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瓶将嘴一一嘟,不服地:“单凭动了貂氅,哪能就此推断,母亲定是见我来了,才故作假寐的。”
母亲笑了:“怎会如此。昨夜风寒,我就料定你会来的。”
春雪瓶一拍手:“母亲,这兴许就是兵法上说的‘知已知彼’吧!”
春雪瓶这一说,竟把母亲也逗得开心地笑了起来。
春雪瓶正要掀被下床;当她刚刚伸出手去,忽又停住,转脸对母亲说道:“母亲,昨夜半夜你也一定回屋来过。”
母亲含笑不答。
春雪瓶:“这貂氅我折回屋时原是放在木椅上的,母亲怕我倦睡受凉,却来给我加覆上了。”
母亲似笑非笑,凝目而视,说道:“你这才是单凭推断得知的。”
春雪瓶有些懊丧地:“而且还是过后方知。真枉了母亲还夸我精细呢!”
母亲微微一诧:“适才我和你罗大伯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春雪瓶:“听到了。”
母亲沉吟片刻,说到:“那位德秀峰来西疆何事,你与他同行时,听他谈起过没有?”
春雪瓶春雪瓶:“他虽未提到过他来西疆干什么,但我却已猜出几分来。我看这多半与罗大伯的事儿有关。”
母亲不觉一怔:‘‘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春雪瓶:“一路上,就是那位德秀峰,曾多番向我打听罗大伯的情况,问得可仔细啦!”
母亲:“他问了些什么?你又说了些什么?”
春雪瓶:“他问我可知罗大伯的为人,我告诉他说,罗大伯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孝义双全的大丈夫’。他还问及罗大伯是否有率领马贼在乌伦古湖一带抗击外寇来犯的事。我说这是千真万确。还说这是全西疆的人都知道的。那位德秀峰听了我的话后,他也说了这样的话:‘那半天云虽是马贼,确也是条汉子。’他身为朝廷官员,如不是为查访罗大伯的事而来,向我打听这么详细干什么。”
母亲显得十分关切地:“那位德秀峰可还说了些什么?”
春雪瓶:“他还向我谈起玉帅。”她偷眼看了看母亲,“还对我谈起十八年前罗大伯大闹北京的事来。”
母亲眼里掠过一道亮光,嘴唇也微微颤抖了下。接着,她又淡淡地一笑,说道:“你罗大伯十八年前进关报仇,确曾在河北大闹过一阵子,不料竟因此引出许多流言来,我看多是些无稽之谈和不实之说。”
春雪瓶凝思片刻,喃喃自语般地说道:“我想也是无稽之谈!
哪里会发生那样的事呢!”
屋里忽然陷入一片沉默。
恰在这时,窗外传来罗大伯的声音:“快出来吃饭吧,日已高悬,还要收拾下山哩!”
春雪瓶随即穿好衣服,和母亲一道跨出木屋,见门前土阶小桌上早已摆好菜饼,罗大伯已坐在桌旁等候多时了。春雪瓶望着罗大伯歉歉地一笑,紧挨着母亲身旁坐下,三人便开始吃了起来。春雪瓶一边吃着饼,一边不停地瞟着眼睛打量着她母亲和罗大伯。
她见罗大伯只顾埋头吃饼,显得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母亲又已恢复了平日的神态,正容端坐,举止不徐不急,显得凝重矜持。春雪瓶不耐这无端的沉寂,一扬头,冲着罗大伯问道:“罗大伯,你来接我母亲下山,你何不把我母亲送到艾比湖去。”
罗小虎:“我还要赶去塔城,我只能把你母女送到乌苏界内。”
春雪瓶毫不松口:“乌苏离艾比湖不远,你送到艾比湖后再去塔城也不为迟。”
罗小虎抬起头来瞬了瞬玉娇龙,随即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说道:“艾比湖是你母亲的天下,你问问你母亲,她能容我犯境吗?”
