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有爷快?”说罢咬一口那诱人耳垂。
卫泱才明白他的“快”为何意,骂了句不害臊,羞赧转身,待脸上红晕退去,才道:“我从未送过你礼物的。。。”
视线落到那匹红鬃马身上,“比不上你之前骑的,但也是稀世名品了。”
“你真是。。。”温暖带着酸涩,像洪水突发,吞噬他,“小汤圆儿,你要敢对其他人这么好,爷剁了你手脚,再毒哑你。”
他这语塞的模样卫泱头一次看,稀奇极了,学他惯有的样子用勾起的指节敲他额头,再学他一贯蔑视的语气:“傻样儿。”
他恨不得就带着她驾马狂奔去天尽头,永远定格这一刻。
越往北走视野越开阔,天越清朗,风夹杂着旷野与青草味道,白云漂浮,远处山丘明暗不断变换着。
卫泱从没经历过这样幸福的时光,可以全身心地依赖一个人,全身心投入一片风景中。
二人就在玉琅河边呆到夕阳,日西去,云霞变幻出人间描绘不出的色彩,只剩天,只剩地,但求此刻一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每对难分恋人的痴梦。
遇见过壮烈夕阳,历经过刻骨铭心,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故事。
“打辽东的时候困在白浪河,啃光了河岸的树皮,喝光了白浪河的水,险些以为打不赢了。应王那龟孙子躲在山里不出来,只能与他硬耗,没想到那孙子先倒下,才赢了这场仗。我也想过要是当初死在白浪河,你会更风光嫁给别人,也许等你老了,儿孙满堂时,根本记不得还有我这个人。”
“说什么呢。。。”
“我自上战场第一天就在与天争命,日后如何亦不能向你保证。”
事到这一步,成与败完全是级与级,成,得天下,败,赔上千万条命。
“你不用向我保证什么,慕湛,以后也不用你与天争命了,反正我最闲了,我和老天爷抢你,你信我。。。谁都抢不过我的。”
她固执地说,如同不懂世事的孩子坚守不能放手的宝贝。
慕湛伸手去揉她头顶的发:“蠢丫头。”
那也只在他面前蠢。
夜里到了乌桓人的部落,沉寂许久的草原再度热闹起来,夜里篝火笙歌,祭奠月神。
有孩童见到不认识的姑娘,忙跑过来伸手要糖,卫泱早有准备,将青原郡买来的糕点给他们拿去分,慕湛赶到她身旁,拿鞭子赶着这帮小屁孩:“滚一边玩儿去。”
草原上的小孩最怕叱奴叔叔,一哄而散,有多远跑多远。
有一半人都是卫泱在木那塔相处过的,都不是生人,赫连家的孩子都会叫阿妈了。
最亲切是兰姨,一见卫泱激动地说不出话,唯有热泪盈眶。
卫泱这才明白为何他们对慕湛如神一般信仰。
若自己曾因战乱流离,在有生之年,因一人的努力报了血仇,回到家园,她亦将他当神看待。
族里还有她不认识的长老,卫泱见他们面色严肃,便不怎么靠近。和兰姨赫连嫂子絮叨了近半个晚上,卫兖趁夜赶到草原上,男人在一块儿除了喝酒还是喝酒,卫泱也不管慕湛喝多,反正他皮糙肉厚,喝多了顶多摔几个跟头。
倒是卫兖,其实最易喝醉,怕慕湛没轻没重灌醉卫兖,正想上前阻止,已有人先一步送上醒酒汤。
是个胡女,容貌谈不上美,但身形姣好,自成风韵。
她滞了滞,又坐了下来。
夜里随慕湛回帐,一盆凉水泼在他脸上唤回他清醒。
“我问你,今日给我二哥送醒酒汤的那姑娘是怎么回事?”
“你是指图兰?哦,她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一直喜欢叱罗的。”
“她就是图兰?”刚好与阿六敦意中的姑娘对上号。
慕湛彻底醒过来,突然变得凶神恶煞:“你是不是嫉妒了?”
卫泱推开他:“我嫉妒什么?”
