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你呢?
“不好。非常的不好。”
不过这是别里亚耶夫教授的回答,他希望学校能够允许他陪同家人一同离开,但是他的愿望落空了。学校给他指了一条路——基洛夫工厂——到那里去,并且成为一名工程师,直到战争结束。
“如果您不愿意,别里亚耶夫同志,我现在就把你送上军事法庭。”洛特尼克夫高傲的看着面前这位满脸怒气的小老头。
“那王耀呢?他可以离开吧?”别里亚耶夫喊了起来。
“他可以,他是国际留学生,只要他愿意,我们就会送他去莫斯科,然后送他去中国。”
“我可以陪同他前往!然后我会回来的!我的家人都在你们手上!”
洛特尼克夫没有理他,只是转向王耀:“你愿意离开么?你是我们系的教员,但你的学生关系在通信工程系,如果你要离开,就尽快向你们系提交申请吧。”
洛特尼克夫,其实王耀只见过他一面,那是他刚来列宁格勒的时候,他从这位教导主任手上领到了课表,然后他在午饭的时候给自己讲了整整一中午的《反杜林论》。
“我愿意留下来。”王耀平静的说。
“天呐!您疯了!”
“他没有疯!”洛特尼克夫突然对着别里亚耶夫大吼了起来:“相反,我觉得您疯了,我为你感到可耻。这是基洛夫坦克工厂的报到文件!你不用回去了,明天早上我会来接你!”
洛特尼克夫把文件扔到桌子上,然后摔门走了。
别里亚耶夫绝望的瘫坐到椅子上:“完了,完了,这次要完蛋了。这些黑头发的混蛋!一次一次的毁了我!这次我是真的要完蛋了!”
别里亚耶夫垂头丧气,王耀帮他倒了一杯热水递到他手里,教授沮丧的抬起头,眼里满是泪水:“我不是说你,王耀,你是个好小伙子,我,我真的太倒霉了,这一切都源于这个黑色头发的男人,就是他介绍了同样黑发的老伊万去认识伊丽莎白,也是他扣下了我的档案让我没法去莫斯科大学,现在,他终于可以害死我了。这个混蛋,这个混蛋。但是王耀,你为什么不离开?你应该回国了,到基洛夫工厂去当一个工程师,这有什么意义?”
“别哭了,教授,明天早晨,我们一起出发。”
基洛夫工厂是苏联三大坦克制造厂之一,也是唯一可以制造kv坦克这样的超重型坦克的工厂,如果王耀还在斯图加特上学,那么成为这家工厂的技术人员简直就是一场美梦。不过他现在的心情比较复杂,他虽然没有回答,却依旧忍不住去思考别里亚耶夫教授的话:王耀,你为什么不离开?
对,我为什么不离开?
王耀决定放过自己,不再自我逼问,他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准备去给自己的导师打个招呼,道个别。等他走到国际学生部的时候,许多学生正在递交避难申请。因为大多数人说的是英文,王耀听不大懂。嘈杂的大厅令他有些难受,他退了出来,这是一个同课题的研究生走了过来:“王耀?你是来递交申请的么?”
“不是,我是来见见导师的,他好像没在楼上。”
“嗯?”这位苏联同学有点惊讶:“你不离开苏联么?”
“对,我不离开,我明天就会去基洛夫工厂报到。”
“王耀,你又不是苏联人,”对方看着面前嘈杂的人群,表情很复杂:“也许吧,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有时候我会有点抱怨,觉得那么多人到苏联学技术,苏联把大家当做贵宾对待,但是苏德一旦开战,大家却又纷纷离去……当然,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大家都是学技术的,打仗也帮不上忙,总的来说无可厚非。王耀,你真的不回国么,你又不是苏联人?”
“对,我不是苏联人。”王耀顿了顿:“啊,别问我这个问题了吧,我还是想去见见导师。”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要不我也帮你找找?”
王耀想了想,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您如果见到他,就帮我对他说一声谢谢吧,请代我谢谢他。”
“王耀!”
王耀已经走出了大楼,那位苏联同学突然追了出来。
“怎么了?”
“谢谢你!”这位苏联同学表情有些激动:“谢谢你!苏联一定会胜利的!中国一定会胜利的!”
