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莉亚将信将疑的扶着篱笆走近了一点。
伊万也站了起来,没有回头,只是拎起面前的水桶,向着菜田走了过去。
“进来吧,娜塔莉亚。”王耀朝篱笆走了一步。
“我?”娜塔莉亚一时间忘了要说什么,只是按照王耀的话,混混僵僵的从篱笆的缝隙里钻了进来。
“你来找伊万么?”
“啊,”娜塔莉亚这才想起手上拿着东西:“我采了点花。”
“伊万,娜塔莉亚带了花过来。”王耀接过了娜塔莉亚手上的葵花。
伊万拎着空水桶,冷冰冰的走了过来:“哦,谢谢。”
伊万的表情令娜塔莉亚有些不安,她也向前走了一步:“哥哥?”
“谢谢你的鲜花,我会把它插到花瓶里的。”
“娜塔莉亚,你会插花么?”王耀笑着对娜塔莉亚说:“我不是很擅长,你可以帮帮忙么?”
“当然可以。”
总比尴尬的呆在这里好,头脑还在发晕的娜塔莉亚跟在王耀后面逃跑了。伊万没有跟上去,他走到花园里,坐到了院子里的躺椅上,不假思索的仰面睡上去,表情冷漠的闭上了眼睛。
王耀找到了一个大小合适的花瓶,递给了娜塔莉亚:“这是你在河边采的?”
“啊,是啊。”娜塔莉亚把花一股脑的塞进花瓶,随意的理了理:“加上水就可以了。”
“你怎么了?”王耀看着娜塔莉亚的脸:“你的脸色不大好。”
“没什么,”娜塔莉亚根本不敢抬头看王耀的眼睛:“我该回去了。”
“好吧,”王耀把手洗干净:“可以等等么?我换件衣服送你回去。”
娜塔莉亚来不及拒绝,或者说还没想到拒绝的理由,王耀就已经进卧室了。娜塔莉亚站在客厅里,呆呆的看着面前的沙发,说不出有哪里不对,或者说很难讲明王耀有哪点不对,但是伊万哥哥的态度是反常的,有一些可怕的事情令她不敢想。
回去的路上,娜塔莉亚没有说话,只是机械的回答王耀的一些关于风土人情的问题,等到她家的小楼出现在不远的地方时,娜塔莉亚突然抬起头看着王耀:“哥哥他,是不是把你当成女孩子了?”
王耀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娜塔莉亚,你说什么?”
“哥哥他!是不是把你当成女孩子了!”娜塔莉亚的眼圈红了,眼泪险些就要流出来。
王耀转过身,弯下腰,看着娜塔莉亚的眼睛:“娜塔莉亚,我希望你能记住我说的话,你要知道,伊万是军官,他的职业是不能随便改变的,他的职业对他的一些问题的要求也更加严格,所以他四周最好不要有一些流言。而我呢,我顶多还有两年就要离开苏联。我去过很多很多的地方,所以我知道,一旦我离开,我们就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所以,注定要离开的我是不会思考这个问题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娜塔莉亚低下头:“……我明白。”
“看着我,”王耀扶住了娜塔莉亚的肩膀:“我觉得你们提琴合奏的时候很美,娜塔莉亚,我希望……他能得到幸福。所以擦掉眼泪吧,笑一笑,回去后不要让叔叔阿姨担心,好不好。”
“好。”
两个人就这样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娜塔莉亚的脸色渐渐恢复,他们才分开。
各走各的路?娜塔莉亚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古怪的念头,她忍不住回头看王耀,但王耀却没有回头看她。娜塔莉亚感到自己埋在裙子褶皱里的手还在轻微的颤抖,其实她并不是太明白王耀的话,她只是知道如果她想要保护哥哥,那么她现在就应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像王耀一样。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是她想要保护他,这是一定的。
八月将尽,长夜似乎又将来临,依旧温暖的天气透露出一丝倦意。路的另一端,躺在院子里的人感到胸中的愤懑难以转瞬即逝。他在遗憾和惆怅中徘徊,甚至忘了早晨才为自己建筑出来的恐惧。他叹了一口气,想象着天空飘过的云,想要抓住他,即便只有一点希望。他在等待,等待他回来,回来后他们也许还能继续。
但是等待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长得他打起了瞌睡。
突然,栅栏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他睁开眼,看到王耀打开门,微笑着向他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民粹主义对应的是精英主义,即认为人民的智慧主导历史发展,这个概念应用较广,屠格涅夫的这篇文章是嘲讽乌托邦式的民粹主义,在这篇文章里,主人翁放弃优渥的生活,和女主角私奔到乡下开辟农庄。这里王耀用这个概念开玩笑,称其为“农村社会主义乌托邦。”
☆、第十章
“有你的信,”王耀递了一封信给伊万。
“……”伊万只是把信顺手塞进了包里。
“你都没换衣服就这样在院子里睡着了?”王耀打开门准备进屋。
“……”
“怎么了?”王耀回过头:“你怎么不说话?”
“你走的时间太长了,我的衣服头发已经干了。”
“谁的信?”
