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总是不长的。梦幻的感觉,更是短促的。当春雪瓶突然从梦幻般的境界中清醒过来时,她不禁发出一串铜铃般清脆的笑声,笑声给这静谧的屋子带来一股勃勃的朝气,也带来了一股朗朗的欢乐。
台奴却在这笑声中变得拘谨起来,适才还充满她眼里的那种温柔与慈爱的神情已渐渐隐去,重新浮上的却是一种恭敬与卑诚、的神色。春雪瓶已把台奴的这一变化看在眼里,她不禁十分惊讶地问道:“阿姆,你怎么啦?”
“小公主,你已经长大成人了!你看我……我却还像从前那样……”台奴显得有些慌乱,自疚的语气中还带着些儿伤感。
春雪瓶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难过。她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抱住台奴的颈项,将脸伏到她的肩上,在她耳边娇声说道:“你还是小雪瓶的阿姆,我对你也还是从前一般样。”
台奴笑了,笑得十分欣慰。吃过早饭,莲姑来约春雪瓶到草泽地里去玩,春雪瓶便兴冲冲地和她一道出门去了。二人来至草地北端界口,春雪瓶举目向前望去,但见前面一片草泽,草泽内荆棘丛生,荒草如林,小丘起伏,浅沼星罗,团团雾气忽而从苇丛中升起,忽而又从浅沼上飘来,如嶂如岚,时聚时散,隐隐迷迷,神秘莫测。莲姑指着草泽对春雪瓶说道:“雪瓶姐,你看,这片草泽真使人害怕极了!就是咱村里敢进去的也没几人,更不用说外人了。”
春雪瓶:“我小时候就曾跟随母亲进去两次。”
莲姑惊讶而又十分钦佩地:“你真行!我还是三年前由我娘带进去的。”
春雪瓶:“香姑姑姑到这么荒凉危险的地方去干啥?”
莲姑:“去看望艾弥尔叔叔。”她看了看春雪瓶,看她对自己所说的这个人物显得有些漠然,便又问道,“艾弥尔叔叔你知道吗?
他是罗大伯和我爹的好朋友。他们多年来一同出生人死,有着很深很深的情义,真比亲兄弟还要亲。”
春雪瓶对艾弥尔这个名字虽觉陌生,但她却被莲姑这热烈的话语打动了,忙又兴冲冲地问道:“艾弥尔到这草泽来干什么?”
莲姑:“艾弥尔叔叔在这草泽地是埋葬达美姑姑。”
春雪瓶被莲姑的这句话震惊了。一瞬问,偏远的草原,破旧的帐篷,罗大伯那悲壮而怆凉的叙述,母亲那伤痛哀泣的神情,以及布达旺老爷爷那木然无语的伤悲,又一起涌上心头,她的心也不禁微微颤动起来,春雪瓶心绪沉沉地说道:“达美姑姑三年前为护卫罗大伯惨死在官兵手里的事,我已经听罗大伯讲起过了。只是不知艾弥尔叔叔为何偏偏选在这么荒野的草泽来埋葬达美姑姑?”
莲姑也显得十分伤感地:“艾弥尔叔叔常常到这儿来,他说他已经爱上了这片草泽。他还对我娘说过:他将来死了,也望将他埋在这片草泽里,就埋在达美姑姑的坟旁。”
春雪瓶惊异地:“我知道达美是你爹亲妹妹,可不知那艾弥尔叔叔却又是达美姑姑的什么人?”
莲姑:“艾弥尔叔叔是达美姑姑的丈夫。我满九岁那年,他俩就是在这草泽里结婚的。”莲姑随即又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我娘说,艾弥尔叔叔这人真是多义又多情!”
春雪瓶的心不觉微微动了一下。她虽已弄明白了艾弥尔与达美姑姑的关系,心里却又浮起一阵怅怅难禁的愁绪,还带着些儿淡淡的哀伤。她默默地跟随在莲姑身后,沿着一条曲折而又隐秘的道路向草泽深处走去。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春雪瓶才忽又说道:“这草泽里真静!我想艾弥尔叔叔兴许是怕达美姑姑一人感到孤寂,才要在死后也埋到达美姑姑身旁来的。”
莲姑想了想:“不单是这样。他二人既然是夫妻,死后就该在一起才对。”
春雪瓶讶然地:“谁说应该如此?”
