书房的桌案后等着他,观正禅师正站在一旁。
宗政帝焦急道:“听禅师说,灵佛做了个有些奇异的梦?”
顾相檀点头:“正是,我也不知有多真假,但是……的确有些不妙的感知。”
宗政帝皱起眉头:“白兔、小溪……水淹白兔山!?难道继东边三县之后,东洲最大的近城璞尧都未能幸免这水患的荼毒吗?”而白兔山正是璞尧城边最高的山群之一,顾相檀的这个梦实在是太过蹊跷,加之他的身份,让观正禅师都不能不多做些考量,这才连夜来紫微宫禀报,宗政帝自然也不敢轻待。
“朕还记得,当年也是上一代的灵佛一梦,因此救得陈州千万险些遭遇地动之危的百姓。”所以,无论何时,灵佛之言,不可不信。
说罢忙招来孙公公吩咐道:“着工部尚书速速带能工巧匠前去,再派一万兵力入璞尧修筑堤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户部再说没钱,便将明年暂留的军饷先调过去,百姓的性命岂非儿戏!”
然而孙公公领了命才要走,却被顾相檀拦下了,他看着宗政帝道:“相檀对朝中之事知之甚少,但也曾听闻如今东北一带由三王管辖,更有十万兵力驻足璞尧,皇上一心为民是民之所幸,只是不远千里而去未免仓促,且人生地不熟,不如告之三王等人,让他们不仅有个准备,也好从旁协助,事半功倍。”
顾相檀这话正是说到了宗政帝的心里去了,以东洲为界,从小柳、子鼓、坎香,经璞尧,再到彭兰等一路一共十二个城镇皆是三王势力,羽林将军更是在那里屯兵多年,顾相檀今晚这梦不管做的有多荒唐有多突然,宗政帝都会信以为真,甚至不惜动用军备储蓄来为其开路,只因赈灾是次,能这般明目张胆的派兵入驻三王腹地才是真。
所以,顾相檀无论说什么,宗政帝都会求之不得。
“唔,既如此,的确该和璞尧的将士们通下气的,孙公公那边的事儿先去办吧,另外,招羽林将军入宫!”
……
赵溯徘徊在府外已是多时,看着一片肃静的羽林将军府,脑中思忖着顾相檀让他办的事儿,从傍晚法会结束至此,他已使劲了手段逼得羽林将军出府,就差直接在他房内放把火了,但许是得了三王的吩咐,羽林将军也知今晚外头怕是有大动作,所以一直安安稳稳地待在府中,不问半点闲事。
正当赵溯遇上了到京中以来的第一大难题,犹豫着该如何同顾相檀交代时,远远地便瞧见一顶青尼小轿行来,两旁随了四个侍卫和两个小太监,轿帘一掀,下来的正是孙公公。
羽林将军忙匆匆来接旨,孙公公宣读了皇上的旨意,即刻让他进宫。
将军面上神色一时不停变化,最后顿在了危难的表情上,明显想做推诿,但事关璞尧兵力,又是赈灾,若是处置不好,不仅自己这方要损失,对外怕也是要失了口碑,无奈之下,他只有点了头。
看着牵了马、带了人和孙公公一起而去的羽林将军,赵溯沉吟之后不由感叹:顾相檀果然有一手。
……
在胡天董要到紫微宫前,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