伊万这才从包里掏出信:“学校的,新学期的开课函。”
“哦,对,要开学了。”王耀走进厨房:“我去热晚饭。”
伊万坐到饭桌前,拿着信封发呆。
“我们该回去了。”
“你说什么?”王耀端着汤和面包走了出来。
“我们该回列宁格勒了。”伊万抬头看着王耀的眼睛,这一次,他的眼睛闪躲了。
“好啊。”
“这里很好,不是么?”伊万没有移开视线。
“当然很好,感谢邀请我过来。”王耀笑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埋头喝汤。
“要离开了,不觉得遗憾么?”
“明年还有暑假不是么?”王耀搅着汤没有抬头。
“王耀……”
“今天开饭有点晚,我吃饱了,你一会儿收拾厨房吧。”王耀放下碗,朝书房走去。
王耀知道自己的举动有点反常,他很庆幸伊万没有跟过来,他需要平复一下自己的思绪。因为没有心情翻开书,王耀胡乱的整理了一下桌面的书,顺便拿起一本准备塞进抽屉。
“你看到了么?”不知何时走进来的伊万兴奋的看着王耀说。
王耀对上了他的眼睛,一时语塞。
“怎么样?”伊万看着王耀手上的花球,笑脸盈盈。
王耀不知道怎么的就已经把它拿在了手里:“好……好啊,怎么做的?”看着对方炙热的表情,王耀觉得必须要转移一个话题。
就在王耀绞尽脑汁想话题的时候,他突然感到手腕一热,虽然立刻想要缩回手,但是还没来得及就被伊万抓牢了。此刻,他甚至可以感到对方一定看着他的眼睛,所以他放弃了挣脱,但却没有抬头。
“我……”伊万和王耀之间隔着写字台,他没办法把他拉过去,但他也绝没有松手的意思。
“伊万!”王耀突然抬起头,眼神恢复到了往常的样子:“你想知我为何我会来苏联么?”
“你想知道我为何会来苏联么?”王耀的眼神柔和了一点。
伊万仍旧没有松开手,两个人就像较劲一样保持着这个费劲儿的姿势。
“我出国前,我父亲便嘱托我,一定要努力学习,早日回国。但是,我还是赶不上了,大三的时候,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我的祖国彻底的沦陷在了侵略中。曾经有那么片刻,我在想,要不然等一等,等我大学毕业,让我再多学一点东西再回国,大家都说斯图加特的最后一年才是最有意义的。我已经学习了三年,我不舍得在此刻放弃。但这只是片刻的犹豫,我惶恐的带着行李踏上了回国的旅程。辗转到广州的时候,我遇到了来接我的家人,来的这位堂兄对我说,我父亲年龄大了,快不行了,让我一定要快马加鞭,说不定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耀垂下了头:“然而等我赶回南京,却未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所以,我在苏联的每时每刻都忍不住想,我还有多少时间?如果不再快一点,不再快一点!我是不是会见不到祖国的……最后一面……”
伊万松开了手,王耀感到自己全身的力气好像突然被抽离,他用手杵着桌面,沉默了片刻,坐了下来。
“为了安葬父亲,我们回了一趟老家,然后,就在十二月,日军占领南京。我还记得,我在回南京城之前,所有人都在阻止我,但我明白这绝非意气用事之举。终于,我搭上了英国大使的便车,英国使馆将车顶蒙上了英国国旗,我的车跟在他们的车队后面。”说到这里的时候,王耀不自然的顿了顿:“没想到,还没进城,日军的轰炸就来了,他们并没有顾及国际协议,炸弹直接落到了大使的车上,等我们匆忙的把他抬进使馆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之后,我在南京呆了整整两个月,直到屠杀结束。”王耀看着手上的花球,就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是我第一次亲历战争,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侵略者,什么是亡国者。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日军都在策划着如何杀人,刺刀?子弹?手榴弹?□□?红十字会所接手的尸体令人毛骨悚然。啊,是的,我就在红十字会,在这两个月里,我奔波在各大坟场,见证着这一切。在焚尸的火场上,你还能听到活人的惨叫。在放生祠,慈幼院里,我们往往要收敛上百具幼童和老人的尸体。我现在都记得,国际红十字会的那位护士长总是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王,冷静,冷静,让我们来数一数,我来数,你来记录。啊……南京……南京的街道,没有一处没有尸体。直到次年二月,南京才稍微恢复了平静,此刻,南京已经变成死城,城外满是万人坑,长江塞满了尸体。”
“这是我生活了十多年的故乡,可在我要离开她的时候,我已再认不出她的模样。对,这成了我一生的梦魇,我忘不掉,我也不能忘掉。我已愧对我的父亲,我怎能再愧对我的祖国?”
等一口气说完了所有的话,王耀站起来,往卧室走去。卧室的窗外是宜人的风景,平和、安详,如果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是不是所有人都要幸福一些?
‘按住他!按住他!王!他的脖子被日本人砍断了一半,天呐,天呐,他竟然还活着!还有麻醉药么?’
