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的怨恨,大半掺杂得还是上辈子的心声了,如今在赵鸢面前讲,不过是发泄一般,然而顾相檀说到一半却猛地顿住了,只见赵鸢掐着他的下颚,逼得顾相檀只得抬起了头来,两人目光相交,顾相檀瞧见赵鸢的眸中难得射出了冰冷的利光。
赵鸢紧紧盯视着顾相檀,一字一句道:“我不喜你做这些,就是因着晓得,你每次做完都会如是这般的想……”想着自己的错处,想着背负的罪孽,于是在痛苦纠结中一面自怨却又一面不得不为之,饱尝自责煎熬之苦,只是这一次,顾相檀忍不住将其全付之于口罢了,反而让赵鸢听得越发不快。
“你记着,我从不在乎那些人是死是活,怎么死的,又如何活的……”他在乎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人,无论对方是杀皇上还是杀太子,他只怕一不小心,脏了顾相檀的手。
赵鸢说完,缓缓收了力道,却见顾相檀白嫩的下颚处竟多了两个浅红的指印,赵鸢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之色,懊悔自己失了准头,于是忙伸出指尖在红痕处抚了抚,低声问:“疼么?”
如此近的距离,让顾相檀将那些深沉激荡的情绪看了个十成十,方才充斥心里的抑郁和苦闷也一下子全诡异地飞到了天边,胸口只剩擂鼓一般的咚咚作响声,一下一下震得他有些云里雾里。
顾相檀总说赵鸢将心事藏得深,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就怕对着赵鸢泄露了一丝情谊让对方愈加深陷,然后如飞蛾扑火一般,再也无法回头,所以平日里他能瞒就瞒,能掩就掩,而眼下的神思恍惚,却将顾相檀的眉眼都衬得迷蒙起来,他自己心乱如麻,看着赵鸢的目光也带上了纷繁的涟漪。
赵鸢的心平日再如何孤高,在顾相檀面前却总是筑不起半点壁垒,此刻对着心上人如斯神色,许是才醒,毒还未解,赵鸢隐忍的功夫难得现了漏洞,终于被深埋于心的旖念所蛊惑,按捺不住地慢慢凑近了顾相檀。
顾相檀只觉赵鸢温热的鼻息拂过脸颊,继而两片柔软的唇瓣便印在了自己的下颚,先是在被留下印记的地方轻轻浅浅地摩挲着,再慢慢滑过颈项,低缓地徘徊,沿着耳后的线条一路上移,最后落在了唇角。
赵鸢似是并未打算停止,但是察觉到他用意的顾相檀却直觉性地往后一躲,微微偏过了头,而他这个避让的动作一下子就将赵鸢迷离地神识被拉拽了回来,整个人都顿在了原处。
顾相檀也是跟着僵了身子,直到赵鸢退了回去,头重又落到了枕上,顾相檀仍是蜷缩着双肩,有些不知所措,脸颊耳廓则一片血红。
赵鸢道:“时候不早了,睡吧。”
顾相檀一怔,这才意识到他方才做了什么,他看向赵鸢,差点张嘴想要说自己并不是不愿意……然而当意识到自己心中所思的时候,顾相檀又被这想法所惊吓住了,只愣愣地拽着赵鸢的衣襟,一时竟进退不得。
赵鸢无声地叹了口气,手臂自顾相檀的颈下穿过,将他整个人揽入了怀中,摸了摸他发烫的耳垂,接着一下一下轻拍起顾相檀的背脊来。
“无事,什么都别想了,我也不想,你也不想……”
顾相檀的脸贴着赵鸢的,听着他清清冷冷却又努力温柔的嗓音,缓缓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真的睡了过去,只是睡前,却无意识地又想起了观正禅师曾对他说过的话。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没有爱欲,就不会害怕,也不会恐惧,为何人会这般忧思,这般烦扰,就是因为放不下心中所爱。爱,其实早就存在了,哪怕他再排斥,再不认,这感情却一直牢牢地占据在自己的心底,舍不掉,放不下……