若卫兖那时肯放下仇恨带她走,结局会天差地别。
“图兰是个好姑娘,但配叱罗还是差了些。”
“他是不会和图兰好的。”
“你果真了解他。”醋意蔓延。
“阿六敦喜欢图兰,我二哥心里兄弟比什么都重要,怎么会。。。”
她没了音,一直不解的事都在这一刻彻底恍悟。
图兰第二天一大早就来拜访卫泱,卫泱不用想也知道她是为何而来。她不知为何突然拘谨了起来,总觉得心里有愧。
“我带了些自己做的奶酥,也不知道公主吃不吃得惯。”
卫泱莞尔:“我已不是秦国的公主,嫂子不介意就叫我一声妹子罢。我在青原郡长大的,小时候时常吃奶酥。”
图兰见她不像传闻中那样刻薄难接近,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卫泱一起床就不见慕湛人影,反倒是她先问图兰:“不知嫂子有没有见到慕。。。见到我夫君和叱罗将军?”
“俩人一早就出去了,他们经常这样,去哪儿都不跟人说的。”
“哦。。。”卫泱语重心长,真不知慕湛和自己是夫妻还是和卫兖是夫妻。
汉家的美人到底怎么看都看不够,图兰见卫泱眉眼都似画一般,自己都看痴了,也难怪叱奴不惜被她所伤也依然喜欢她。
“我听说叱罗在中原的时候,和妹子最是相熟。”
“他是我二哥。。。自然要比旁人都熟悉。”
图兰微微一笑,古铜肤色的脸上泛起红:“还以为公主是很不好相与的,今日一见,才知道您是好人,叱罗他没有受苦。”
卫兖怎能算没受苦呢?卫泱对他可真称不上好,而是卫兖永远在满足她无理的要求,不论何事都迁就她。
他这辈子唯一没有迁就她答应她的,就是带她离开一事。
“我已打算与阿六敦成婚礼,希望妹子能和叱奴一起前来喝我们的喜酒。”
“啊。。。一定会的。”
一往情深,总是经不住时间摧残。
卫泱在族里转了一圈,终于知道那些子长老对她的恨意何来,他们一直认为她当初杀了慕湛,是慕湛侥幸才逃过一劫。
慕湛没有提此事,她也不会再提,如今这样相处是她最想要的,不需要再有过去的事来打扰他们。
若她当时并没选择那样的做法,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或许与他一起被乱箭射死,或许眼睁睁看他死,然后十万玄铁骑踏破东阳城,却换不回他一条命。
或许告知他真相,放他走,然后不舍他走,与他一起不告而别。
她选择了最笨的办法。
着实是恨着他的,必须用鲜血才洗得净附着在她心上的恨。
可也确实爱他,当他为她入宫,打开浣溪宫宫门那刻,她已经确定要他活着。
他说的没错,她是蠢,她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与他生离,而后,是他扭转命运,重写命书。
慕湛卫兖正午时赶回来吃饭,兰姨煮的羊汤,肉质鲜嫩却无腥味儿,浓稠刚刚好。
下午慕湛带卫泱去了一个地方。
☆、坟墓
乌坦草原往北走,是一片无人境,秃鹰觅食,野鹤群生。
“这是贺六浑的墓。”
没有棺,没有碑,天地是乌桓人的归宿,他的后代,是他永远的丰碑。
“他是叱罗的父亲,算是我的舅舅,却更像我的父亲。我的骑射都是他教的,我敢说论骑射,你父亲卫烆是天下无敌,但贺六浑绝不比他差。”
卫泱虽未见过贺六浑,也未听过他完整的故事,但一个令慕湛敬佩,令梁玉到死都畏惧的男人,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是乌桓人的英雄,那年汉人攻打乌桓,他被汉人射成马蜂窝,面目全非,我和叱罗被藏在狼窝里,才逃过一劫。我们在暗无天日的狼窝里呆了五天五夜,被回来觅食的母狼发现,险些成了狼爪下的猎物。后来又找遍了整个草原,才在乱葬岗找到贺六浑的尸体。我们将他带到此处,任秃鹰将他啃噬尽。整整三十天的时间,我和叱罗只能以狼肉为食,我们发誓,若能活着走出草原,定要踏平汉人的土地为乌桓人报仇,却都无视了自己身体里的汉人血液。”
“是汉人是乌桓人又有何区别?都有善恶,苦的都是百姓。”
慕湛宠溺地摸摸她的头发,只觉得她认真的模样乖巧极了,真像只狗崽子。
卫泱顿了顿,又说:“其实。。。我答应过北平王不告诉任何人的。。。当时宫里来人接我,临走前,北平王托我好好照顾你的。或许他这些年对你的冷淡,何尝不是另一种保护?”
