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行亦不强求。
她一步一步,步生莲花。每走一步,落一件衫。彼时仍是少女稚嫩身躯,却艳丽似六月牡丹。
卫烆说:“请公主自重。”
她有心仪的将军,他有远方的牵挂。
干柴烈火,未必能燃起。
她指一条明路给他:“宜王登基,你仍是禁宫里最底层的一条狗,尔德登基,年纪尚轻,需一位能辅佐君王重臣,非卫统领莫属。”
他连夜画图,第二日命手下的人开凿一条从潍河至浣溪宫的通道。
宜王逼宫,万支箭对准浣溪宫。卫烆在浣溪宫内对谢尔行道:“公主若不介意,可先去下官故乡暂避。”
而后连夜北上青原郡。
自此三人同命。
前往青原郡,仍是清苦的日子,他带着世上最尊贵一对姐弟住他旧舍,腐木搭的寒舍,竟仍未倒。
他靠狩猎将猎物卖给屠夫换银钱,谢尔行将首饰都变卖,为他修缮房屋。
见惯了谢尔行盛装模样,她贫家女的装扮惹人怜惜,偏偏是个傲气的要命的姑娘,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他决心补上前二十来年没资格获取的知识,彻夜读书,谢尔行做他先生,悉心教授。
她在灯下为他解释《覃巷赋》,剪影投在昏暗墙壁上,鬓前发随意散落,眉头皱成一座小山丘。
用了一辈子的时间也未曾忘。
终有一日,他也拿起诗经,问她“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的意思。
谢尔行莞尔,“将军可以出师了。”
她平日操劳最多,终于病倒,彼时城里都是朝廷眼线,他们无法出去寻大夫,再难受也得受着,她一夜翻来覆去,身子滚烫,手脚却异常冰冷。
他替她擦身,整整一夜将她的手篡到自己手里,第二日她醒过来,无力道:“将军给我讲故事吧。”
从未有人给他讲过故事,他一出生,就注定是人下人,至今不知她母亲是胡人是汉人,直到八岁,都是在马棚里睡的。
别人的故事都是奢侈。
她叹气:“还是我给将军讲故事。”
江山大好,何愁没有好的故事?
他奢想,就这样度一生吧,让他保护她一辈子。
半年后,卫烆毅然决定南下杀宜王。匈奴王他不怕,区区宜王又有何惧?临行前,她替他逢衣,低眉顺目,从未如此温婉。
她只说保重。
天都帮他,杀宜王的过程异常顺利,他所带一百死士,杀尽宜王手下千人,夺圣旨,全身而退。
他受的伤也不过疼了半个月,比不得以前受的苦。
随后,迎公主与陛下回宫。
皇帝不懂朝政,命前禁军统领卫烆为摄政王,赐其国公爵位,令其辅佐朝纲。
他日日流连皇宫,非为多看一眼皇宫的青砖碧瓦,而是为若有机会,可以遇见青原郡的阿行。
彼年,她是尊贵的长公主,他是一国权臣,若相见,也只是远远行礼,而后错身。
得知她心仪那位将军并未死去,他连夜入宫,请皇帝将长公主嫁与自己。
唯有卑鄙,才能斩断缠入他骨中的相思乱麻。
那将军是宜王旧臣,虽未参与宜王事,但因有战功,家世显赫,在朝里尚有一席之地。
谢尔德六神无主,趁那将军回宫前,命人用一顶轿子将谢尔行嫁入国公府。
他跪求长姐,再救阿德一回。
皇宫未曾像嫁公主那样将谢尔行隆重送出宫,国公府却以盛礼迎之。
她素来对任何人与事都淡薄,在他身下历经少女到人妇的蜕变,只是似笑而非对他说,卫烆,你好无耻啊。
他分不清是女儿家羞赧,还是皇长公主的讽刺。
可那时亦无必要分得清,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她的夫。
卫烆后来时常想,他一生有太多后悔事。权势固重要,骨肉亲缘都失去,才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他只是将谢尔行的话记了一辈子。
青原郡时他带她爬上山顶观星与城中灯火。
她两杯酒下肚,心事尽诉,她说啊,只有当世最有权势之人,才配得上我谢尔行。
他想,阿行啊,我总算爱了你一辈子。