莲姑:“我娘说的:恩爱夫妻就应‘生同床,死同葬’。”
春雪瓶惘然地:“我怎从未听母亲说起过这话?!”
二人继续向前走去。翻过一丘长满树林的山岗,前面出现了一片平坦的土地。那片土地正处草泽中心,方圆不下五里,令春雪瓶感到奇怪的是:八年前她随母亲策马过这儿时,还是一片草原,而今变成一垄垄种满小麦的熟地。靠近四周山岗的脚下,搭起一间间土屋,土屋边还建有羊栅,木屋前围着三三五五人数不等的汉子。正在一边干活一边聊天。这一突然出现的景象使春雪瓶感到十分惊讶,她好像到了一个世外桃源一般。莲姑指着那些木屋对她说道:“住在这里的那些人家,都是罗大伯部里的兄弟。他们都是因为在和外寇或官兵的交战中受了伤,变成残废,不便再跟随罗大伯转战四方了,才避到这里来的。他们都是一些非常勇敢的人!”
要是在一年前,只有听人谈起马贼,春雪瓶便会从心里感到一种鄙夷和厌恶,可她现在对这些人却充满了亲切和敬意。这种完全相反的变化是怎样发生的呢?是和罗大伯接近中耳闻目染,也是她与姚游击、肖准等人的交手中得来的亲身感受。春雪瓶带着三分好奇七分敬意,随着莲姑向近旁的一一家木屋走去。正坐在木屋前编织用具的几名汉子都停下手中活计,笑盈盈地招呼莲姑,对她问长问短,显得十分亲热。其中,一位年约三十来岁、断了只臂膀的汉子,盯着春雪瓶,久久地打量了会,突然站起身来,张大一双惊奇的眼睛,指着春雪瓶高声说道:“不错,我认出你来了,你就是名震西疆的飞骆驼!’春雪瓶不由一怔,不吭声,也不点头,只带着几分惊疑,含着几分笑意,注视着那汉子。
其余的几个汉子闻声早已站立起来,一齐围到春雪瓶身边,张大着一双双惊异的眼睛,将她全身上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断臂汉子忙又对着春雪瓶说道:“姑娘,你不认识我,我可永远也忘不了你呀!去年春天,我和一些穷苦的牧民兄弟在昌吉北边的草原上放牧,忽从北边沙漠里窜出一群游骑,劫去我们的马匹,还抢走了弟兄的妻女,正当劫难降临到我们身边的时候,姑娘你正好赶来了。你单人独马追进沙漠,为我们夺回了妻女和牲口,我们还没来得及向姑娘道声谢,请姑娘留下个名,你就一挥鞭,纵马跑开去。没想到竟会在这个连狼也不敢来的地方又见到姑娘,我真算是福分不浅了!”
春雪瓶羞涩地一笑,说道:“比起你们和外寇所作的争战来,我做的那点小事微不足道了。’在旁的几位汉子不禁连连发出一阵赞叹之声。
莲姑兴奋得涨红了脸,一把拉住春雪瓶,好像刚刚才和她认识似的,惊呼道:“哎呀,我的好姐姐,原来你就是飞骆驼!我一直还以为飞骆驼是从天上降下凡来的神仙呢!”
春雪瓶:“莲姑妹妹,别去听那些添枝加叶的传说,你看,我这不是和你一样都是普普通通的凡夫肉体吗?”
莲姑不胜钦佩地:“我爹常常说我不中用,连达美姑姑都不如,又哪能和姐姐相比呢!”
大家正谈着,近旁两家木屋门边的几位汉子也闻讯赶来,围着春雪瓶夸着问那,弄得春雪瓶不知如何应对才好。一位跛着脚迟迟走来的汉子,分开围着春雪瓶前面的几个人,挤上前来,迎着春雪瓶问道:“你就是两月前在乌苏东城关口和姚游击对刀赌马的春雪瓶吧?”
春雪瓶惊奇地望着他,点点头。
那跛脚汉子伸出手来,高高翘起大拇指在春雪瓶面前晃了晃,说道:“有种,好样的!你真算为我们出了口憋在心里多少年的恶气!”
春雪瓶:“你怎知这事?”
跛脚汉子:“马强哥对我说的。听那位骄横跋扈常以‘一里三刀’夸豪西疆的姚游击,自那日败在姑娘手里后,又羞又恼,还因此大病一场呢!听了真叫人痛快!”他说到这里,也情不自禁地朗声笑起来。
春雪瓶:“那次对马,全是他自已讨惹出来的,他也就怨不得我!”