春雪瓶还想趁机撮合这两位在她看来是应该同住一起的亲人。她正要开口,却碰上母亲向她投来责怪的一瞥。春雪瓶只好嘟着嘴,不吭声了。
罗小虎吃完饼,站起身来,对玉娇龙说道:“我去把马备好,你和雪瓶赶快收拾收拾,只带走一些随身衣物就行了。”
玉娇龙也跟着起身回到木屋,一会儿便把必须随身带走的衣物包好,春雪瓶也用革囊装上一些干粮进屋来了。母女二人又在屋里逡巡一遍,检点一下有无遗漏的东西。说来也怪,这些粗制得不成形状的桌椅用具,平日在玉娇龙眼里,虽然离它不得,却也并未看重,此时此刻,在她看来,似乎都觉难弃难舍,依依恋恋。春雪瓶心里也自另有一番感触:若在平时,一听母亲说要带她下山,她都感到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哪还会顾及这些家俱和木屋,今天她要随母亲离开这里了,这里的一切东西却都使她倍感亲切起来,心里也感到沉沉的。母女二人又默默地在屋里站了一会,才迈步踱出屋外,罗小虎已将马备好等在林边了。
旭日已升上树梢,阳光从干隙里斜下来,把幽暗的林子透映得一片碧绿。夜霜又化成露珠,悬垂叶上闪闪欲滴;晨雾已变成薄纱,缭绕林空缥缈未散。这天山晨景,玉娇龙和春雪瓶早已看惯,若在平时,她母女二人只从中领享着宁静和安谧,静谧里还带些儿索寞和孤凄;可在这时看去,这静静的林子却显得郁郁葱葱,充满生机。春雪瓶看着看着,不禁惊呼道:“啊,母亲,我怎么直到今天才看到,这儿的景色竟是这般的迷人!”
玉娇龙略带忧伤地:“景生于情,这门前景色,每到夏天,年年岁岁原都是如此的啊!”
春雪瓶回头看看木屋,又凝望着那一片树林,不禁依依地说道:“也许将来有一天我还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玉娇龙眼里掠过一道惊愕的亮光,随着亮光的熄灭,眼里忽然变得更加黯淡起来。她将手里的剑和包裹递给雪瓶,说道:“你去把这剑和包裹挂放好,我去去就来。”她说完话就转身回木屋里去。
春雪瓶随即走到林边,将母亲的剑挂在大黑马鞍旁,包裹系在鞍后,然后又走到白马身边也挂上她的剑和革囊。她很快地便已收拾停当。她抬起头来向木屋那边望去,见母亲还留在木屋里尚未出来。她有些焦急地向罗大伯看去,见罗大伯正站在大红马身旁,双肘曲搁鞍上,默默向木屋外边注视着,眼里闪露出一种困惑和不安的神情。春雪瓶受到罗大伯那不安神情的感染,也不禁自语般地叨念道:“母亲怎的还未出来?”
罗大伯立即放下双手,直起身来,说道:“我去看看去。”他刚走了几步,忽见玉娇龙的身影在窗前一闪,随即便跨出房门向林边走来了。春雪瓶早已暗暗留意到了:母亲的脸色发白,唇边隐隐挂着一丝冷笑;手里并未携有余物,脚步也显得有些匆忙。她不觉暗自嘀咕了声:“母亲这是怎么啦?”
玉娇龙迳直走到大黑马身旁,攀鞍上马,回过头来对罗小虎说道:“你来带路,如何?’’
罗小虎欣然上马,正要扬鞭,忽听春雪瓶惊呼一声:“木屋着火啦!”
罗小虎举目向木屋望去,见窗口已冒出股股浓烟,火舌时隐时现地在浓烟是缭绕。罗小虎回过头来瞅着玉娇龙,困惑不解地问道:“你这是为啥?!”
玉娇龙淡淡地说道:“去意已决,还留它何用!”
罗小虎十分惋惜地:“这又不比霸王渡河,何须破釜沉舟!留下这间木屋给那班逃亡至此的弟兄避避风雪,也是一桩功德。”
玉娇龙冷冷地说道:“这是我和雪瓶栖居过的地方,岂容那些满身汗虱的汉子前来污玷!”
罗小虎摇摇头,闷声不响。
春雪瓶只轻声嘀咕了句:“这都怪我啊!”