而赵鸢看着顾相檀沉睡着却仍是紧蹙的眉头,忍不住紧了紧环着他的手,低下头,在他的额角落下了轻轻地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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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鸢的身体底子好,加之羿峥的好汤好药伺候着,康复得极快,不过顾相檀却还是在将军府住了一阵,日日与赵鸢同吃同住同睡,明目张胆毫不作伪。
原本他是要顾忌着宗政帝,才无法和六世子等人太过亲近,但是此次赵鸢单枪匹马将顾相檀从崖底危困救出,自己反倒在阎王殿走了一遭,作为顾相檀自无法不管,而作为灵佛他更是要将赵鸢这个恩情铭记于心了。
而且顾相檀就是要宗政帝晓得,对于皇上见死不救这件事,灵佛十分不快,所以无论在听闻赵鸢好了之后,宗政帝派人送来了多少补药灵丹,顾相檀都没给过他一句回复,宫内召见也说近日要在将军府为六世子闭关祈福全给推脱了。
他做的这般明白,宗政帝也不是傻子,心里了然,自己说丹果没有了,灵佛竟是不信他,反而信了侯炳臣那伙人,自己之前在灵佛面前打下的那些好感,全数在此次被抹了个一干二净了,真可谓得不偿失。
而他在这边懊恼,那边顾相檀却不会就这么算了,他早早让羿峥写了一份悬赏,就说六世子身子未愈,还需丹丘果调养,谁能奉上,必千金酬谢。
要是真有人送来,这般解毒灵药多一些傍身自是好事,若没有也无甚关系,顾相檀就是要将这事昭告天下,让百姓们知晓,大邺宫中没有丹丘果这个东西,要是有,皇帝怎会这般吝啬,不将之取出赐给病重的六世子呢?怎么说侯将军也为国为民立下过这么多的汗马功劳。
所以,宗政帝手中的这颗丹丘果,无论是在或不在,从此以后都将再也见不得天日了,他既喜欢,那便让这果子,随着他一起,烂在深宫中吧。
☆、年关
一转眼便已到了年关;这一日顾相檀睁了眼,却见赵鸢已是起了,正立在床边系着襟扣,待将一切整理妥帖;这才回头对顾相檀伸出了手。
顾相檀从小就有这习惯;若是无事,总爱在醒来后眯瞪会儿才起身,此时瞧着眼前那细白手掌,直觉性地便给握住了。
赵鸢微微用力,将他拉了起来,顾相檀坐在床上看着他;任赵鸢俯身给他拢了拢散开的发;又拿了衣裳来给他披上。
说是为了赵鸢的病症顾相檀才住过来的;其实待赵鸢好些了,这么段日子,特别是辰时,大多还都是赵鸢给照拂的他。顾相檀活了两世,虽说经受了不少波折,但在衣食住行上他还真没有一般和尚或僧众的自力更生,哪怕以前在鹿澧的时候,身边也是有苏息和安隐时时随着,又有师傅看顾,别说粗活重活,就是寻常的衣食住行,顾相檀都没有几回是亲自动手的,即便穿的吃的未必像宫里那么精贵考究,但仍是把人养出了一身的皮娇肉嫩清雅脱俗,要说真没些关系,自是不可能。
赵鸢不唤侍从,也不假他人之手,直到把顾相檀都收拾清楚了,这才着了苏息和牟飞进来洗漱。
窗门洞开,顾相檀探头出去,瞧得外头景致,忍不住一笑:“下雪了……”
