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瓶目送那队寇骑驰进涧谷去后,这才策马回到罗小虎身旁。马千总忙走上前来将剑递给她,并不断向她称谢。春雪瓶笑着对他说道:“那天在玛纳斯河畔和你分手时,你说‘后会有期’,没想到我们果然又在这里相会了!”
马千总愧形于色地说道:“那天多感姑娘贵手高抬让我一马,今天更感姑娘见义勇为救我一命,姑娘的大德我马某记下了。但愿目后再相逢时我也为姑娘做点什么就好了。”
春雪瓶:“今天真正救了你的并非是我。”她正要举手向她母亲指去,却又被母亲朝她投来不满的一瞥制止住了。她只好把话一封,问道:“你是怎么落到他们手里去的?”
马千总这才将他被俘的经过讲出:原来他是因公去乌苏,身边只带了四骑弟兄上路。不料已行近乌苏,在离城不过二十里的驿道上,见有二十余骑人马正穿过道旁野地,向驿道上驰来。马千总见马上那些汉子虽都穿着牧民服装,但总觉神情有异,不似一般游骑。他动了疑心,便上前盘诘,不料只问了几问,破绽便已露出。
为首的那骑汉子见事不妙,一声令下便动起手来。马千总已知他们是从境外窜来的寇骑,便拔刀奋力相拼,终因寡不敌众,被他们活活捉住。他当时已不存生望,便横下心来,不管他们向他打探什么,查问什么,他只是闭口不答,只等一死。为首的那骑汉子见他如此,便将他捆置马上,又把他带着上路。来到这里,已是烈日当空,他们见这片林子茂密,便到林里打尖歇马,不想刚刚下马还未坐定,便遇上罗小虎、玉娇龙、春雪瓶三人正向林边走来。为首那汉子见他三人所骑的马匹都极神骏,便率队出林来夺马匹。马千总认出春雪瓶,又从罗小虎的答话中知道他就是名震西疆的半天云后,便已量定这二十余骑外寇决非他二人对手,同时也认定这是他脱逃之机0于是,一横心便向他三人马前奔投过来。他也果然因此而得救了。
罗小虎在听完马千总叙述他被俘的经过后,说道:“这支寇骑,我看是来探察这一带骑营虚实和地形道路的,他们随后恐将大举人寇了。”
春雪瓶后悔地:“早知如此,我也就不会这么便宜地放走他们了。”
罗小虎:“适才我也忖度再三,若真拼杀下去,也只能伤亡他十余骑,逃去的寇骑必将四处肆虐以事报复,百姓定将受害。所以就任你放走他们,没阻拦你。”
马千总:“我去乌苏定将这一情况禀告游击姚大人,请他派骑追击,并请他加强防卫,以备不测!”
罗小虎冷冷一笑:“好个姚游击!你就别指望他了。”他停思片刻,又说:“我看你也还算一条血性汉子!今日之事,你已亲身经受,也亲眼看到;适才那个奸寇所说的那番话,你也亲耳听到的了。
我罗某只望你遇事多为百姓着想,多以国家社稷为重!军营中那些守边官儿们,只知道饱食终日,一味贪生怕死,外寇多次来犯,一个个都龟缩不出,只图自保。他们为了掩过邀功,上瞒朝廷,下欺百姓,把许多入侵外寇犯下的罪恶栽诬在我罗小虎身上,更令人发指的是:他们竟把外寇残杀的百姓的耳朵割下,说成是被他们剿杀的马贼,拿去报功请赏!”罗小虎说到这里,须眉皆张,眼里也几乎喷出火来。他喘了一口粗气,又停了停,最后又对他说道,“你也是军营中的一个官儿,一切只望你凭着天理和自己的良心行事好了。”
马千总被罗小虎一席话说得低下头来,羞惭满面。他默默沉思片刻,忽又抬起头来对春雪瓶说道:“听说德秀峰大人此番来疆,乃是奉了铁贝勒王爷之命,专为查访边寇入侵与马贼功罪之事而来的。春姑娘与他们相识,何不赶去塔城,将你所知种种如实告他。”
春雪瓶犹豫了下,说道:“我自会找他去的。”
玉娇龙这时也策马走了过来。她已在一脸上蒙上了一块黑纱,把眼睛以下的口鼻全部遮住。她注视着马千总,将他打量片刻,然后便冷冷地对他说道:“你虽只是名小小的千总,却也是朝廷所委,圣上所授,也算一一员命官了。今天你在这里所见到的,不许张扬出去!这对你也有好处。你回到军营,只说你猝然被掳后是在途中乘机脱逃,休将他人牵连进去!切记,切记!”玉娇龙那冷冷的声音,在马千总听来,字字如斩钉,句句似截铁,有如军令般的威严,又似信誓般的峻厉。马千总不禁打了个寒战,连声应道:“是,我一定照行,一定照行。”