卫烆病之前便已将朝中事慢慢交给危险,卫烆一死对南方朝廷并没太大震动。
出殡当日,百姓自发随行吊唁。
寂真法师领着弟子诵经三日。
依卫烆遗言,遗体火化,骨灰与长公主相融。
卫泱入夜难眠,披上外衣去院里,见卫显书房灯仍亮着,敲门走了进去。
卫显面前是堆积成山的奏折,显然他并未看得进去。
卫泱拿起椅子上扔着的披风披在他身上,轻描了眼他笔下奏折,红朱砂染了一片。
她抬头时发现卫显鬓侧的几缕白发,心中苦涩。
卫显倚在她怀里,这才无声息哭了出来。
年少时恨他严厉,恨他弃家人于不顾,恨他眼中只有权势。
为人父,方知他背负了一个家的兴衰。
兄妹眼泪融一处,不知难舍难分,是好还是坏。
河西传来消息,战事吃紧,慕湛被逼到扁都口,受那些曾被他驱逐的异族埋伏,进退维谷。
传来的信上说他受了伤,不严重,勿念。
偏这时卫泱染上风寒,人瘦的厉害。卫桀从朝中回来带了烤乳鸽,她只吃了两口就吐了出来。卫桀忧心道:“你那丈夫以为是我们亏待你了该如何是好?”
卫泱伏在桌上,轻轻喘息。
“你在担心他?你放心好了,他命贱,那么多次都没死成,这次也不会有事的。”
“我只是可惜,原本以为预产期时他会回来。”
“我可问你一件事,卫泱,你若敢作假,这辈子兄妹没得做了。”卫桀只在严肃时叫她卫泱,诚然,一共也没叫过几回。
“嗯。”
“你那时。。。是有意放他生路的?”
“没错。”
“你。。。为何要为他做这么多?”
怪他没有好好教妹妹。
卫泱扶着桌沿稍稍坐起身:“也许在你们看来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是。。。他是唯一一个不曾舍弃过我的人。”
“汤圆儿,你变傻了。”
“有人疼爱,傻一些无妨的。”
小景行的模样愈发清晰俊俏,见过的都说其实像卫泱多一些。这孩子还未叫爹娘,已经会喊“姑姑”了。卫泱跟着慕嫣学了许多新妇技巧,只盼望生产日期早些到,自己能早日结束这痛苦。
趁卫泱产前,二人又上了一回灵隐寺。
慕嫣道:“原本我不信神佛的。。。可家里的男人们都在战场上,唯有以此为依靠,才能活得轻松一些。”
“原本就是心理的一个慰藉罢了。佛渡不了人,都是人自己救自己的。”
“其实并未过多久的时间。。。我怎么觉得此去经年呢?卫泱。。。怕是,我们早晚要为敌对双方,我是没机会见兄长了,还劳烦你,替我照顾他。”
卫泱因身子缘故没能在佛前叩拜,等着慕嫣拜完,慕嫣扶她去二人过去呆过的凉亭里坐下。
一切记忆鲜活如昨日发生。
卫泱笑道:“我们都做母亲了呢。”
“天命。。。真是妙不可言,当日我为你挡下恶狼,未想原来注定要与你,身份责任都对调。往后我替你照顾好卫府的上上下下,你替我照顾好兄长,不论以后的情况如何,都不留恋了罢。”
“可是想想都觉得难。。。我怎能舍得哥哥们呢。。。又怎能与他们为敌。。。”
慕嫣道:“说来也是,未得到你消息,卫显没有一日是睡得安稳的。为你他真是煞白了头,我有时真羡慕你有这样好的兄长。”
“长兄如父。。。大哥比父亲还要纵着我。”
“恨,就恨这世道吧。我们都没有错的,只是选了自己想要走的那一条路。”
十一月,卫泱产子。
像千万支箭同时射向她,由四面八方而来。刀山火海都不过如此。
可惜,他不在身旁。
耗了一天一夜,终于结束浩荡。慕嫣在产房里陪着,卫显卫桀都在外侯着,听到动静停止,慕嫣由屋内出来,却无半点喜悦。
“是双生子。。。其中。。。有一个在腹中已夭折。”
卫家兄弟同时沉默,过了一会儿,卫显道:“总归是条新生命诞生,是喜事的。满月白天一个都不得少,卫桀,差人去准备。”
慕嫣问起何时送卫泱回青原郡,卫显只留了一句“再议”。
卫泱得知双生子中有一个夭折,已疲惫到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丫鬟抱着孩子给她看,红彤彤皱巴巴的,像一团被揉过的纸,扔到婴儿堆里压根认不出,她叹口气,才问:“是男是女?”
