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离守看了他们一眼,垂了眼睑,好半天才幽幽道:“看够了?你们可以走了。”
“……”兮若侯一阵气结。
“邶兴两国战事,你不管了吗?”一旁的井铉十分冷静地问道。
“我自己都自顾不暇。”单离守轻轻拍了拍姚怀川背,怀中的人已经累得睡了过去,“恕在下无能为力。”
兮若侯简直要破口大骂,却被井铉一手止住了。
“那……后会有期。”
说完,便带着兮若侯悠然离去。
身后,传来单离守空谷般的声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兮若侯和井铉两人脚下同时一顿,神情一变,立刻加快了脚步,朝出口奔去。
于攸跪在姚成木尸体身边,小心翼翼地抚着许久不见的容颜。
接到虚星谷的救援信件时,于攸心中其实很是激动的。
姚成木从来不求自己,也不见自己,而这一次,为了姚怀川,总算是放下了往日种种,断掉的回忆,也如同涌泉一般倾泻出来。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单离守和姚怀川,抱起姚成木的尸体,慢慢地,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这个恩怨起始的地方。
单离守看着于攸离去的背影,眼角瞥到一脸犹豫的潋剑平和他边上同样迷茫的徐田,朝他们勾了勾手指。
潋剑平顿了一顿,还是带着身边的黑衣少年走了过去。
“愣着做什么。”单离守皱了皱眉,语气丝毫不客气道,“带上该带上的人,走了。”
一副发号施令的口气,单离守在很短时间内,做了调整,恢复了平日里的霸气。
最后的一战,终于要到来了。
啪!
虹门军营主帐,邵青一掌拍上了松木桌,一口气涌了上来,一瞬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裴啸欲言又止,顿了一顿,眼中露出了忧心,却硬是没说一句话。
邶国连夜突袭,军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一夜之间损失了近两千士兵,实在是奇耻大辱。
“军情上报朝廷了吗?”邵青揉着被绷带绑得严严实实的胸口,问道。
“军使已在路上。”裴啸一脸严肃地回答邵青的问题。
说实话,经历了这么多次生死与共,裴啸还是喜欢邵青吊儿郎当的样子,至少这预示着这场战役会很轻松,然而很可惜……
这次,绝对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报——”
随着一声由远及近的呐喊,两人同时将视线移到了送战报的士兵身上,神色一凛。
“客官,虹门马上就要成为战地了,现下整个城镇只有军队,据说是邶国国主御驾亲征,邵将军可有一阵忙了。若是无事,小的斗胆劝劝公子,还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吧,我们客栈都不接待客人了。”
“……”看着从木门板中只露出一个脸的店小二,姚怀川只觉得无力。
那日因为太过悲恸而导致力竭,等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潋剑平和徐田带回了虚星谷。姚怀川甚少有大喜大悲,所以发泄完之后,他已经相当冷静,早已恢复正常了。
只是当得知单离守竟悄然离去,心里不免还是有一种惶惶不安的感觉。
经历的失去太多,姚怀川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单离守在某一天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
好在并不是毫无目的地寻找。
单离守在这么敏感的时刻离开,一定是为了这一件事。
邶兴之战。
战场上的情报哪里来得最快?
必定是军营。
所以姚怀川毫无犹豫地钻进其中一个帐篷,轻巧地避过了迎面而来的哨兵。
只是找了一圈,主帐没有人,就连营中的士兵也并不如原先见到的那么多。
正当姚怀川思索的时候,几个炊事兵从帐外急匆匆走过。
“大头,我不想去押粮,万一死在路上,那多没出息。”
“像我们这种炊事兵,要么做一辈子饭没名声,要么就抓紧机会表现自己,你的机会我羡慕还羡慕不来呢,少在我面前得瑟了。”
“不是啊,我说真的。你看,邵将军每次都是粮草先行,但如今却是军队先出发了,说明战况实在是很紧急,总让人心里发毛。”
“怕什么,瞧你这点出息。”
姚怀川心中也是一个咯嘣,竟然已经对阵了么!
仅仅只是几天的时间,甚至没有时间做准备,两国之间的战事,就这么紧张地拉开了序幕。
姚怀川并没有多做停留,等四周无人之后,立刻钻出了帐篷,往战场深处赶去。
一马平川的平远里,千千万万的马匹混成一团,若不仔细辨别,实在是无法分辨到底哪边是敌,哪边是友。
邵青捂着胸口,将体内瞬间涌上的气血往下憋去,脸色难至极。
尽管内伤未愈,邵青依然坚持在战场上同士兵一起奋战。
将军的责任,永远不是在背后冷眼观望。
裴啸望着场中骑着火云一脸无畏的邵青,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犹豫了一瞬,也一夹马肚,往邵青的方向奔去。
两军交战的场面十分壮丽辉煌。
有人倒下,也有人再爬了起来。
有人透出一根长矛,有人刺穿了敌人的胸膛。
他们的影子,在日头正烈的太阳下,不停地交织着,如同天上稀疏起伏的白云,千变万化。
而对面的倪磐,仿佛如同泄恨一般,逮着一个杀一个,手起刀落的感觉,十分畅快淋漓。
“可惜单司承不在。”兮若侯随手斩杀了冲向井铉的一个士兵,遗憾地皱了皱眉,“否则和单司承一起并肩作战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井铉一箭穿了兮若侯背后的敌人,嘴角上带着一丝溅上的鲜血,望着远处高地上,与云层融入一体的白色,大叫:“他来了!”