跛脚汉子:“我知道,马强哥把对刀的经过和当时的情景全都告诉我了。姑娘真了不得,只凭手里一根马鞭,便打得姚游击和他的十余骑军校丢盔弃甲,夺来了刀、马!姑娘的本事,在西疆恐怕只有天山上的春龙大王爷才可以和你相比了!”跛脚汉子了停了停,才又不胜感慨地说道:“只有那位天山的春龙大王爷已有多年不曾露面了,也不知还在人间不?”
春雪瓶听那跛脚汉子又提到母亲,心里隐隐感到不安,便低下头,不再应声了。
莲姑在一旁听着,心里感到惊奇已极,忙又拉着春雪瓶问道:“姐姐,那刀马听说原是罗大伯的,怎未见你把它带来?”
春雪瓶:“我已经将那刀马送还给罗大伯了。”
围着她的那些汉子立即发出一阵吹呼声,一个个的脸上都洋溢着兴高采烈的神色,他们都为罗小虎重得刀马而感到庆幸万分。跛脚汉子更是振奋得挥臂抡拳,他回头对周围的汉子激昂地说道:“咱罗大哥重得刀马,真是如虎添翼,这下就更叫那些入侵来犯的狗崽子们有好受的了!”
春雪瓶从这些身体都残废衣服又很破烂的汉子身上,看到一种真诚的心性与豪迈的气概,她的心被深深地感动了。对这些看去非常粗野的汉子,也不觉感到亲切起来,她仰望着那些跛脚汉子,充满真诚地问道:“大叔,这儿这么荒野,缺吃少穿的,你们的日子怎么过啊!”
跛脚汉子朗声一笑:“这里虽然荒野,日子过得也很清苦,可巴依、伯克以至官兵都不敢到这儿来,我们可以不受欺压”自由自在的过日子,这块又荒又险的草泽也就变成我们穷哥儿们的福地了。”
春雪瓶不禁想起她和母亲在天山深处苦度索居的那些日子,似觉和这些人有着相近的地方r又觉得和他们全然不是一样。相近之处是那儿过得也很孤独和清苦,甚至比这儿还更凄清,她母亲似乎也在躲着什么;全不一样的则是,她却从没在想到过有谁敢欺压她母亲,她也从没有怕过谁来。她和他们之间究竟有无相通之处,春雪瓶一时也弄不清楚,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怅惘情绪袭上她的心头。她告辞了那些汉子,又随着莲姑向山岗那头走去。二人转过岗尾,莲姑指着紧靠岗尾处的一座土包对春雪瓶说道:“这就是达美姑姑的坟墓。”春雪瓶来到达美的坟墓前站定,见坟前并无石碑,只长着两棵一人多高的柏树。在两棵还不到碗粗的枝干上,各刻着一行歪歪斜斜但却很醒目的字体。春雪瓶注目一看,一棵树干刻的是“达美之墓”四字;另一棵树干上则是长长的一行:“艾弥尔亲手葬达美于此。”春雪瓶看后不觉低下头去,心里只感到一阵阵难言的凄楚。她又想起了那顶破旧的帐篷,耳边也响起了罗大伯在讲述达美之死时那悲怆的话语。
莲姑指着那两棵柏树说道:“这两棵树是艾弥尔叔叔亲自从阿拉山口上挖来,又在这儿亲自把它栽上的。他每次从乌伦古湖来,都要到这坟前来默默地坐上很久很久。”春雪瓶低下头静静地站了一一会,才泫然说道:“将来艾弥尔叔叔死了,就照他的话办,把他埋在这儿吧!”春雪瓶和莲姑一道从草泽里走出来时,她在这短短半天里所看到的和听到的,都使她去苦苦地思索,她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也好像突然明白了许多她从未想过的事情。因此,尽管莲姑在她身旁不停地说这问那,可她都很少应声,只低头沉思。默默地想着,在快走到木栅门前时,拉钦的儿子达奇一下子从木栅门里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个大西瓜,向着莲姑嘟嚷道:“你跑到哪儿去了,害得我四处寻找?”