大邺京城地处东南方,往日气候还算和暖,只有极寒之时才会偶尔落雪,今日这一场学却下得颇大,将整个将军府上上下下都裹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云逸风飘,雪颤枝间,乱琼碎玉,晨光映天,好一番十冬腊月之景。
赵鸢也走了过去,瞧了瞧外头的风光,一抬手将窗户又阖上了些,转头对牟飞说:“岁暮天寒,将那件青丝缎袄拿来。”
牟飞忙去了,不久便捧了一席衣裳回来了。
赵鸢将其抖开,直接披覆在了顾相檀肩上,那东西一看就是好的,青色丝质的缎面,银线滚边,分量很轻,上头还绣了隐约浅淡的正午牡丹的图纹,细看才能得见是一片大朵大朵盛开的花瓣,魏紫姚黄妖娆倾国,若是给了寻常男子穿,很容易就显得女气媚俗,但是赵鸢那孤冷清冽的气质,反倒与其万分相配,还把那牡丹直接压倒了一头,不过此刻穿在顾相檀身上倒也适合,他年岁小,气质又出尘,什么衣裳由他穿来都没有妨碍。
顾相檀要说话,赵鸢却打断了,径自给他把袄子仔细系上。
“这是我父王在原来府中留下的,前几日三哥拿来,现下是我的了。”所以我愿意给谁便给谁。
顾相檀瞧着赵鸢的脸,想是怕自己拒绝似的,下颚到耳后的线条都绷得极紧,顾相檀忽的笑道:“那我穿完了再还你。”
赵鸢睨了他一眼,满意地“嗯”了一声。
两人相携着一同去正厅用膳,沿途经过九曲长廊,一排红艳艳的灯笼挂了一路,看得人心头都暖了。
“今儿个竟是除夕了?”顾相檀望着灯笼道,他这些日子一心都在赵鸢身上,竟难得糊涂,忽略了那珠流璧转匆匆时光。
赵鸢看着顾相檀:“后头已是备下了香花供品。”年关之时,自也有一径的佛礼需忙,不过府内都已经给顾相檀准备妥帖了。
顾相檀心里一热,不由弯起眉眼,对赵鸢露了个清甜的笑容。
赵鸢眸光闪了闪,又淡淡撇开头去,拉着他,当先走在了前头。
正厅内侯炳臣、薛仪阳和羿峥都在座,按理说这时日宗政帝该是招朝臣上朝,商议除旧布新之事,晚上也会设除夕宴,喜气和乐美满致祥,但是侯炳臣这头儿却没一个人愿意去的,即便是薛仪阳都因着家弟身子不适而告了假,有灵佛在前,宗政帝就算想怪罪也没这个脸。
一众人欢欢喜喜的用了早膳,赵鸢被侯炳臣喊走了,羿峥又去药房捣鼓他的药去了,自从那悬赏的消息传出去后,一时四面八方涌来了各种奇珍妙药,虽没有丹丘果精贵,但也不乏好东西,于是侯炳臣将之一概收下,赠予羿峥,让他捣鼓研判去了,所以,这一阵他可没少泡在药房里。
于是,厅中便只剩了顾相檀和薛仪阳在。
薛仪阳给顾相檀斟了一杯清茶,自怀中拿出一份东西交予了对方。
顾相檀展开一看,是一张店铺的账目清单,里头清楚地名列着店铺内近日的交易。
香烛十箱,二十两。
纸钱十捆,十两。
灵牌:香楠木、紫檀木、花梨木各十箱……
……
顾相檀瞧着,哼笑了一声。
薛仪阳也笑了:“谁家做生意这般随便,这香烛纸钱也倒罢了,灵牌骨塔全十箱十箱的进货,没见京城最近有何灾祸疫病啊,这么多东西是要卖到猴年马月去?”
顾相檀甩了那张纸:“他只管开他的店,面上瞧不出错就行了,私下里的账目一般可不会人人都去查。”
薛仪阳道:“的确,若不是灵佛提醒,下官都不晓得京城中有这样一家店铺,也不会去查。”这店铺如此古怪,如此不像个正经的生意人。
“我不过偶尔得知,才劳烦了薛大人。”
薛仪阳忙摇头:“不过那仲戌良每三日便去到这店里一趟,且掩人耳目,隐蔽得很,也不知究竟为何。”
顾相檀心里自有计较,不过对薛仪阳浅浅一笑,凑近了道:“这香烛店若真是三王手下的一处据点,而右相大人与其联络如此频繁,薛大人以为若是皇上知晓了此事,会如何是好呢?”