仿佛是呼应井铉的欢呼似的,那抹白色的身影,踩着脚下白色的马匹,从高地上一跃而下,带起层层沙土,模糊了天。
裴啸一直留意着四处的动静,当看到远处单离守的身影时,他明显地感觉到了面部的僵硬。
因为他听到了来自北面马蹄声。
被这个场景所震撼的,还有倪磐和邵青。
那是一批十分壮观的马队,他们披着厚厚粗布衫,手腕上戴着厚重的牛骨,身上挂满了野猪的獠牙,头上包着深色的头巾,座下的战马体彪性悍。
他们是,蛮夷。
正在交战的两国士兵见到蛮夷,也瞬间有些莫名,场面一时间有些慌乱。
而蛮夷士兵一鼓作气,从中间冲散了两国士兵的队形,开始无差别地厮杀起来。
裴啸愣愣地看着忽然冲出的蛮夷军队,只觉得两眼黑了一下,胸中一口怒气不断地往上升。
所有的计划都在这一刻泡汤,裴啸有些愤怒地瞪着那个笑得肆意的单离守。
几乎是同时,倪磐和邵青异口同声地下达命令:“先绞蛮夷!”
然而,倪磐是确确实实地将整句话喊完整了,只是一只冷箭嗖地窜上了倪磐的面门,险险地被一抹雪色白袖挡住了。
他看到单离守飞舞的长发,张扬的背影,潇洒的动作,竟一时痴了。
他看到白衣卿相默默地回头,眼神中透着一股淡然和释怀。
兮若侯和井铉两人也是一下子懵在原地,对视一眼之后,嘴角同时露出了敬畏的笑容。
而邵青在喊蛮夷两个字时,却不可思议地顿住了。
一把长枪,从身后,一直贯穿到胸前。
邵青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是望着穿透自己的,带着粘稠鲜血的枪头。
这个枪头,还是自己亲自设计,让匠师打造了一把,送给裴啸的。
裴啸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长枪,没有任何动作,大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直到邵青重心不稳,一头栽下了火云,他才松了手。
“将军!!!”
“……将军!”
“将军——”
兴国军心乱成一团,一时间所有人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的军师杀了自己的将军。
前所未有。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54
没有人反应过来,除了一个白衫人如风一般地冲了过来。
“邵青!”
白衣人单膝跪下,一手托着邵青的头,一手按住伤口防止流血过快。
单离守的言语充满了冰天雪地的冷酷:“你要杀我,冲我来就是,与他何干?!”
裴啸浑身颤栗,依然没能回神,只是摇摇头,喃喃道:“不对,不可能,我怎么会杀他!”
裴啸恍恍惚惚地看着一脸痛苦表情的邵青,心间仿佛像长了刀片一般,稍稍一动,便是一大片血淋淋。
他只是想报仇。
——为自杀的蛮夷公主报仇。
裴啸是兴国与蛮夷之间的结合而诞生的一个尴尬的身份。
即便身份贵为“护于”,可没有人喜欢他,没有人尊敬他。
除了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那个蛮夷的公主。
可她,却因为单离守的擒拿,含羞自杀。
他本该在单离守被困万狭谷时,就应该亲手了结他的性命。
可是他没有。
因为他想看到,单离守被剥夺最亲之人的痛苦表情。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不论是邵青还是单司承。
都要杀。
如果说杀单司承是为了私仇,那么杀邵青却是为了国恨。
即便知道自己会有亲手杀死邵青的一天,可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裴啸却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仿佛失去了重要的东西一般。
如同,当时蛮夷公主死去那日。
裴啸的心中竟比那一天,还要悲伤。
好比有什么东西,要从心脏里冲出来似的。
“哎呀哎呀……咳咳……咳……”邵青咳嗽了一阵,却是扯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这招使得真是太好了……”
裴啸听在耳里,只觉得实在刺耳,心中窒息的感觉越来越浓稠。
“区区还以为……我们算朋友呢……”邵青露出一口血牙,“总算明白司承为何这么生气了,对倪磐。”
裴啸身体抖了抖,退了两步,已经不忍心再听下去了。
为什么杀了邵青,自己的心中,会那么难过,那么悲哀呢?明明是敌人……
“知我者,裴啸也。”
“不要辜负了此情此景,干脆咱俩凑一对吧?”
邵青调侃的话语,仿佛昨日刚听过一般,如此清晰。
裴啸只觉得喉间有那么一点腥味。
“死在半个兴国人手里……太没面子了……”邵青哈哈笑了两声,又开始咳了起来。
“死在邶国将军手上,也总比死在兴国自己人手上的好,你说是不是啊,裴啸?”