马千总随即跨上一匹寇骑遗下的坐马,正要拱手告别,忽又迟疑不发。他犹豫片刻,才又对春雪瓶语重心长地说道:“烦姑娘寄语德大人:西疆不比京城,一路险阻重重,要他多加小心!多多保重!”马千总说过这话,这才拱手告别而去。
春雪瓶已明白了马千总那几句话里含了示警之意。但她暗示的险阻来自何处,却又无从测知。她看了看母亲,见母亲凝神不语,眼里也隐含忧虑。
站立比行走着更易使人疲乏。经过刚才发生的一番周折,春雪瓶已从母亲的脸上看出倦容;罗大伯适才那种凛凛威风的神气亦已消失,脸上也露出了懒洋洋的神态。春雪瓶便对母亲说道:
“母亲,这下该你进林去好好歇一歇了。”于是,三人一同拨马人林,选了一处荫浓干燥的地方坐定,取出干粮、鹿脯,慢吞细嚼地享用起来。
树林背靠山岗,显得特别幽静凉爽,一阵微风吹来,更使人感到暑气全消,精神也为之一振。适才还显得有些倦意的春雪瓶,倏又变得兴致冲冲起来。她边啃着干馍,边笑着问她母亲道:“母亲,我囊里弩弓几时被你取去,害得我临阵着急。”
玉娇龙:“我若不早作提防,适才岂不误事!”
春雪瓶:“你怎么料得今天定会出事?”
玉娇龙:“适才在路上你罗大伯察看马粪时,我也有此预感,因我已不愿轻易露面与人交手,就取了你弩弓留在身边,以便急时助你~臂。”她停了停,又说道:“当时我只疑那马粪是为追踪你罗大伯而来的官兵战马所遗,没料到竟是这帮寇骑。”
春雪瓶:“这样说来,母亲是为防官兵才取去这弩弓的了!”
玉娇龙默然不答。
春雪瓶随又问道:“若适才遇上的果是官兵,罗大伯又十分危急,母亲放不放箭?”
玉娇龙仍不答话,只向罗小虎投去含满深情的一瞥。
罗小虎忙接过话来,含笑对春雪瓶说道:“早在十八年以前,你母亲为了救我就已放箭射过官兵的了!”
春雪瓶十分惊诧地:“十八年前?!”就在这一瞬间,她耳边猛然又响起德秀峰在路上对她说起的那些话来:“这已是十八年前一桩扑朔迷离、至今尚令人难解的公案了。……十八年前,玉帅府的千金小姐玉娇龙在京城出阁那天,花轿刚刚来到闹市街口,半天云突然从酒楼上跳下来……”她想到这里,忽然冲着罗小虎急切地问道:“十八年前我母亲是在哪里救了你的?”
玉娇龙还不等罗小虎回话,忙把话截住:“早已过去的事了,还提他则甚!”
罗小虎似已会意,也忙把话拉开,谈一些别的事情去了。
春雪瓶亦不再吭声了,似听非听地斜倚大树呆坐一旁,心头又起团团迷雾。她想着想着,竟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罗小虎见春雪瓶熟睡过去,怕她受凉,忙脱下身上外衣轻轻给她披上。就在他去给春雪瓶披衣时,他那件从臂肩直至下背已被撕破一条长长口子的贴身内褂映人了玉娇龙的眼帘。玉娇龙蓦然人眼,始而想笑,却又笑不出口,继而觉羞,却也羞不上脸,心里总觉不是滋味。她呆呆地望着那条长长的裂口,只见那光露在外的一团团有力的肌肉,随着他披衣的动作滚来滚去。玉娇龙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她突然感到心里一阵酸楚,对眼前这位叱咤风云的汉子竟深深地可怜起来。罗小虎给春雪瓶披好衣回过脸来,见玉娇龙正痴痴地望着他,眼里又浮现出了十年前他还是在布达旺老爹的帐篷里曾经见过的那种神情,他每一回忆起那种神情,便觉魂荡神摇,心头充满蜜意。他没想到,正是这样的神情,蓦然间竞又从她的眼里出现在自己眼前。罗小虎被这突然出现的情意惊呆,一时竟不知所措,只望着玉娇龙呆呆发笑,憨态可掬。玉娇龙移过身来,扳转他的身躯,抚着他那破衣裂口,轻声细语地念叨着:“你怎么这般不会照料自己!看这衣服已破成什么样子,也不找人补补!”