慕湛沉默,任风穿过二人的间隙。
他问:“那你呢?恨你阿爹吗?”
卫泱想了一阵才点头,“真的好恨好恨。。。恨他为何。。。为何每一次都舍弃我。”不过她眼中又有灿若星辰的光,将他揽进怀抱里:“慕湛,他们欠我们的,我们互相补偿。”
多难得她才会说出这种话?是把命都交付,才如此信赖。
“傻孩子。”
他眼底宠爱泛滥成灾。
回到部落,高野过来附在慕湛耳边说了几句,慕湛叫卫泱先回帐篷里去,自己到了深夜才回去。她疑心他去会想好,留灯等到深夜,只是没等到他自己就先困得睡着了。第二日一大早又不见人影,卫泱便去找赫连嫂子家的小儿子玩儿。
小小的家伙走路都走不稳,已经开始学着跑了。赫连嫂子发愁道:“一看又是个野性子。”
卫泱不禁想到自己,也曾孕育过一个小小生命。
晚上慕湛回来,她认真对他说道:“我们要个孩子吧。”
慕湛对那愁人的玩意儿道没几兴趣,他只对创造孩子的过程有兴趣。
两人心思各异,卫泱想,自己身体恢复地这样好,或许也是有可能再有身孕的吧,毕竟大夫都只说难坏上,又没说怀不了。
慕湛想,既然你都说了,我也得卖力一些,每天晚上都做造子运动你可满意吧。
慕湛如今最愁苦的事有两件,一是攻河西,二是族里的小孩都叫卫泱姐姐,却叫他叔叔,辈分全乱了。
到了俘虏营里,高野发愁:“主子,他还是不吃不喝。”
慕湛一脚踹开挡在面前的桌子,木桌无情砸向被铁链束住手脚的俘虏。那人也不吭声,灵魂出窍,只剩躯壳。
慕湛见他没甚反应,不怒反笑,蹲在他身前,用鞭子抬起那张面目模糊的脸:“你是不肯写信给慕沂,是怕他救你,还是怕他不救你?”
“不写就不写。过两日正好是我那大哥生辰,高野,砍他右手,给北平王府送去。”
“呵。。。”一直沉溺在死寂中的男人这才出了声,“慕湛,你丧尽天良,可顾终有一日遭报应?”
“我等你化鬼前来报仇。”
纸笔仍在面前,那人右手拇指无法弯曲,只能拿左手来写。
离开营帐,他心事重重,身后高野不解:“即便慕沂有龙阳之癖,他与贺笙近八年不见,贺笙如今不过是个废人,可还能在他心里占一席之地?”
慕湛无声,回到自己屋内,卫泱正抱着赫连家的小奶娃一勺一勺给他喂羊奶。她一双笑眼弯弯,时时都是明媚春光。
将她从泥土里挖出,他也在场,那模样他丝毫不愿回忆起来,未比他摧残下的亡魂境地好。
为保护她这一刻笑颜,他唯有踩着所有人的尸体站在最高处。
赫连嫂子见慕湛来,抱着小儿子告辞,卫泱闻他一身血腥味,去给他拿新袍子,可还没起身就被人带到木床上,剥去所有遮蔽。
突如其来的暴虐向她示威,她回忆起刚刚嫁去武威城的日与夜,无不是在这样的惶恐中度过。
她试图叫他的名字,唤起他半点理智。
除了无情还是无情。
耳光落在他脸上,他望着眼下狼藉,她几乎体无完肤,浑身都是红紫的勒痕。
道歉说不出口,抱着她细腻吻尽她脸颊泪痕,一双小手反攀上他的背:“我好疼的。”
他发了狠,白森森的牙咬在她肩头:“乖乖听我话,哪儿都不准去。”
她苦涩,还能去哪?天大地大,无她容身处。
回到青原郡,惠城将领姜丰年携麾下万人与娇妻归降。
姜丰年擅守不擅攻,慕湛正需这样的人才,又难得是个审时度势的,能委以重任。
夜里设宴款待,又以美女相赠。
国色天香的雏儿怎的都招人喜欢,姜丰年撇下妻子,径直奔向厢房。
慕湛举杯敬那“大度”贤妻:“嘉运公主好气量。”
“年老色衰,留人不住了。”那女子浅笑,谁说年老色衰?分明风华正茂,举手投足皆是贵气,舍此佳人拥它人而去,才是庸人。
“公主自谦了。”
“嘉炎小表妹可好?”
