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密的树林,便忙走进林去,选了一株枝叶繁密的大树,爬上高高的树桠,将身斜靠枝上,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春雪瓶也不知睡了多久,正迷朦间,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她猛然一惊,迅即张开眼来,探头循声向林外看去,倏见一个身着骑校装束的汉子,纵马如飞,从林边一闪而过。时间虽只一瞬,但她已认出那军校骑的正是她的大红马!同时也只一瞬间,春雪瓶便已从绣袋里取弓在手,只见她扬手一扣,一支短短的弩箭好似闪电般脱弦而去,一眨眼间便插到那骑校的右臂上去了。那骑校中箭后,只略略摇晃一下,便猛然勒住奔马,那边即回过头,圆睁着一双惊异带怒的眼睛,向林里搜寻着。春雪瓶正想跳下大树扑去夺马,蓦然间她看到了一张她熟悉的面孔,和一双她熟悉的眼睛,特别是那深沉中带惊带怒的眼神,不知曾多少次把她从梦中扰醒。一刹那问,春雪瓶已经明白过来,她又干了一桩比天还大的错事!被她射伤这人,正是八年前曾经被她射伤、并因而被官兵所擒的半天云,也正是她要去乌伦古湖寻访、给他送去刀马的罗大伯。
春雪瓶一阵锥心般的难过,悔、愧、羞、悲一齐绞在心头,她木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极度的难堪竟使她对林外又响起的一·片蹄声也失去觉察,只呆呆地看着罗小虎用右手困难地拨出腰刀,再哆嗦着交到左手,随即便又看到约有二十余骑军挥刀围上前去,只见刀光马影,立时杀成…团。春雪瓶忽地打了个寒战,她也忽地从寒战中清醒过来。恰在这时,她看到姚游击j立玛林边,正搭箭开弓,准备伺机向罗小虎射去。春雪瓶哪敢褥误,迅即扬手一箭向姚游击右臂射去,只听他“啊唷”一声,一松手,弓已随声坠地,箭也斜飞出去,正好插在一名军校的腿上。那军校也几乎是与弓I司时坠落地上。春雪瓶随即一连放出数箭,紧紧围着罗小虎的几骑,有的带箭窜开,有的坠马,有的伏在鞍上惨叫。姚游击和军校们都惊呆了,只仓皇四顾,不知箭从何来。罗小虎趁军校惊散四旁之际,勒马横刀不住向林里探望。他眼里只充满了惊愕,怒意竟已全无。
春雪瓶趁那班军校正在惊惶万状、六神无主之际,突的又连连发出数箭,随即又有几名军校中箭嚎呼。其余十几骑军校被吓得魂散魂飞,拨马乱转,挤成一团。罗小虎见状,不禁发出一阵震耳的笑声,挥动腰刀,一纵大红马,猛向他们冲去。军校们哪里还敢抵敌,吓得一阵惊呼,各自勒转马头,争先逃去。姚游击正想喝住他们,忽见罗小虎又回马向他驰来,他也慌忙拨马,跟在那些军校后面,向乌苏方向逃去。 .
古道上又沉静下来。要不是地上遗下几柄腰刀和一张弯弓,简直看不出这里曾发生过战斗的一丝儿痕迹。
罗小虎仍立马道上,向树林里张望,他那疑讶的神色里,已带上了些儿凄伤。
春雪瓶从革囊里取出短刀,跳下树林,慢慢来到罗小虎马前,双手捧刀,低头跪倒地上,意语不连地说道:“我错认人了,不是有意射你!我是来还刀的。还望罗……罗大伯宽恕!”
罗小虎没说话,只俯下身来,久久地盯着她。
春雪瓶见罗小虎久无动静,便怯生生地抬头来向马上望去,她看到一张虎虎有威的面孔上,充满了惊喜,布满了慈祥,一双闪闪发亮的眼里,正耀起一层泪光0春雪瓶仰望着那张充满慈祥的面孔,又低声说道:“我真的不是有意伤你!”
罗小虎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你是雪瓶!”
春雪瓶点点头:“是的。我正要去乌伦古湖找你……。”
罗小虎还不等他说完,翻身一跃下马,抢步来到她的面前,接过刀,伸手扶起她来,为她拂去膝上的尘沙,说道:“我也正在到处寻你,因此才碰上那班官兵的。”说完,他举目向四野望一番,忙去拾起那些兵器,回头又对春雪瓶说道:“走,到林子里去再慢慢细谈。” ..