莲姑微红着脸:“我陪雪瓶姐到草泽里去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达奇瞅了春雪瓶一眼,仍对着莲姑说道:“这是我地里早熟的头一个瓜,我娘要我抱来交你送给春姑娘,请她尝尝咱们村里自己种的瓜。”他说完便忙将手里的瓜递到莲姑面前。莲姑却不伸手去接,只瞅着他打趣地说道:“瓜既是送给雪瓶姐的,眼见雪瓶姐就在你面前,你不亲自送给她,却要我来转个手,有这个送法吗?”莲姑说完话,不禁吃吃地笑了起来。
达奇被莲姑笑得涨红了脸,一时不知所措,便将西瓜往地上一放,难为情地说道:“我娘的实意是送给雪瓶姑娘和你一同吃的。”
莲姑满脸高兴地从地上抱起瓜来,说道:“多谢你娘的美意,这瓜就留给雪瓶姐一人慢慢吃好了。等你地里其余的瓜都熟了我再来吃也不迟。”
春雪瓶忙对莲姑说道:“这么大只瓜,咱俩就一同吃吧,别辜负了拉钦大娘的一番美意。”她又转过脸来对达奇说道:“达奇哥,回去代我向拉钦大娘问声好,说我雪瓶谢领了。”说完便拉着莲姑向木栅栏走去。当她二人跨进木栅栏门已经走了三十来步远了,达奇又从木栅门外面跟了上来喊住莲姑,说道:“下午太阳斜挂阿拉山顶上时,大伙约我在湖边树林里练武,问你来不来?”
莲姑偏着头:“谁叫你来问的?是小黑,还是查牙子?”达奇显得有些尴尬地:“不,不是他们。”
莲姑噗哧地一笑:“那么就是你在问罗!”达奇的脸又一下红了起来,嗫嗫地说道:“你来不来呢?”
莲姑爽快地:“来。一定。”
达奇这才高高兴兴地跑开了。
春雪瓶不禁想起她小时候和达奇、小黑等人打架的事来。那时,在男孩子们中,达奇个头最大,力气也最强,他每次总是充当马贼的头目,而她总是玉帅,站在她这边的人虽然最少,有时甚至就只有她一人,但她凭着自幼母亲传授她的拳法,总是每次都占上风,打得那些孩子们鼻青脸肿,奈何她不得。春雪瓶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犹觉历历在目,心里也乐滋滋的。她听达奇告知莲姑说当年经常和她打架的那些伙伴们今天下午要去湖边练武,便问莲姑道:“你们也在练武?”
莲姑:“不练怎行!说不定哪天阿拉山口那边的部落也会侵犯过来的。罗大伯说,御侮要有本领才行,不然,就只有任人欺凌。”
春雪瓶:“你们经常都去林里练吗?”
莲姑:“逢五逢十才去那儿一起练,平时都各自在家里练习。”
春雪瓶:“谁是你们的师父?你们学的又是哪派技法?”
莲姑:“都没有师父,也没有一定的技法。大伙各自从各自家里学来几套,又带到林里来互相学学。我爹只要在家,也常到林里来教教大家。罗大伯也来看过,他说,马上交锋,主要是靠勇敢和臂力,单凭点技法,闯江湖还可以,临阵是不行的。”
春雪瓶沉吟一会,说道:“罗大伯的话也有道理。不过,技法若真练到绝高时,临阵亦无人可敌了。”
莲姑:“雪瓶姐,你的技法就一定是绝高的了,要不,你怎能凭着一根马鞭便把姚游击和他的十余骑军校打得落花流水!”
春雪瓶笑了笑:“我哪能称得上绝高二字!要比起我母亲来,也只能算是个薄薄的小技了。”
莲姑不禁一咋舌,说道:“我的天,你还只能算是薄技!”她凝神片刻,忽又说道:“我也曾听我娘说过,天下武艺最高的除了李慕白便要算玉姑了。”
春雪瓶不觉一怔:“玉姑?!玉姑是谁?”
莲姑也不禁十分诧讶地:“玉姑不就是你母亲春姑姑吗!”
春雪瓶好像在晴朗的夜空中猛然看见闪电,又好像坐在艾比湖畔忽然有人从背后向平静的湖水里投下一块石头,她真的感到惊奇已极,忙盯着莲姑问道:“你娘怎会把我母亲称作玉姑?”
莲姑见春雪瓶显得那般急切的神情,又是奇怪,又是困惑。她想了想。说道:是呀,我娘有时和我谈起春姑姑来就是称的玉姑。她为什么要这样我可从来没有问过。我想兴许是我娘觉得春姑姑长得太美了,才这样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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