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表示倾听。设乐先生会和这位曾经的花魁认识,也许并不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情。设乐先生有过掌管军队的履历,也曾经位高权重过。这样的辉煌权柄,必须要女子的美丽来加以装饰。
“上次没有告诉你整件事情的始末,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这次芳作来我这里,把当年的事情都告诉我了。”她表情无奈中透着惋惜,好像还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我们的故事里明明没有恶人,为什么大家还有过得如此辛苦呢?”
她长长叹息着,“现在我也有点不想见到芳作,不过他确实不是坏人啊……为什么大家彼此没有阴谋算计,却还是弄成了今天的样子?”
再次看着月亮,无助地追问着。
“从那个男人开始说起吧。原本是藩士家中的长男,在很小的时候以为家庭的关系来江户走动过。那个时候才认识的沉空他们。应该说是芳作和沉空他们共同的后辈。但是听说在他家乡那边,他和父亲因为武士道路的问题断绝了关系。他所在的松下私塾,被认为是培养了会危害统治的危险人士。事实确实如此吧,听说他现在还是个活跃在宇宙的恐怖分子。”
月亮的周围,有群星连缀成的巧妙形状,描绘了整个无边的宇宙。而我和已经被梅毒摧残得摇摇欲坠的女人坐在屋中,一边回忆过去,一边望着月亮。
“其实我很难想象,沉空会和那样的人扯上关系。她看上去理智冷静,实际上很不近人情。有时候,当她告诉我她要做一件事的时候,我会觉得,她的眼睛里有着明显的兽性。这不和她的理智冲突,她残忍又睿智。偏远地方的私塾、家庭之间的利益纠葛的断绝,这些没有影响沉空和那个男人的联系。她会去如此在意一个人,就是我觉得她人生中最冲动的事情。”
她落寞地笑了,“这些我原本不知道的。我从没有看出沉空喜欢某个男人。如果不是芳作告诉我,沉空这么多年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一个男人,我还会一直以为沉空是个除了政治夙愿之外无欲无求的人。”
“唯有这件事情,她内心狂热,又不愿意让人知道。”她晃着自己缠绕男人头发的小指,表情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叹惋,“沉空也有的啊,就藏在她的右手小指的皮肤之下。我本来还以为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呢,没想到她也相信游女们的那一套。”
我也记得小姐的小指上没有任何东西,作为仆人我并不会一直观察主人的手,所以我没发现也正常。按照她的意思,我家小姐是把自己的小指的皮肤割开,然后把头发缠进了血肉。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年,伤口早已愈合,头发和缠绵的感情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我只觉得,要那样做应该很痛。
她还在继续讲述:“那个男人所在私塾的老师就是以暗地培养企图颠覆国家的人为罪名抓走的,当然那个时候他还是个男孩。之后是他第一次参加军队,当时的总指挥官就是设乐芳作。我常年呆在吉原,虽然仍有艳名,就在那时也已经很少接待机要官员了。虽然不很清楚,但当时是国家的内战时期。”
“整个民族的不同阶级间彼此怀有仇恨。这种消极情绪也被带到了军队内部,最显而易见的一种表现就是军人们对平民的欺压……啊,抱歉,每次跟沉空谈论类似的话题,不自觉都开始讲大道理了,接下来只是说事情吧。”
我点点头,“您请继续。”
“那个男人当时在军队里只是普通的士兵,大概是年轻气盛吧,他看到同队伍的前辈欺负平民家的姑娘,就出手教训了一下。但是那些士兵很快合起伙来报复,听说是绑起来关在了马厩里。”
“事情是在那个时候被闹大的,牵扯出了严重的军纪问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全队上下把事情的真相忽略了,只打算追究那个男人扰乱纪律的责任。当时军法很严,据说是给他判了死刑。”
出于善良出手的高杉,那时候还是个有血有肉的少年吧。我知道她的讲述里不含个人感情,但我记得曾经梦境里高杉绝望呼喊声。也许从我的角度看没什么悲伤,毕竟小姐和高杉本人,都早已学会对此沉默。
“救了他的当然是你家小姐。”
我知道,以身体为代价。
“芳作他很喜欢你家小姐,当时也确实怀有了一点私心。但他没想到,从那一时刻起,你家小姐就有了堕落的势头。当她发现这幅容貌和身体可以为她达到目的,她开始了义无反顾的利用。”
然后就有了今天的局面。最开始开启这一切的高杉和设乐先生,似乎内心已经为此哭号了多年了。但我家小姐却总是一副不能理解他们的样子。