木屋里的火焰越烧越大,屋顶上已经窜出条条鲜红的火舌。
玉娇龙坐在马上,木然不动地凝视着那正燃烧着的木屋,火光映照在她那玉白的脸上,闪耀在她亮亮的眼里,她望着望着,忽然间,从她的眼角里掉下两颗大大的泪珠。
春雪瓶轻声对身旁的罗小虎说道:“罗大伯,该起程了。”
罗小虎也不答话,只用力将缰绳一带,又猛挥起一鞭,大红马有如受惊一般,腾起四蹄,飞也似的向山下驰去。大黑马也不等主人催动,迅即放开四蹄紧紧跟在大红马身后。春雪瓶约住白马,等母亲和罗大伯也驰出一箭之地,又回过头来,满怀深情地环视一下周围景色,这才跨上马,纵马随后赶去。
天山本无路,徒步攀登已属不易,更不用说驰马下山了。可罗小虎却毫不在意,仗着胯下的大红马,仗着他二十年岁月在鞍上所磨练出来的马术,还仗着他那一往无前、睥睨一切的气概,他纵马当先,逢坡冲坡,逢林穿林,逢崖走崖,逢涧跳涧,时而如风驰电掣,时而似虎跃龙腾,只见蹄溅沙翻,直向山脚驰去。玉娇龙也毫不示弱,凝神注目,提缰勒马,忽如燕子穿杨,忽似惊鸿掠影,在后紧随不舍。不过半日功夫,二人便已驰下山脚。罗小虎这才回过头来,充满惊佩地说道:“没料到你马术竟达到如此境地!”
玉娇龙淡淡地一笑,说道:“别人能达到的,我也能达到。”
罗小虎又抬头向山腰望去,问道:“怎不见雪瓶人影?”
玉娇龙:“她也许早已下到山脚了。”
罗小虎半信半疑,又拍马向前面一片树林穿去。刚出树林,见雪瓶果已停马抚鞭等候在那儿了。他打量了下春雪瓶和她那匹白马,颇感惊讶地问道:“你怎会来得这快?”
春雪瓶:“我路熟,走捷道,所以先到了。”
玉娇龙瞅着雪瓶:“你怎不随在罗大伯和我身后?’’春雪瓶:“我见罗大伯一个劲地朝着险处闯,就仍走我的捷道去了。”
玉娇龙:“你胆怯了?!”
春雪瓶:“罗大伯闯险是天性,母亲是赌胜,我何须跟着闯来,让母亲为我分神。”
玉娇龙嗔她一眼,“嘴利!”随即举起马鞭向北一指,对罗小虎说道,“穿过这片荒野,从呼图壁西边斜插过去,只需一昼夜便可到达石河子了。”
罗小虎:“这一带我比你熟。且随我来!”他话音刚落,便一催大红马向北奔驰而去。玉娇龙也纵开大黑马紧跟在他身旁。春雪瓶仍然不急不忙地等他二人跑出半里地后,方始纵马加鞭,随后赶去。
三人两前一后,一路马不停蹄,饥食干粮,渴饮泉水,每驰三十里,便停下马来稍事歇息。三人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一路上,罗小虎对玉娇龙体贴温存,照顾备至,每逢打尖休息,推食让水,拂座披衣,全都由他料理,春雪瓶总是借故躲开,让这两位亲人在这短短的相聚里,多多装进一些暖意。有时,人并未饥,马也尚未乏力,春雪瓶却总寻找借口,央求停马小憩。正当停下马来,她却又跑开嬉戏去了。因此,三人一直走了三天三夜才算进入石河子地界。这儿虽然偶尔也能见到一些小小的村落,但放眼望去,仍是砂砾千里,荒凉已极。三人策马西行,向乌苏方向进发。春雪瓶忽然发现母亲已用青纱缠面,把整个口鼻都完全掩没,眼里也不时闪起惕然不安的神情。她感到惑然不解,想问又不便问,便向走在她母亲身旁的罗大伯投去探询的一眼。罗大伯只是笑了笑,眼里闪过一缕略带嘲讽的神色。春雪瓶正在猜度着,忽见罗大伯勒住大红马,一跃下鞍,埋头在砂地上察看着。春雪瓶也忙约马停蹄,埋头顺眼看去,见地下除了几堆马粪外,并无别物。而罗大伯在仔细察看的却正是那些马粪。春雪瓶好生纳闷,问道:“罗大伯,你看那些马粪何用?”
罗小虎并未答话,仍自逐一察看着那散落在地的一堆一堆的马粪,当他察看已过,忽又抬起头来举目四望,眼里露出惊诧的神色,自问自语道:“怪事,这儿怎会出现马队?!”
玉娇龙微微一怔,神情也立即肃然起来,说道:“莫非是巡哨官兵”
罗小虎摇摇头:“这里远离驿道,又很荒僻,官兵巡逻都是懒汉,哪会到此。”
春雪瓶:“会不会是游骑?”