丫鬟道:“恭喜小姐,是个公子。”
有慕嫣陪着休养的日子并不空虚,然而慕嫣一走,她只是呆呆望着翠绿的帷帐顶,呼吸都困难。
从没人告诉她长大是这样累。
没能等到孩子的父亲来取名,她索性代劳。她与慕湛名字里都有水,水相太旺,孩子便起名为境。
旧的生命像落叶归于尘土,新的生命是春天再生的青翠,季节更换,新旧交替,自然地令旁观的人没有喘息的余地。
人生也不过六尺荒土,原来不堪长恨。
河西的战事比想象中持续更久,南秦将南境阔入版图,收复北方之事不可再拖,然而南秦屡攻,领兵的卫兖屡退,令人一时看不清他的对策。
峦河北岸重崂,这才阻断南秦北上的队伍。
终于,小慕境满月这天传来河西告捷的消息。
☆、团圆
用了整整九个月的时间,慕湛带着乌桓的后裔,与在胡汉夹缝中苟且偷生的人们完成了北方最后的统一。
东阳城里有人说他是食人的恶魔,所以才有通天的本事。
也有人偷偷说,或许他是天神派下来的,几次三番大难不死。
卫泱等小阿境睡着了,将他交给乳母,自己去书房寻卫显,正巧卫桀也在,见她过来,兄弟二人才停了争执。
卫泱忧心,莫不是这兄弟一对就要吵一辈子了?
卫桀叫她来评理,卫泱才得知是为娶妻一事。别的不敢说,但以她对卫桀的了解,不用多言,也知道他心里没能放下慕嫣,以卫桀的性子如何容忍自己的婚事被人做主?
名门望族,世家才女阅遍,只是徒增疲乏。
卫泱没表明态度,只说:“小哥哥是到了成家的年纪,只是急不得,也不能委屈了人家的姑娘不是?”
卫显总是拿这对兄妹没辙。
已是三更半夜时,府里其他人都睡了,卫泱却说:“我这一年学会了煮饭,想还没为兄长们煮过饭。反正时候也晚了,现在下厨,正好天亮能吃到。”
其实不过是最简单的煮面,煮不出出挑的味道,马马虎虎及格。但是她心系着他们,学会了什么新的玩意儿,还是第一个想在他们面前炫耀。
卫桀哼道:“谁叫你做这无聊玩意儿的?慕湛连厨子都请不起吗?”
卫泱瞪他:“你这脾气再不改,真该去山上做寂真师父的入室弟子了。”
卫显咳了两声,道:“女儿家会些手艺是好事,正巧我也饿了。若汤圆儿不介意,我可以在旁边做帮手。”
卫泱又瞪卫桀一眼:“你看看你,我和阿哥就伺候你一个了,羞不羞。”
“再说小爷可不赏你脸了!”
蹬鼻子上脸,说得就是卫桀这种人。
最后还是卫显朝他腿上踹一脚才堵住他的嘴。
卫泱年幼有许多事都只有模糊的轮廓,还得卫显帮她记得,“小时候我陪阿娘包汤圆,没人注意着你,结果你自己爬到了面粉里面,弄得到处都是面粉。”
卫泱道:“还不是你们惯的?”