薛仪阳恍然,也提起了嘴角:“之前瞿光为了田梁的事已与他有了罅隙,而右相又因赌坊之事同那些人生了隔膜,若是有一方动手,另一方定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宗政帝面前,这些人可要热闹了。而这事儿无论三王有没有事先知情,又或是本就由他所布置,只要看到这般情景,想必一定忍不住上赶着来添砖加瓦……”
顾相檀道:“古人曰:国亡,未有伐者,鱼烂而内亡也,。”
国之大,怕的不是外敌征伐,而是像死鱼一般自内部瓦解,一国尚且如此,朝野权臣间更是如此,人心最是易变,又有多少人能经得住各般考验呢。
宗政帝不仁,三王不义,无论是下毒的仇,还是丹丘果和神武将军的断掌之仇,顾相檀都没那么容易忘记,既然你有张良计,我自也有过墙梯,就看谁笑到最后了。
顾相檀和薛仪阳又说了会儿话,这才离了正厅,要去侯炳臣在府中设下的佛堂焚香祝祷,然而半途中却瞧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还不待顾相檀犹豫,对方却径自迎了上来。
顾相檀看她一身朴素,再不似曾经那样满头珠翠,遍体幽香,反而自有一番清雅悠然来。
秋倚楼给顾相檀福了福身:俯首道:“倚楼见过灵佛。”
顾相檀在府里住了这么些日子,倒是第一次遇上她,虽自赵鸢那儿将那日的来龙去脉粗粗听了,也知晓她留在了府中,却不知她现下究竟如何了。
秋倚楼见顾相檀的目光落到自己手里提得一个偌大的食盒上,不由笑道:“我如今在厨房当差,方才做了一些点心,分于府中的人尝尝,现下去问问味道,看有什么要改进的。”
顾相檀一怔,面露讶色。
秋倚楼却是淡然:“这是我自个儿要求的,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却……对不住他,倚楼下半生别无所求,更不敢有何奢念,不过希冀以微薄之力能为将军做些事罢了,哪怕为奴为婢都毫无怨言。”
那一天侯炳臣将她从华琚坊救出后,没想又遭变故,秋倚楼身上自一开始就被人下了追踪的迷香,所以那些人才知中计,有了后手,而侯炳臣就算武艺了得,但是双拳难敌四手,一个不察还被人拿了秋倚楼威胁,于是为救对方,这才被贼人有机可乘。
只要一想到那日情形,侯炳臣如何被人挑断的手筋,秋倚楼便心如刀绞,她明白侯将军并未对她有何旖思,不过是自己这张脸作怪罢了,哪怕那一刻换成任何一个平民百姓,将军都不会放任其陷入丢了性命,所以在两人脱险之后,侯炳臣提出让秋倚楼远走高飞不再回来,秋倚楼却拒绝了,而侯炳臣顾念她一介弱女子,又得罪了三王,若是离了将军府的庇佑,怕是到头来都难逃一死,于是,还是同意了。
听得秋倚楼的话,顾相檀叹了口气:“寂静知足,人当解脱,秋姑娘如是作想,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秋倚楼颔首:“倚楼后悔当日未能听灵佛教诲,‘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天道自有公平,我做下错事,佛祖上头都听在耳中看在眼里,终是有一日须得全部偿还。”
这话顾相檀当日说了只是为了挑动秋倚楼心内的不安和愧疚,实则此刻听来何其讽刺,若要比奸比诈,秋倚楼所犯之罪哪里及得上自己,他又有什么资格去给旁人布道呢?若是天真有一日降罪,自己也不知会受何种刑罚。
秋倚楼见顾相檀轻颦双眉,无限忧思略过眼内,不由道:“佛祖有言:得生与否,全由信愿有无。灵佛心怀天下,只要信愿不灭,无论是大邺子民,还是灵佛所挂念的人,必将承天之祜,避祸就福。”
顾相檀对上秋倚楼眼中诚挚光晕,不由心头一动,暖意渐起。
他点点头,笑着道:“多谢……”
……
而那一边,侯炳臣带了赵鸢进得书房,一入座就瞧着他面色。休养了一阵,赵鸢精神已恢复如初,甚至比曾时更好,此刻与侯炳臣对视的眸光深邃且澄亮,如渊又如星一般。
侯炳臣沉吟片刻,开口道:“六弟,你可是真想好了?边疆苦寒,战场无眼,若是你想入军营,可知要受怎么样的罪?”
赵鸢不待思索便淡淡说:“我知晓,也想好了。”
☆、爱欲
侯炳臣一手扶在桌案上,一手则隐于袖中摆在膝头;听得赵鸢回答;不由微微动了动指尖。
他自己的情形自己明了;若是潜心恢复许是还有机会握刀,不过也就是比杀只鸡好一点的本事了,两军交战风云诡谲;他就算逞能不为自己想;也该为那百万将士多考量考量;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