“对!”王耀点了点头,微笑着对他说:“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第十四章
其实就在战争开始的第二天,基洛夫工厂就收到了整编指令,工厂已经对人员进行了整编。洛特尼克夫一大早就敲响了别里亚耶夫的房门,带着他们一起踏上了通往普希金市的电车。
“洛特尼克夫老师,您也一起去?”王耀一旁坐着垂头丧气的别里亚耶夫,气氛沉闷。
洛特尼克夫撇了别里亚耶夫一眼:“我是书记,我当然要去。”
有轨电车继续向前行驶,中途并不停车,这是驶向“工人村”的专列,车上全是集结到基洛夫坦克城的技术人员和技工。
“那是什么?”行驶到第四工人村的时候,王耀看到许多人徒步走在不远的公路上。
“波罗的海地区的难民”
快到第六工人村的时候,难民变得多了起来,这时一列军车从人群后方驶来。
“让军车先走!让军车先走!”站在踏板上的一位军官冲着人群大喊。
疲惫的难民们让开一条路,军车继续启动,王耀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但有轨电车的速度很快,那列驶向城内的车队瞬间被抛在了脑后。
第六工人村虽然被称为村,但是其实很大,洛特尼克夫带着两个人去了厂区办公室:“我们是布琼尼军事通信学院机械系的,前来报到,厂长同志。”
“这位是?”厂长看了王耀一眼。
“国际留学生,中国人,王耀,他曾在斯图加特学机械。”
“嗯,”厂长指派了个技术员出来:“他们不是厂里的技术员,先给他们些常规资料,安排到修理厂吧。谢谢三位对国防事业的支持,我要去忙其他的事情啦,洛特尼克夫,老伙计,我就不客气了,他们就拜托你了。”
走出厂区办公室,那位技术员把资料交给王耀:“你们可能先做轻型维修指导,这是很幸运的,因为这样的坦克上面基本都是活人,也不至于会看到些人体残屑。”
听到这里,别里亚耶夫忍不住□□了一句。
洛特尼克夫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拎走了:“王耀,你先到厂里去吧,行李我会帮你拿到宿舍的。”
工厂内很忙碌,基洛夫主产kv坦克,但是超重型坦克的数量毕竟有限,大多数摆在这里养护维修的是t…26轻型坦克。厂里的几位老技术员过来和王耀握手问好。
“您好,听说您来自斯图加特,我也是!不过我回国进修了研究生。”名叫列昂尼德的年轻人特别热情。
“现在能别提德国的地名么?”一旁的老技术员点了根烟,很不耐烦的说:“要不你带着你的德国老乡溜达溜达?”
“唉,好吧,我是个直肠子,”列昂尼德尴尬的笑了笑,带着王耀往厂里面走:“战事紧急,所有的战车基本上履带都有问题,我们的战地维修人员技术不是很精良,维修的时候出的问题很多,咱们得逐一找出来,纠正,并且测试。”
王耀点点头,看着厂房内数不清的坦克和自行火炮等待维修:“开战才一周多,就有这么多坦克变成了这样?”
“哈,王耀,这只是第六工人村的一个厂房而已,唉,不说了,你第一天来,我们先到办公室里去,我把资料解读给你。”
厂房对面就是办公楼,中间是一条停满了装甲车的巷道,两个人侧着身子从车辆的缝隙中挤过,这个时候,厂门口嘈杂起来,列昂尼德探了探脑袋:“又有新的车辆来了。”
这当然不是新车到来的意思,这是新的“被炸坏”了的车回来了的意思。
伴随着坦克车的还有几个医护人员,他们抬着担架向办公楼跑了过来:“把门打开!我们需要一个手术室!”
列昂尼德愣了一下,赶紧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间。
“让开,让开!”为首的医生推开列昂尼德:“快,把他抬进来!”
然后门关上了,里面开始发出持续不断的惨叫。
“您好!同志,请告诉我连长怎么样了?”跟在后面的一个苏联士兵哭丧着脸:“炮弹击穿了我们的装甲!该死!”
列昂尼德拍了拍他的肩:“到旁边休息一下吧,会没事的。”
“你的连长叫什么名字?”王耀有点激动地拉住了那个士兵。
“伊万,怎么了?”
“伊万什么?他姓什么?”
“库尔布斯基,怎么了?”
“没,没什么。”王耀放开了手:“没什么,你去坐一会儿吧,你们连长一定会没事的。”
办公室被占用了,两个人只好回到厂房蹲在角落里分解资料。就在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里,又来了许多的车,许多的人。
“没有战地医院么?”王耀的神经被一次又一次的挑起。
“德国人推进得太快了,战地医院可能满员了,一般战地医院都是步兵,装甲兵有可能会跟着装甲车一起过来,不过其实你看到的伤员并不多,装甲兵很少有能活下来的。”列昂尼德沉默了片刻:“第四工人村的车间负责熔炉再造,那些废墟的内部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怎么了,王耀同志?”
“没什么。”王耀重新拿起资料。
“不,王耀同志,你一定是有朋友在装甲连里,他是位连长么?”列昂尼德拍了拍王耀的肩膀:“坚强起来吧,王耀同志,你一定能见到他的,毕竟咱们这里是离前线最近的维修厂啊。”
王耀没好气的笑了:“你的意思是我在期望他负伤么?”