罗小虎:“我找谁补去!二十多年来还是只能靠自己。”
玉娇龙心头不禁又是一阵酸楚。她随即站起身来,从革囊中,取出针线包,又坐回罗小虎身边,一针一针地给他缝补起来。她补着补着,突然从破口里看到一块刺眼的伤疤。那伤疤正在他的后背,在鼓圆的肌肉上突然凹下,显得很深很深,它虽早已愈合,看去却仍触目心惊。玉娇龙停下针来,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那块伤疤,颤声问道:“还疼吗?”
罗小虎:“有时疼,多是在快下雨的时候。”
玉娇龙又试着轻轻地揉了揉:“这样疼吗?”
罗小虎笑了:“若在平时,打也不疼。”
玉娇龙又将伤疤细细看了一会:“这就是十六年前在昌吉以西的草原上被肖准射伤的吧?”’
罗小虎惊诧地:“我可从没给你谈起过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玉娇龙:“是达美告诉我的。”
罗小虎静静地沉默片刻,才又说道:“那次也是多亏了她我才有今天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沙哑里充满了哀伤。
玉娇龙并未注意及此,一边继续缝补着,一边陷入一片沉思:
那静谧的草原,那充满温暖和恬静的帐篷,还有布达旺老爹那慈祥而坚毅的面孔与达美那令人怡神解颐的笑容。那是她在苦海中漂来的一片乐土,是她在孤独中寻到的唯一亲人;她对那一片乐土和 .两位亲人,特别是那小小的帐篷和晶纯的达美,忽又充满了眷恋之情,她的心在呼唤着!也同样陷入了沉思的罗小虎,忽然回过身来,紧紧握住玉娇龙的双肩,怆然说道:“我们都快老了,身边都须有个贴心人,你身边虽然有雪瓶,可雪瓶终久是要嫁人的,那时又剩下你孤孤单一个人了!还是到我身边来,我们一起过吧!这样,你病了也有人照顾,我也不会再穿破衣服了。”他停了停又说道,。“我知道你心上也有一条破口口,让我来给你缝补好吧!你再巧自己也是缝补不好的。” ,
玉娇龙心里那块经常在隐隐作痛的伤疤,被罗小虎触动了。
他那朴实的话语,他那真挚的感情,就像他那双暖暖的手一样在抚摸着她心里的伤疤。玉娇龙感到一阵酥软,陷入一片昏迷,她垂下眼睑,轻轻把脸贴到罗小虎的怀里,喃喃说道:“你等一等,等一等!
我还要进关,还有些事未了,等我了却那些事,我就来,来和你偕老!”
罗小虎什么话也不说了,只伸出那厚实有力的手轻轻地受抚着她。
玉娇龙贴在他的胸前无声无息,纹丝不动,竟似睡去一般。过了许久,她才像梦呓般地喃喃说:“我生是你罗家的人,死也是你罗家的鬼……”
罗小虎突然打了个寒战,那只正在爱抚着玉娇龙的手也突然停了下来。
林子里是静静的,没有鸟叫,也没有蝉鸣。
春雪瓶斜倚树上沉睡未醒;玉娇龙贴着罗小虎胸前似若昏迷;罗小虎凝神危坐陷入沉思;几匹马在悠闲地站着;风在轻轻地吹拂。
春雪瓶 第八回 求饮荒村少年拦马 强探根底娇女挥鞭
好梦留人睡,好梦也总是易醒的。
玉娇龙早已从沉迷中清醒过来,又回复了她那娴静中总是带有的几分矜持;罗小虎仍然精神抖擞,不时向林外张望,察看着周围的动静;春雪瓶亦已醒了多时,正一面收拾着地上的东西,一面不时偷眼向她母亲和罗大伯望去。
林外日已西斜。玉娇龙和罗小虎谁也没有说话。他二人心里也都明白:绕过这片山岗,离乌苏便已不远,分道的时刻已快到来,后会已难有期。因此,谁也不催促起程,都想把这难得的相聚多留片刻。尽管各自都充满依依之情,各自都怀着惜别之意,但由于立命安身之所各自不同,心性志趣所求各异,前途未卜,休戚难料,尚难共宿一林,也不容同栖一枝。
春雪瓶不耐沉闷,试探问道:“时已不早,今晚到何处宿去?”