昔日的话语,在当时的意境和现在的情况下,竟是两种味道。
原来,邵青一开始就知道。
从一开始。
但是他依然,选择把自己当朋友。
裴啸忽然觉得自己太傻了。
不忍再看邵青的表情,不忍再听邵青的言语,裴啸推开边上围过来的士兵,向蛮夷的军队狂奔起来。
“哈……”邵青望了一眼裴啸离去的身影,转而将视线投在面无表情的单离守身上,“区区还以为,在死前能看到不一样的你呢……真无趣……”
单离守睫毛微弱地扑扇了一下,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邵青,不说话。
“对了……”邵青虚弱地用手在腰间磨了几下,似乎取一个东西都耗费了他大量的力气,“这个玉佩……还给你……”
单离守看着原先被邵青顺过去的玉佩,温润依旧,而边角却光滑了许多。
“……”单离守动了动嘴唇,依然说不出任何话。
“还有……你好像说过……在坟前告诉区区……为什么要取名叫离守……”
单离守按着邵青伤口的手一紧,浑身的毛孔都闭合了。
“当然还有……我邵青……喜欢你单司承……哈哈哈……”邵青嘴角的血液,在苍白的脸上越发艳丽,“唉……终于说出来了……”
邵青听到单司承呼吸一乱,抬眼仔细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发现眼眶下,积累了细细一条透明的水光,如同凤凰江上那迷人的波纹。
“……我竟然亲眼看见……单司承为我流泪……”邵青咧嘴,血在牙缝中异常可怖,“真是死而无憾了……”
如果不是因为两人尴尬的敌对身份,也许他们会成为最要好的朋友,如同姚怀川和庒岛杭一般,如同姚成木和于攸一般,如同兮若侯和井铉一般……
可惜……
“咳咳……咳……”胸腔一阵闷痛,邵青忍不住又咳了起来,但嘴角的笑容却是非常开心,“哈哈,你放心……区区马上就是个死人了……不会把你哭的丑态……泄露分毫的……”
单离守咬着唇,固执地任由泪水越积越多,然后滴落在邵青的脸上。
他只在父亲死的时候,哭过一次,那时候,下着瓢泼大雨,眼泪被雨水很好的掩饰起来。如今,这天却是晴朗无云,这一次,他的眼泪,无所遁形。
“还记得吗……以前对阵……一直都是区区在说话……你在听……”邵青看着单离守的面容有些模糊,意识已经不甚清醒,“区区有些累了……这一次……能不能换你……一直说话……给我听……”
说着,一直举着玉佩的手,缓缓滑落。
淡翠色的玉佩在落地时发出“叮”的清冽响声。
单离守低着头,刘海遮住了脸上的表情,将邵青的头往怀里重重一圈。
只是片刻,单离守放开了邵青,拿走了他手上的翠玉佩,郑重地系在了腰间的绳洞上,随即手握在了邵青的白龙枪上。
待他站起身后,脸上仅仅只剩一片云淡风轻。
正在斩杀蛮夷的兮若侯和井铉陷入了苦战。
原因是蛮夷虽然未穿盔甲,可这他们的武器奇形怪状,对善于应付刀剑枪弓的士兵们,这无疑是一次生与死的挑战。
士兵的数量急剧减少,而蛮夷的数量却是只多不减。
“兮若侯,小心!”
随着井铉的一声大喊,兮若侯堪堪回头。
一个手中抡着铁锤的蛮夷在战马上面目狰狞。
忽然一支长枪带着飞旋的力道捅破了蛮夷的胸骨,点点飞溅的血肉染到了兮若侯的身上。
他看到倒下的蛮夷背后,站着一个白衣飘飞的英俊男子。
“愣着是要找死?”单离守眉眼一挑,近乎嘲讽的语气却让兮若侯心里一阵痛快。
“哈!”兮若侯张狂一笑,“与单司承战场并肩,人生一大快事!”
说着,飞扬跋扈的身形肆意地穿梭在布衣军队中。
蛮夷的又一大批援军从北面的高地直冲而下,在所有人紧张的时刻,南面却传来的壮烈的喧嚣。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占舟济和慕小远带着顺天门的弟子浩浩荡荡地冲了过来。
紧跟着的,是雷铁良为首的鹤云山庄。
“儿郎们,把蛮夷给老夫扫出家门!”雷铁良充满爆破的声音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参差不齐的江湖队伍在众人的惊愕下宛如一跳江河混入了海流一般,与蛮夷的战圈融合了起来。
同样惊讶的单离守转头一望,黄沙吹过发丝,将一小绺细发贴在了嘴缝。
远处天地浩大的高原一角,一抹小小的青色宛如天边青鸟。
等那片青色走近时,单离守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飞舞的发带。
手碰触到那温润的翠玉佩,单离守心中一震,拉过姚怀川的衣袂,头重重地埋进了对方的肩窝。
姚怀川呼吸一窒,双手一环,将人抱了个满怀。
战况很快就被江湖之流搅得更加浑浊,一些士兵分不清敌我,一下子傻在了原地,看着打成一片的江湖人士和蛮夷,忘记了自己身在战场。
就连倪磐也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所措。
但随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