自己带大的妹妹,再疼一辈子都是愿意的。
卫显和完面,卫泱去接手,发现他右脸一道白色的面粉痕迹,忍不住笑出声,然后拿娟子去给他擦拭,卫显微微一笑,原本冷峻的容貌因一对深陷的酒窝变得温暖。
卫泱道:“咱们三个生的真好,你有一对酒窝,我和小哥哥各一只,任谁看了我们都是一家人,也不怕走散的。”
“卫泱,如果你愿意,我们兄妹是不会分开的。”
卫泱眼里含泪:“阿哥,对不起。。。小阿境不能没有爹的。你第一次带我放风筝就教我,要学会放手。”
小慕境的百日宴虽未请外来宾客,但还是十分热闹,国公府张灯结彩,上次这么热闹,还是卫泱在的那一年过年时候。
这孩子比卫泱想象中的安静许多,很少哭闹,尤其在她怀里时。真真切切的生命抱在怀里,为人母的责任与喜悦已将一切其他事比了下去。
卫泱亲亲小阿境的额头,道:“你爹将咱们娘俩搁在这里不管不顾,亏你不记事儿。”
又感慨:“还好是个男孩儿,以后不会像阿娘一样被别人骗了去。”
又补充:“也别做你阿爹那样的人。。。哎,你阿爹太苦了。”
她拿帕子抹去泪,慕嫣进屋叫她,见她双眼通红,责道:“今天这样开心的日子又哭什么?”
卫泱莞尔一笑,“喜极而泣呢。”
卫泱今日一袭红衣,又是盛装,原本想又不是要见外人,都是自家人,是不必盛装的。但这两年历经的一切太苦涩,今天就换上红装,图喜庆,扫去噩运。
摆在桌子上给小慕境抓周的有纸笔,有精致的小匕首,有刚出炉的馒头和一碗汤圆。
汤圆是卫桀要放上来的,说得验验这孩子认不认得娘。
卫泱不知谁才是孩子。
小慕境肥嘟嘟的小短腿在桌上摆着狗刨的姿势,像只莲藕一样圆呼的手臂伸向匕首的方向,卫泱暗暗观察两个兄长的眼色,卫显倒不见脸色有变,卫桀确已耷拉下联,连慕嫣也着急。
果真这孩子就选了匕首。
喜的只有卫显,左手抱自家的小景行,右臂臂弯是小慕境,他赞赏道:“果然是留着我卫家血的男子汉。”
卫泱上前欲接过小阿境,顺带云淡风轻地说:“抓周又不一定准的,阿哥不也知道我小时候抓的是做女红的玩意儿吗?也不见真的就擅长了。”
慕境笑道:“这小子一看就是个机灵的,学什么都没问题。”
这不,两个胖小子,一大一小相觑,景行马上要两岁生辰了,已经会做许多表情,他做起鬼脸逗着小阿境,小阿境看不懂,只知道咯咯笑。
这分外美好的一幕触伤每个大人的心弦。
他们也曾是世上最亲的兄弟姐妹。
卫泱没接过阿境,而是先报了景行。景行的姑姑仍说不清,又一直叫她,像只山林晨间的布谷鸟。
过了午宴,两个孩子都被乳母抱下去睡了,大人们这才有精力坐下闲谈。
慕嫣将一只手掌大小的红木盒子交给卫泱:“景行满月时我叫工匠打造的,正好一双,兄弟俩一人一个。”
卫显想到以前卫家兄妹也有信物:“卫桀和泱泱小时候各持有半只玉佩,合起来正好是一个,只可惜被这丫头给弄丢了。”
卫泱忙说:“是可惜了,但我与小哥哥却是断不了牵连的。”
东阳城又是一年春尚好,慕嫣送来景行百日的衣服,卫泱套在小阿境身上,不大不小,刚刚好的尺寸。
慕嫣说:“日子越来越暖了,这月十五带着孩子们去灵隐寺吧。”
卫泱道:“阿境满月时寂真师父前来看过他,也是时候去拜访他呢。”
慕嫣半开玩笑说:“真是羡慕你,有阿哥疼。”
在卫家那个名字是禁忌,也只有在慕嫣面前卫泱才敢提:“慕湛也很想你的。”
“嗯。。。当时也不是没怨过他要我嫁到卫家来,可是看如今,我的哥哥们反目成仇,我早早置身事外,倒是对的。他。。。现在是赢了,可就要永远背负上弑兄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