“糟了,我是个直肠子,真的不会说话,我的意思是,你能看到完好无损的他。”列昂尼德皱了皱眉头:“怪得不老技术员们都不喜欢我。”
等他们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两个人草草收拾了地面,列昂尼德邀请他一起去食堂吃饭。
“不了,”王耀冲他摆了摆手:“我得回去看看教授,你先去吧。”
这一下午,不知道洛特尼克夫对别里亚耶夫说了什么,别里亚耶夫似乎终于接受了命运,看到王耀回来了,还主动拿起饭盒和他打招呼:“走,一起去吃晚饭吧。”
食堂的人很多,工人们来了一波又走一波,气氛很沉闷,洛特尼克夫没有一起来,王耀和别里亚耶夫教授各自拿着饭盒排队。走回寝室的时候,王耀端着他的汤,开玩笑的说:“教授,你还记得么?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您说布琼尼的红菜汤的味道糟糕得不如放点机油呢。今天咱们可有用不完的机油啦。”
别里亚耶夫终于笑了一下:“王耀,你是个好小伙子,你真的是个好心的好伙子。”
于是基洛夫工厂忙碌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每天至少工作十二个小时,回宿舍的时间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都得睡在办公室里。
一周后,列昂尼德来向王耀道别:“我要去前线啦,王耀同志。”
列昂尼德被整编为战线维修人员,他甚至还领到了一套军装。
“他们干嘛给你军装!”别里亚耶夫敏感的嚷了起来:“如果你被德国人抓到了会被当成士兵枪毙的。”
列昂尼德尴尬的笑了笑:“别里亚耶夫同志,您的爱国情操真的挺糟的。”
别里亚耶夫只好闭上嘴。
“我会活着回来的。”列昂尼德握了握别里亚耶夫的手,又握了握王耀的手:“我们是朋友么?你会像关心你的连长朋友那样期待着再次见到我么?”
“我希望见到完好无损的你,列昂尼德同志。”王耀配合着他的节奏摇了摇。
列昂尼德离开了,但不到一周就回来了,一辆军用卡车带来了他的尸体,车间里的技术员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厂区书记走了进来:“别列科夫同志在哪里?”
别列科夫放下扳手,走了过来。
“收拾好行李,去领一套军装,军车会把你送到前线修理点。”
“好的,书记同志。”
“雨季要到了,记得领一件雨衣。”
“谢谢书记。”别列科夫走了。
“愣着干嘛?”旁边的人走过来捅了捅王耀的背,王耀嗯了一声,重新记录起数据来。
雨季很快到来了,厂区外的难民队伍显得越发狼狈起来,王耀有时候会偷空跑到厂门口看一看,他这个时候不想听到或见到任何熟悉的人,他去看一看,只是希望不要看到。
前线的情况不容乐观,列宁格勒方面开始组织民兵向着战场推进,这件事情大大的刺激到了别里亚耶夫教授,他甚至因此发起了高烧。
洛特尼克夫专程赶了过来,站在别里亚耶夫的病床前面一顿破口大骂。
王耀在一旁艰难的插嘴:“书记,教授是真的生病了。”
“该死!”洛特尼克夫知道自己的愤怒毫无用处:“幸好你这样的苏联人是少数!该死,别里亚耶夫,我真希望我这辈子不认识你!王耀同志,你不用照顾他!这种胆小怕事的人渣就让他死在这里吧!”
烧得晕乎乎的别里亚耶夫根本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是在□□着,像是在说梦话。
送走了洛特尼克夫,王耀拧了一张湿毛巾敷在教授的额头上,他坐在窗前不敢入睡,一方面是要照顾病人,另一方面是为了听防空警报。德军的空袭开始密集起来了,听说纽班和妥斯洛防线已经失守,许多阵地被来回抢夺,但是德军的攻势太猛,苏军伤亡很多却最终没有太大效果。
别列科夫没有回来,但车间并没有继续向战地增派维修员,不知道是因为他还没有死或是因为根本不需要维修员了。
七月下旬,列宁格勒迎来了连绵的大雨,在嘈杂的车间里,王耀有时候会想起绿城别墅的那个夏天,那一场大雨,雨后,他们一起去郊外散步,看到美丽的湖泊,还有飞过树枝的啄木鸟。
但现在,大雨之后,他只能看到工厂外泥泞的道路以及隐约听到远处的炮响。
别里亚耶夫的病终于好起来了,他看到站在床前的王耀忍不住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我还活着,没想到我还活着。”
“你当然活着,教授,来,别哭了,喝点汤吧。”王耀拍了拍他的背。
“洛特尼克夫没有再来找过我了么?”别里亚耶夫接过汤,紧张地问。
“没有了,教授,您太紧张了,这可对健康没有好处。”
“啊,那就太好了。”别里亚耶夫终于松了一口气。
等他喝完了汤,王耀站起来,思索了很久,还是决定开口:“教授,我可能要暂时离开工厂。”
“什么?他们要派你去前线维修点?”
“不是的,您先别紧张,”王耀按住了别里亚耶夫的肩膀:“是这样的,可能是统战部的指令,具体我不是很清楚,昨天厂书记找我谈话,需要我配合前线部队确认一些事情。”
“统战部?统战部怎么会找到你!”
“不是第六村的厂书记,是基洛夫工厂的厂书记,”王耀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所以真的是统战部的命令,我们正在对付德国坦克,所以在德国留过学的我可能最适合确认某些信息。”
“哦,天呐!您又不是苏联人,凭什么?你是国际留学生!他们凭什么命令你!你为什么不反抗!”
“教授,我就是在反抗,不过是反抗德国,”王耀突然笑了:“教授,不知道为何,我好像不是很怕死。”
“啊,我身边为何都是疯子!你以为你是战争英雄?我告诉你,我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