二人进入树林,罗小虎扔了那些拾来的兵器,将大红马拴在树上,选了一片干净的地方坐下。春雪瓶早已注意到了,她射去的那支短箭还深深地插在罗小虎的臂上,以致罗小虎每一举动,都痛得微微皱了皱眉头。她等罗小虎刚一坐定,便忙移坐到他身旁,充满愧疚地说道:“罗大伯,这箭我来给你拔出。”
罗小虎欣然一笑:“好,让你拔。”
春雪瓶小心翼翼地伸过手去。可那手还没触着箭便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罗小虎见她那般情景,又笑了,笑得很开心。他看春雪瓶迟迟不肯动手,又说道:“拔吧,雪瓶!你也别怕,你拔我不会痛的!”
春雪瓶一咬牙,握住了箭,手虽然不颤抖了,可心却急剧地跳动起来,她还是没敢往外拔。
罗小虎回头看着她,充满怜爱地摇了摇头,说道:“仁慈也须手狠!你能懂得这点就敢拔了。”
春雪瓶听了,迅即将手一抬,箭也随手而出。她偷向罗小虎瞟去,见他不但连眉也未皱一下,反而发抖一阵爽朗的笑声。他笑过以后,.又回头说道:“这就对了!你要记住:为人行事,该狠时,杀人也.无须眨眼;不该狠时,蝼蚁也休伤它性命。”
春雪瓶从革囊里取出母亲给她的金创药来,给罗小虎的伤口敷上,又细心地替他包扎起来。
罗小虎拾起那支带血的短箭,默默地玩了会,忽又举起它来,充满感慨地对春雪瓶说说道:“你这弩箭的射法原是我教给你母亲的,你母亲又教给了你,没料到你却两次用它来射我!”
春雪瓶羞愧得赶忙低下头去,难过得几乎哭了起来。
罗小虎忙伸手扶起她的头来,对她说道:“雪瓶,我这不是在责怪你,也不是在怨你母亲,我是在想:我从不信天意,但从这事看来,莫非果有天意?!”
春雪瓶不懂得他这话的意思,只困惑地望着他,忙又解释道:
“不,不是天意,是无意!一个装扮成百姓的官兵盗了这大红马,我气极了,正在四处找寻这马和那盗马的贼,我走倦了,正在这林里的树上打盹,恰巧你从这儿跑过,我没看清就放了箭。当我认出是你时,我悔极了!这都是我的错,不是天意。”
罗小虎又是一阵开心的朗笑后,说道:“好啦,别再提这一箭之事了!只要我能见到你,再中一箭也是值得的。”他瞅着春雪瓶,眼里充满了宽慰和喜悦。
春雪瓶:“这大红马怎会到你手里来了?”
罗小虎:“盗走你这大红马的那人不是官兵,是你乌都奈叔叔。
他去迪化办完了事回乌伦古湖,在沙湾的驿站门前见到了这大红马,他便打定主意要把这马盗回来。他不认识你,见你和几骑官兵一道上路,还以为你是军营里的亲眷哩。他一路跟在你们身后,进入草原的那天夜晚,他便下手了。他骑着大红马刚进沙漠,正碰上我从乌伦古湖赶来,他把盗马的经过告诉我后,我便已知道他是干了桩蠢事,那位被他误认为是军营里亲眷的姑娘一,定是你了。”
春雪瓶忙截住罗小虎的话头,问道:“你怎知那人是我?!”
罗小虎:“你在乌苏东城关口和姚游击对刀赌马的事你马强叔叔都已经告诉我了。我知道这刀和马在你手晕。”他又接上刚才被春雪瓶截断的话,继续讲下去,说他断定那个失马的人是春雪瓶后,便和马强赶到车排子去,守候在通向塔城去的大道旁,想在那里见她一面,并把乌都奈误盗大红马的事告诉她,好使她放心。不料他和马强刚到那里,便被乌苏军营的巡骑发现,他不想和军营的官兵冲突、纠缠,只得离开车排子,避开了那些从乌苏军营赶来拦截、搜索他们的官兵。后来,他又听一位牧民弟兄说,有位年轻姑娘在这一带找寻她被盗失的大红马,他猜出这准是春雪瓶,便也在这一带到处寻她,这才引出刚才那二十余骑官兵追赶他的事情来。
春雪瓶听完罗小虎谈了这段经过以后,这才明白过来。她立即又不安地问道:“你离开乌伦湖时,就只孤身一人上路?”