‘王,你不能再往前走了,你是中国人,他们不会顾及你是红十字会的,他们也会杀了你的!’
‘畜生!这帮畜生!王!拦住护士,别让她看!’
‘王,’还有这个无数次在他梦中响起的声音:’冷静,冷静,让我们来数一数,我来数,你来记录。’
一,二,三……十七,十八……九十四,九十五,九十六……二百六十九,二百七十……四一十六……五百八十七……
在痛彻心扉的寒意中,王耀感到有一双手扶住了自己的肩:“王耀,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是么?”
王耀可以感受到这双手的温度。
伊万艰难的沉默了片刻,接着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会帮你的,从今天开始,你把你最重要的俄语专业书拿给我,我来帮你翻,虽然我只会德语,但是终归能够帮上一点忙。这样,你就可以快一点回到你的祖国,我会帮你的。”
王耀低下头才发现,那个俄罗斯花球竟然还被自己抓在手里,在此之前,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纸艺,这耗费了他多久的心血?
但现在,他把它从手上拿走了,王耀知道自己背对着他,所以不必再掩饰自己的表情。
过了许久,不知道是多久,王耀转过身,依旧是如往常一般云淡风轻的表情:“谢谢。”
伊万握住了他的手,他已经不再逃避,但伊万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他垂着头,五味陈杂。
“别担心,王耀,我会帮你的,你的祖国,就是我的祖国。”
他感到王耀的手微微动了动。
“谢谢你,伊万。”
然后他的手从自己的手中抽了出去。
八点,天空开始变暗了,夏季到了尽头。伊万依靠在卧室门口,看着王耀出去的背影——他拉开了书房的电灯,然后坐下来,铺开了他的书本。
这些动作他看过无数遍,但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太失落,太复杂。
但他终究还是鼓起勇气,走到书房,坐回书桌的另一边,他拉开朝自己这边的抽屉,拿出了那本日记本。
不知不觉之间,这几十天已经累积出了厚厚的成果,翻过每一页,就像是翻过每一天,不论或多或少,自己都会有所记录,但当翻到空白的一页后,伊万写下了日期,却无法再提笔写一个字。
八月七日,伊万注视着他的笔记本,注视着这一天,他难以忘记,难以割舍,但却也必须学会要割舍了。
中国,他并不知道这个名字会如此沉重,所以他不知道他为何会没日没夜的学习,所以他不知道他为何会在自己想要带他逛街的时候催促自己,所以,他不知道……他为何不愿意和自己来这里。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伊万想要写下这句话,但却怎么都动不了笔,最后他合上了笔记本,把它塞进了抽屉,永远的锁了起来。
归期终于来了,只是这次不必去坐公交车,娜塔莉亚一家也要回列宁格勒,刚好能坐一辆车。三个年轻人坐在后排,彼此都没有说话。王耀和伊万看着各自的窗外,娜塔莉亚看着前方。顶多半个小时,王耀斜靠着坐垫睡着了。伊万往这边扫了一眼:“娜塔莎,帮他把车窗摇起来。”
娜塔莉亚探过身子,摇起了车窗,然后扭过头看了看伊万。
“怎么了?”
“没,没什么。”
“你这孩子怎么了?这几天怎么魂不守舍的啊。”开车的老彼得从后视镜看到娜塔莉亚脸色不好。
“真的没什么!爸爸你太罗嗦啦!”
“呵呵,”老彼得笑了:“要不让你哥哥这周末带着你在城里玩玩吧?”
娜塔莉亚还没开口,伊万先说了:“下周可以么?这周我得去图书馆。”
“你……去图书馆干什么?”
“查点资料……”伊万讪讪的解释道。
“那让王耀带着你到城里玩儿?”老彼得猜不透他女儿的心思。
“他?”伊万接过话:“他也要去图书馆,他就算了吧。”
娜塔莉亚听到这里,便不再开口,她只是看着自己的裙摆发呆,试图用翻弄花边来转移自己的心事。
郊外的列宁格勒大学附属音乐学院先到,伊万扛起了娜塔莉亚的行李,把她送进去。两个人走在学校里,一些娜塔莉亚的朋友们向他们打招呼,就像往常一样。
“哥哥,”走到宿舍门口,娜塔莉亚接过行李:“王耀一定会在两年之后离开么?”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娜塔莉亚笑了笑:“我就是在想,嗯,单纯的想到这个问题而已。”
“哦,”伊万帮她推开了寝室的门,可能来的太早了,她的同学还一个都没到:“你的柜子在哪里,我帮你放进去。”
“哥哥……”娜塔莉亚欲言又止:“你,要保护好你自己。”
“你太担心啦,”伊万刮了刮她的鼻子:“我还在学校呢,芬兰战场还用不到我,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娜塔莉亚努力挤出笑容:“嗯,哥哥,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好好的。”
☆、第十一章
一九四零年九月二十七日,电台里传来了关于柏林的消息——这一日《日德意三国同盟》签订,日本宣布要建立亚洲新秩序。
“你知道法西斯主义么?”王耀把电台的声音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