罗小虎:“游骑意在抢劫,此地既无村落,又无牧幕,他们来此作甚。”
春雪瓶:“兴许只是几骑牧马过路留下的,何须去多费神思,还是赶路要紧。”
罗小虎不以为然地瞪了春雪瓶一眼,重又翻身上马,一边策马前行,一边对春雪瓶说道:“闯荡江湖,凡事都要小心在意,处顺境时要时刻想到可能遇逆境;走平路时要抬头注视前面可能出现的坎坡,这样才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你别看那只是几堆寻常的马粪,可我却已从那几堆寻常的马粪中看出不寻常的情况来了,这可能是个危险的兆头,我们应提防着些儿才是。”
春雪瓶一听有危险,精神立即抖擞起来,心里也顿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欢乐。她随即又显得有些疑惑不解地问道:“这兆头罗大伯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罗小虎:“这儿不是打尖之地,你看这地下同时洒下有五六堆马粪,且是牲口在行走中所遗,可见定是马群。这附近都无草地,哪来马群!那就只能是骑队了。”他停思片刻,又自语般地说道:
“既不是官兵,又不是游骑,那又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玉娇龙:“人们常说游骑,游骑与马贼何异?” .罗小虎:‘‘马贼中多是各部的奴隶和流人,专与官家、头人作对,也只打劫官家、头人,并不侵扰穷苦百姓;游骑乃各部中一些傈悍好斗的游手牧民,他们不去侵犯官家、伯克,却专门抢劫自己的兄弟。”
春雪瓶:“那些游骑也真可恶,他们还不时冒充马贼,弄得皂白难分!”
罗小虎:“游骑经常冒充马贼,入侵的敌寇又时时冒充游骑,把西疆搞得人心惶惶,官府也是浑浑噩噩。”
玉娇龙:“马贼游骑,同是抢劫,确也叫人难分,也无须去分个渭泾。”
罗小虎:“可在百姓们眼里、心中,还是泾渭分明的。”
玉娇龙默不吭声了。
春雪瓶偷偷瞟了她母亲一眼,忙把话岔开,问罗小虎道:“罗大伯,你可曾遇上过游骑?”
罗小虎:“遇上过。就在两月以前,我在去玛纳斯的路上,突然遇上一帮游骑,他们刚刚抢劫了附近的一个村子出来,马上驮载着大包大袋的衣物和粮食,还把耕牛也带上了。留在村里的都是一些老弱妇幼,他们呼天嚎地跟在后面,求他们把耕牛和粮食留下。
可他们哪会动心,还不停地向哀求着的妇女们抛起套绳,将他们拖在马后,狂笑取乐。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迎上前去劝阻他们。不料他们仗恃势众,见我又是单身一人,不容分说,一声吆喝,二十余骑傈悍异常的汉子一拥而上,将我团团围住,从四面向我杀来;立马外围的几骑汉子又轮番向我头上抛来套索,使我顾此失彼,陷入五面受敌的境地,我竟差点毁在那帮游骑的手里了。”
春雪瓶听得入神,见罗小虎把话打住,便又迫不及待地问道:
“后来呢?后来又怎么样了?你又是怎样杀退他们的?”
罗小虎:“常言道,两拳难敌四手,我单刀独马,哪能轻易地胜得他们。还是多亏了一位路见不平的少年小子,拔剑相助,才把我解救出来。”
春雪瓶意犹未足,策马靠近罗小虎身旁,伸手抓着他的臂膀说道:“罗大伯,你仔细讲来听听,真是有趣极了。”
罗小虎不忍使她扫兴,又说道:“我正在危急的时候,忽听外围响起一阵叫骂和格斗之声,正在和我拼杀的几骑汉子也突然显得慌乱起来,我忙偷眼一看,见那几个向我抛丢套索的汉子,一个已跌倒马下,其余三个正在和一位少年的小子交手。那小子一边挥舞宝剑,一边骂道:‘人说马贼是英雄,原来却都是些败类!抢了老百姓,还来耀武扬威杀一个单身汉!’我明白他是助我来了,便趁近身那几骑汉子正在分神之际,奋力挥刀杀开一个缺口,纵马冲到那少年小子身边,砍翻一个正向他身后杀来的汉子,对他说道:‘兄弟,好样的!他们人多势众,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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