秦宫出来的人,各个都是旧识。
慕湛道:“她不爱这种热闹,在屋里歇着。”
总不能直说她今夜出去看唱戏了,等她长大太难。
同是秦宫出来的,命怎如此不同。嘉运的笑容比酒苦涩,却看痴一帮百八十年没见过女人的光棍兵。
“嘉炎从小好福气,有姑母那样的好母亲,又有父皇和姑父宠,我们这帮亲生的帝姬从未得到的,她总能轻而易举拥有。望王爷好生对待嘉炎。”
嫉妒从一开始便生出,只到今日,才悔恨是天意不公。
当年听闻她被许给北陵侯慕湛,那人又是乌桓余孽,哪个受冷落的帝姬不曾感激上苍?可如今,半壁江山于她唾手可得,另半壁江山又是她娘家的人,怎能不妒恨?
慕湛道是:“不劳嘉运公主费心。”
卫泱仍不知这位暗暗嫉妒自己的表姐已来了青原郡,只闻她自和亲前往羌地,西羌灭国后便没了踪迹。
一个好看的女人,在这乱世,要么做死物,要么做玩物。
她尤为新发觉的玩具开怀,一晚上捏了许多个泥人,卫兖在一旁耐心陪着。要说事事靠天赋,她擅丹青,捏泥人的功夫也不差,虽说不上惟妙惟肖,但神态像极。
照着卫兖的模样捏完赠他:“独一无二的,你可收好了。”
她玩的尽兴,溜着阿六敦的小狗崽子,一前一后,卫兖想起若干年为家犬奔波的小姑娘,竟是一种做父亲的心态,开怀却心酸。
她回头冲他笑,与记忆里小姑娘的模样重叠起来。
这些年时光,恍若虚置。
卫泱在回廊撞见谢芳晚,距上次会面已是五载的时光,谢芳晚还是五年前的模样,叫人一眼就认出,倒是卫泱,长成了大姑娘,谢芳晚在原地望了好久,才认出她:“嘉炎表妹?”
卫泱道:“表姐还是叫我卫泱罢。”
多年不见的姐妹在月下闲聊,谢芳晚不愿提近年事,卫泱便也不问。谈风论月,以无关乎自身的事掩盖疮痍满身。
谢芳晚突然问:“姑父身体可还好?”
卫泱不知该如何作答,“去南越前是很好的。”
没能再说几句,丫鬟已经来寻卫泱。卫泱回屋,见慕湛横躺在床上看书,位置都被他占尽,酒意熏人,她皱起眉:“真是不怕喝死你。”
他把书仍一旁,将这眉头深蹙成山高的姑娘抱入怀,放在膝上坐着:“你那表姐不是什么好人,往后少和她来往。”
天下一等一的恶人与她说这话,听来好可爱。
卫泱不和他争辩什么,反问:“那你是好人吗?”
当然不是,好人怎么能娶到这么美的娇妻?
以他生长的环境,若是好人,兴许这时早已投胎。
“羌王死后,你那表姐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才到了姜丰年身边,心计是你这金银屋里长大的小姑娘能比的?”
“你这话不对,若她不是舅舅的女儿,若她没有被送去和亲,若你们没有攻打羌国,她现在不会是这样的,时事造人,造了英雄枭雄,也造就了可怜人,由不得她。”
她感慨,一人之幸,是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