罗小虎:“我把你母女送到乌苏城外,你母女可到城里舒舒适适住上一夜再走。”
玉娇龙:“我是不想再进乌苏的了。”
春雪瓶:“你呢,罗大伯?你是直奔塔城,还是先回乌伦古湖去?”
罗小虎:“我今夜再赶去看看布达旺老爹,明日便起程去塔城,然后再回乌伦古湖。”
玉娇龙:“布达旺老爹!他现在何处?”
春雪瓶:“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一片草原上。那儿可僻静,他那小小的帐篷也安谧,住着令人舒服极了!”
玉骄龙诧讶地:“你见过布达旺老爹?!”
春雪瓶:“见过,就是在我误射了罗大伯的那天,我还在他那小帐篷里住过一夜呢!”她略一沉思,又说:“布达旺老爷爷把他那小帐篷称做‘破窝’,说我又回到那‘破窝’里去了。罗大伯也说你曾在那帐篷里安过身,你真带着我在那小帐篷里住过吗?”
玉娇龙点了点头。
春雪瓶:“那么,布达旺老爷爷果然也算是母亲和我的亲人了!”
玉娇龙又被春雪瓶这期切的话语,引起了她对那小帐蓬和布达旺老爹的恋念,她的心又呼唤着。她不禁一往深情地说道:“是的。他确是母亲和你的亲人!啊,还有那小帐篷,那也算是母亲的家,很久很久以前就是母亲的家了。”
春雪瓶从母亲那迷惘的神情里,感到她有些异常,有些失态。
她这种异态和失态的神情,这几天在她身上已经出现过好几次了。
春雪瓶只是因惑不解,不知道母亲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其实,这不仪春雪瓶感到困惑不解,甚至连她母亲自己也是难以弄个明白的。春雪瓶举眼向罗大伯望去,见罗大伯已经站起身作好了起程的准备。她心里一动,忙又对母亲说道:“那小帐篷既然也算是母亲的家,何不趁此回家去看看!”随即她又补了一句,“反正你也不愿去乌苏。”
玉娇龙略一犹豫,随即说道:“也好,看看布达旺老爹去!我已有多年没见过他了。”
罗小虎显得分外高兴,立即牵过马来,兴冲冲地说道:“我们立即起程,天黑就可赶到那里了。”
三人上马出林,穿过涧谷,插过驿道,一直向北驰去。
太阳刚刚落土,三人便已来到布达旺老爹的小帐篷前。罗小虎见老爹不在,知他牧羊尚未归来,便拨转马头寻找老爹去了。玉娇龙下马来到帐篷前站立,举目细审,见帐篷已旧破,四壁补满钉疤,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十九年前她和罗小虎曾经住过的小帐篷,也是十六年前她带着小雪瓶曾经栖居过的窝!触景生情,往事历历又不断在她眼前闪现:神秘,惊奇,魂魄,心摇,神伤……十九年前发生在这小帐篷里的一切,至今想来,犹令她感到迷惘、沉醉,感到羞怯、惊心!正是在这小帐篷里度过的一夜,注定了她一生的命运!可是在她的回忆中是那么充满温暖与新奇的小帐篷,而今却已变得这般破旧,这般潦落!玉娇龙睹物生悲,不觉泛起阵阵难禁的哀思。她手抚篷帐不由得暗暗念了一句:“犹物如此。人何以堪!”随即又转过身来对春雪瓶说道:“那目你说母亲未老,定是讨我欢心,母亲已不知变成什么样了!”
春雪瓶诧讶地:“母亲怎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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