罗小虎点了点头。
春雪瓶:“你真不该这样行事,这太危险了!”
罗小虎:“人多了反易惹眼,再说我也不便多带人来!”他停了停,又不禁感叹地说了句,“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春雪瓶十分诧异地:“甚么不得已的事情?!你单身一人离开乌伦古湖出来干什么?”
罗小虎:“到天山,寻你母亲去!”
春雪瓶一怔,愣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罗小虎忽然俯过身来,紧紧盯住春雪瓶,着急而又深沉地问道:“雪瓶,告诉我,你母亲是不是生了病?她近来情况如何?”
春雪瓶不由吃了一惊,甚至有些慌乱起来。谈论和探询她母亲,这在她心里已成为一种禁忌。多年来,谁也不曾在她面前这般放肆地提过她的母亲!可眼前这位罗大伯,在提到她母亲时,竟毫无敬畏之意,全不把禁忌放在眼里!春雪瓶心里不禁暗恼起来,说道:“我不能告诉你。我母亲也决不允许别人谈及她的事情!”
罗小虎:“那是别人!这是我,是我在问,是我要你谈!”
春雪瓶被罗小虎这激动的神情和不同寻常的语气怔住了。她抬起头来,紧紧盯着罗小虎,问道:“你是我母亲的什么人?”
罗小虎盯着春雪瓶,眼里闪耀着一种奇异的光彩,胡须也颤动起来,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我是你母亲什么人?!我是你爹!”
这对春雪瓶来说,真如晴空霹雳,她惊诧得张大了眼睛呆在那儿不动了。
罗小虎很快又平静下来,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我和你母亲原是结发夫妻。”
春雪瓶虽没说话,可罗小虎一句话在她心里激起的思绪,却有如惊涛拍岸,又似风卷残云,她被搅得乱极了。她愣了许久,才困惑地说道:“我怎从未听母亲说过这事?!”
罗小虎:“就因为我是马贼!”接着他又沉痛地说道:“你母亲纵然因此不愿随我,难道你也不能叫我一声爹?!”
春雪瓶一时间竟没有了主张,只喃喃地说道:“这事我得回去再问问母亲,要她把真情告诉我。过去我也问过她,可她说你‘不是’,说你‘决不是’。”
罗小虎突然笑了起来。尽管他眼里还噙着泪水,可笑得却是那么开心。他瞅着惶然无措的春雪瓶说道:“不管你母亲说是也好,不是也好,也不管你叫也罢,不叫也罢,反正我是你爹!好,你也别为难,随你怎么叫都行,不过,还是得把你母亲生病的情况告诉我。”
春雪瓶只有顺从了。她告诉他说,母亲一直患有咳嗽症,近年来病情日益加重,每到冬天,常常咳得透不过气来,就在二十多天前,母亲的病又发了,她劝母亲下山去看病,母亲不肯,经她苦苦劝求,母亲才自己开了张药方,交她拿到乌苏去买药。药买回去后,母亲服了几剂,病情虽稍有好转,却仍未见有多大起色。现在她又已离开母亲十来天,也不知母亲的近况如何了。
罗小虎听得紧皱眉头,显得心情十分沉重。春雪瓶刚一说完,他便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你就不该在这时离开她!”
春雪瓶:“我原说等她病好后再给你送刀马去的,可母亲性急了,说也许你这时正需用它们,便不由分说地把我催走了。”
罗小虎站起身来,默默地在林里走来走去。他沉思片刻,又走到春雪瓶身边,满怀凄楚地说道:“雪瓶,你知道你母亲是为何离开艾比湖的吗?”
春雪瓶摇摇头。
罗小虎:“好,我告诉你:就是为你八年前在塔城射我那一箭,这才把她逼到那人不知、鬼难寻的地方去的!”