“我想,沉空可能一直以来受的教育和我们不同,所以想法也不同吧。很多时候,她像是在凭野兽直觉生活的人,但她又极度厌恶那种不能正视自己人性的状态。我能清楚感受到,她身上没有所谓的贞操观念,这在大家族的教育中应该是不可思议的。非要我来形容的话,沉空的性格更像是笼子里被驯兽师驯服的狮子,但她又是不甘心的狮子。”
凝望月亮,声音也仿佛飘到了很遥远的地方。
“芳作说到这件事,在我身边哭了。他拜托我照顾好沉空,可是我已经做不到了。他说,沉空和那个男人,可能两个人都是很傻的人,如果没有人看着,真的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情。”
“所以,喜春雨,我再把这份感情传递给你。我们这些在你家小姐身边的人,见证她吃了很多苦了,哪怕心狠手辣能干出很多坏事,但她终究是个连自己的感情都很迷茫的傻孩子。”
她迎着月亮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她的手上缠着别的男人的黑发。月光下,仿佛缠着黑发的小指能给她的手带来神秘的力量,穿过岁月,让着饱经摧残的容颜重获新生。
“沉空!”她高声呼唤。
小姐很快从里间走出来,像是刚刚在里面睡了一觉的样子。这几天家里的事情其实很多,即使我家小姐手腕高明,也会因此疲劳。
我家小姐说:“您和喜春雨谈完了。”
“嗯,你们快点走吧。”她微笑着,“我不是很想让你们看到我的死相。我早就买好棺椁了,如果以后有机会,记得给我上香哦。”
窗外的月色很漂亮,今天是弯月。远处吉原的街道,依旧是一片灯红酒绿,五光十色。曾经尝过其中最华美的味道的绝代佳人,正含笑陈述着自己的死亡。
已经没有下次见面了。不过吉原的夜晚,还会一次次席卷着灯火降临。幻想着安宁的吉原,今夜无雨。
番外 今夜无风的夜兔星
奴役即自由,阶级即平等,无知即智慧。
*
《原住民的抗争》第二部的海报在几天前贴满了这里的大街小巷。这里是原住民们和平地选择臣服后被分给夜兔们的土地,曾经的原住民的后代、现在的奴隶正由他们的夜兔主人带领着,到电影院欣赏这部很有夜兔风格的商业大片,值得所有夜兔们兴奋的一点是,这部电影中的“原住民们”真的都是完全本色出演、真实演绎。
这意味着,死了,就是实打实地死了。
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根本不敢看身边的主人。我的牙关在打颤,但他爽朗又透着天真的笑声掩盖了我过度紧张而急促的呼吸声。
“唉?玄风也觉得这个片子会很好看吧?”
他纯白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着街边的电影海报的时候漂亮得就像是固定好的艺术品,我的夜兔主人微笑着,潜伏着暴躁的温柔表情就跟我昨天被他打之前如出一辙。
我瑟缩了一下,感觉脊梁还在隐隐作痛。
他似乎是不甚在意的样子,勾勾小指让我走近他,当我刚慢吞吞地挪了一步,他就一把拽着我脖子上的项圈把我拉进怀里。裁决他人生死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像是在逗弄喜爱的宠物,虽然我也的确是他的宠物,但他并不宠爱我,我的主人在一个星期前、一个月前还有很多我都数不过来的日子里都向我举起过毫不留情的拳头。
“不过今天可能时间不太够哦。”他像是安抚着我,那双手却拉紧了我的项圈,“先回家吧,我回去做饭。今天晚上都要做实验,好像也不能陪玄风玩了。等到周末,如果闲下来的话,我们大概可以去看电影。”
他越忙越好!我虽然其实很高兴,却还要故意发出呜呜的顺从的低声。
我的夜兔主人虽然有着夜兔的共同爱好和性格特征,但他同时也有着科学怪人的身份。他武力强悍,头脑智慧。我知道他经常打我,但他其实很克制,如果不是他自己愿意,夜兔的暴躁因子根本不会在他身上有所体现。
我们回到家,他就去做饭。这个时候我就有时间去他的书房转转。和其他饲养人类的天人不同,他似乎从不在意我是否会因为熟知了历史而产生背叛的念头,我也认同他是对的,因为他是个足够强大的夜兔,无论我背叛与否都只能选择臣服。
除非我有了能逃到一个他追不到的地方的机会。
这个机会来自他现在正在研究的一项不成熟的技术。时光机的设想早就有人提出,但无数人尝试过都没有实现,人们可以从理论上证明它的可行,但却不能确实地实行。我的主人却因为得到了一种奇特的新型能量源,有了实现它的可能。
我说是去书房转转,其实拐了一个弯,关心了一下他的研究进程。
那台机器摆在那里,看上去个头很大,合成材料的外壳闪闪发亮。我的主人在他仍有疑问的部件上做了标记,还有一些特别的字母和数字组合成的标号被着重画了起来,那也许是他为了方便拆卸做的提示。我知道主人现在亟需一个志愿者来帮他实验这个机器的实际工作效果,可惜的是,那个志愿者没有可能是我。
其实我已经生活很幸福了。在我刚刚被他从宠物店带回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要逃跑,我的主人会给我吃的,我也不用再担心迷茫的未来。
被驯养的第一天,就有一个天人告诉我们:“以后,带走你们的主人就是你们的未来。”我还记得他有着圣洁的表情,因为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的事情,当我完全忘了当时什么情景的时候,我依旧记得那个令人感动的表情,并且它一直印证着那句话的正确性。