春雪瓶的整颗心、整个身子都立即颤抖起来。这虽是她心中曾经猜疑过的事情,但也只不过是猜疑罢了。此刻由罗小虎口里说了出来,猜疑便立即成了真实。春雪瓶的心又.一次被震撼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母亲那么宠爱的自己,却竟是害了她的罪人!一向很难流泪的春雪瓶,这时也不禁伤心地饮泣起来。
罗小虎让她哭了许久,才将她拉近身边,为她拭去泪水,充满爱怜地对她说道:“好啦,别再难过了!这也不能全怪你,要是你母亲早告诉了你,我是你爹,你也不会对我放那一箭了。”他叹息了一声,又说:“许多苦还是她自己讨来的!我这番上天山去寻她,就是为去看看她的病,把她劝下山来。她纵然不愿随我去,也不能让她再那样去折磨自己了!”
春雪瓶忧虑地:“那地方很隐秘,你寻不到她的!”
罗小虎盯着她:“你难道不给我带路?!”
春雪瓶不安地:“我不能。我答应过母亲,还在她耐前起过誓,我这么做,她会生气的。”
罗小虎:“好,不难为你,只要知她在天山,我踏遍天山总能寻到她的。”
春雪瓶沉凝片刻,忽然抬起头来,指着大红马对罗小虎说道:
“罗大伯,你要上天山去寻我母亲,可向这大红马问路去!只有它才能告诉你了!”
罗小虎恍然大悟,一刹间,只见他眼发亮,脸上也泛起红光,连声说道:“对,对,老马识途!我怎就未想到这点!这大红马准能把我带去的!”
二人正说着,不知不觉问,一缕阳光透过疏枝射进来,恰恰照到春雪瓶的脸上,她眨眨眼睛,又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嘴唇。罗小虎掉头看看林外,说道:“天色已经不早,看你似已饥渴,不能再逗留在这林里了。此去不远处,住有一个我的熟人,我们可到他那儿去喝喝水,吃点东西,今晚就在他那儿借宿一夜再说。”
罗小虎脱下他身上所穿的官兵服装,露出平时惯穿的那件白色排扣短褂,这才拿起短刀,看看试试,又试试看看,只深情地说了句:“伙计,你终于又回到我身边来了!”说完便将它藏进怀里去了。
春雪瓶瞅着他,不禁猛想起马强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来:“你罗大伯见到你,准比他重得刀和马还高兴!”她心里蓦然生起一阵莫名的欣幸,不禁又闪起一个念头:罗大伯刚才说的那番话,莫非果是真的!
罗小虎收拾停当,又把春雪瓶的革囊提去挂在马鞍上,然后就牵着大红马和春雪瓶走出林子,一直向东走去。走了大约十来里,前面忽然出现一片草地。草地虽不算大,草却长得又青又茂,好像从不曾受到过成群牲口的践踏。草地左边是一一脉长长的灌木林丘,那簇簇的矮树,把草地衬得更加幽宁。进入草地不远,就在靠近林丘的边际,搭着一一座小小的帐篷,那帐篷在这荒无人逊的草地上,显得孤零零的。罗小虎带着春雪瓶来到帐篷前,将大红马拴在帐篷旁边的林栅上,便一同跨进篷内。罗小虎把春雪瓶安顿在一张牛皮毯上坐定,便去取来一罐水、一些烤羊肉和几个饭团,两人便不急不忙地吃了起来。春雪瓶早已渴极、饥极,吃得更是水甜饭香,十分快意。她一边吃,一边打量着帐内的一切,见这座小小的帐篷,篷顶篷壁都打满补丁,帐内放置的什物也很简单,一望而知是个穷苦牧民的篷窝。春雪瓶不禁有些纳闷,心想:这么荒野的地方,怎会有人住到这里来了?坐在她对面的罗小虎,只闷闷不乐地吃着,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帐篷里一时显得很沉闷。春雪瓶瞅着他忽然问道:“这是谁住的帐篷?”
罗小虎:“布达旺老爹。”
春雪瓶:“布达旺老爹是个什么样人?他怎会住到这么荒僻的地方来了?”
罗小虎:“他是位十分令人尊敬的老爹。他为躲避那些伯克、巴依的迫害,多年来只好带着这小小的破帐篷,东飘西荡,拣这样连人迹都少到的地方隐住下来,担惊受怕地过日子。”
春雪瓶的心被触动,对这可怜的老爹不禁充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