天人对我们没什么不好的。他们没有买了宠物却拿来虐杀的变态爱好,他们也把我们当成他们的家庭成员,虽然永远说不上话。这说到底只不过让被饲养的人类慢慢失去他们本来就微薄得可怜的思考能力罢了。那无所谓,我们有未来就好了。
我的主人也是啊。他给我吃,他心情好就带着我玩,他还给我买漂亮的衣服穿。稍微不同于其他的饲主,他很希望我陪他说话,这不是说被饲养的人类们不会说话,而是我的主人更希望我能跟他进行高于主人和宠物关系的对话。所以他让我看书,让我拥有知识,知道这里曾经是人类的土地,让我了解历史。
这对我而言大概是个快乐却又惶恐的过程。因为,每一个走出宠物店的人类都把一句话印在心里:
“奴役即自由,阶级即平等,无知即智慧。”
我犯了戒。而且总是在我的主人的授意下。
天人们其实也没有刻意管制,他们不阻止宠物们知道所谓的历史,他们只提醒每个饲主,当心不听话的宠物的反扑。宠物们偶尔总会有一两个不满足于现状,想着他们曾经也统治过这个星球,就要胆大妄为到去背叛自己的主人。从我的角度看这很不明智。
我们出生之前很久,这里就不属于它的原住民了。我们没有见过所谓的统治,我们不曾和现在的主人平等过,我们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谁知道当时的人们生活得有多好?也许比现在糟糕得多?我们向天人臣服,被奴役,这没错,但我们并不是没有自由。相对的自由可以被我们的主人给予,当我们选择低头,自由和保障自由生活的基础都有了。所谓阶级更是古往今来最让人无异议的,我们弱于我们血统高贵的主人们,我们早就用失败证明了自己的弱小,排在低阶级又能接受高阶级的同情和饲养,这是绝对的公平。
天人的制度十分公正公平,而且极具人情味,他们为了防止有些人类想不开,早就把最大的智慧告诉他们——无知即智慧。
我最开始被主人带回家的时候,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很幸福,他却过着痛苦的生活。
当他教给我知识,并且让我开始思考,我逐渐开始意识到:他希望我和他一样痛苦。这也许是因为他是个非常孤独的夜兔,他痛苦却无处排解,他需要一个人陪着他痛苦。
原本在痛苦和幸福间挣扎的那段时间,我也是没有想过要逃跑的。但我现在因为有了完全独立的思考能力,已经很痛苦了。我强烈地意识到,我需要一个新的主人,他需要完全把我当成一个宠物。那样的话,我可以试着慢慢忘掉现在主人,还有他强加给我的那些附带无尽痛苦的智慧。
我不想看书,不想看电影,不想学算术,给我一个绒球玩就可以了,给我一些吃的就可以了。不过人类的思考能力一旦被开发,似乎就很难再收回。早几天前被主人打得昏昏沉沉的时候,我脑子里就曾闪过一个念头,我要逃跑到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
这是一个很明确的目标,因为宇宙中夜兔无所不至,除非有一个地方能永远充斥阳光,或者……穿越时间维度,到达几百年前或几百年后。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之后的几天我都在苦苦思索,我想为自己布置一个完美的计划。但越是思考,我就越知道我即使逃得很远也不能避免痛苦的悲惨事实。
思想的种子一旦种下了,就没办法拔除了。
理所当然地,我恨给予我智慧的主人,是他毁了我的幸福。我要报复他。
工具都是由他做好,摆在我面前的。
我看着他即将完成的时光机,这个时候昨天被他打过的地方还疼得厉害。
到了这周的周末,他果然闲了下来。他订购好了电影票,准备带着我去看那部《原住民的抗争》。这也意味着,他的研究,应该是完成了。
我的主人有着周末去看电影的良好爱好,当他前一天没打我,我四肢齐全、身体健康的时候,他就带着我去,否则,他就一个人欣赏点有情调的电影。
因为不想去看电影,我决定被他打一顿,顺便趁着这个时候看看我心心念念的时光机。这个时候又一个问题来了,我该怎么让他打我一顿?要激怒我的主人,只是忤逆他绝对是不够的,因为有时候他反而会为了我的忤逆感到欣慰。是的,他需要一个聪明又痛苦的宠物,他想看自己的宠物挣扎。
所以我需要表现的是这样一种状态,我想得越来越多,但反而变笨了。然后我的主人为了阻止这种他不想看到的态势,势必要揍我一顿让我长长记性。他看到我的忤逆,会为我的勤奋多思感到满意,但是要是这种思考加重了我的愚蠢,他会很不高兴。他会打我的,我很自信。
我使用了主人的电脑,并且留下了操作记录,以便他查询。如果他看到我的使用记录,一定会佩服我让人感到十分可爱的智商:我想给时光机找个买家。为什么我要卖掉他的时光机?因为我要钱。为什么我要钱?因为我要跑路了!
在上述假设都成立的情况下,我的主人一定会想:玄风怎么又变笨了?
当他都已经买好电影票,准备带着我出门的那天早上,我的主人状似无意地问了我为什么要卖掉他的时光机。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