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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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瓶- 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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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熬煎、历尽艰辛摧折、时时都处于倦乏之中的玉娇龙,为什么总是越在危难中越更抖擞,越在绝望中越更奋昂,却就从未产生过这种老是沉沉思睡的渴求!这对玉娇龙来说,不仅仅是由于倦乏,而恰恰是精气已将耗尽的征兆!令人可悲的是:一向警敏辨异的玉娇龙对这不祥征兆竞毫无所觉,视若等闲!这天晚上,玉娇龙带着一身困倦从城外归来,她困倦得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了,刚一到店,将马交给店家,便回房躺到床上去了。她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突然一阵心悸把她扰醒过来。她睁

开眼,房里是一片漆黑,静静中,一种莫名的恐怖之感袭上她的心头。阵阵剧烈的心跳伴着阵阵无端的心悸,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刹时间,她感到自己好像在向无底的深渊坠去!玉娇龙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她忙翻身下床,猛地将窗户推开,把头探向窗口,深深地吸人几口冷气,喘息才慢慢平和一些,心跳也渐渐稳定下来。她这时已是满头冷汗淋淋,全身衣衫湿透。满屋的寒意虽使玉娇龙感到难禁,但冰凉的空气却缓解了她胸中的闷悸。玉娇龙回到床头,拥衾危坐。夜又黑又沉,又冷又静,她回想适才所发生的异变,这才明白了自己已是病人膏肓,并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一缕淡淡感伤,竟使她滚下一串晶莹的眼泪。

玉娇龙突又睡意全消,气闷也不容她再卧睡下去了。她枯坐等待天明,瞑目凝思,想起适才经历的情景,不禁激起她对亲人的千般怀念。多年来,长期习惯于孤独的玉娇龙,这时,却多么渴望能有个亲人在她身边呀!玉娇龙亲人虽多,可她首先想起的还是她的母亲。母亲那慈祥的笑容,那满含爱抚的眼光,那温暖的胸

怀,这一切都能使她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母亲这时若在自己的身边,自己不但有所依归,就连身上的沉疴也将立愈。可惜母亲早已去世,给她留下的只是深深的悔疚和一片永无终止的哀思!接着浮上玉娇龙心来的便是罗小虎。这个曾经使她颠倒梦魂、使她为之九死一生以至沉沦不拔的英雄汉子,给她的仅仅是一宵充满惊喜和悔恨的怜惜,一夜充满辛酸和憾愧的温存。十多年来,她对他虽仍是一往情深,可他在她的心里留下的却是无边的相思和一片虚幻:他要是这时来到她的身边,她能对他说些什么?他又会对她说些什么呢?玉娇龙感到自己毕竟已到中年,她需要的家应该是一个可以养性的充满恬静的归宿。而这和她日夜萦怀的那位英雄汉子的心性又是多么的不棚容啊!玉娇龙想到这里,不由低下头来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就在这一瞬间,春雪瓶那张带着几分稚气总是笑意粲然的脸忽义出现红她眼前。尽管这只是玉娇龙的遐想,却也竟如春雪瓶真的来到她身边一样,她心里的一切忧愁烦恼顷即消失,淌进心里来的却是一片慈柔,一片怜爱。她十多年来,正是这个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的女儿,绕膝投怀,朝承欢,夕送暖,伴随着她度过了漫漫难熬的岁月。春雪瓶已变成她身上的一块肉,甚至是一块连心肉,是再也无法分割开的了。玉娇龙想到这 里,心猛然一沉,一个伟岸的后生,一张英俊的脸蓦然跃上心来!玉娇龙不禁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她那颗母亲的心突然感到一阵寒颤,似觉她那块连心的肉就快被人夺走了。一瞬间,玉娇龙对这个蓦然闯上心来的后生是爱是恨,是仇是亲,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了。一阵莫名的烦乱伴着一阵阵的心悸,她竭力抑制住自己,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可那后生的面容和身影却仍赖在她心头总不肯离去。这时,随着那英俊的面容和伟岸的身影掠上她心里来的,是他那临危不惧的英勇,是他那见义勇为的品德,是他那坦荡为怀的诚信。他要是这时能在自己身旁,他不仅会千方百计地给自己求医觅药,还可以给自己分担许多焦劳。玉娇龙回忆起自己在京西荒野的关帝庙中和他相处的那些日子,他对自己谦逊的承颜,仁厚中却包含了许多孝敬。她忽又想起了他曾于无意中说起过他与春雪瓶有约的那件事来。玉娇龙心里猛然一动,不由闪起一个念头:玉成他二人,让他二人结成一对!这也不辱没春雪瓶,自己亦以有这样一个后生作半子而感到无憾了。这念头竟如一付灵丹妙药,不仅使玉娇龙胸中郁闷全消,而且重又抖擞起往日的精神。她那因寻子不得已经陷入绝望的心境,却从这一顿然生起的念头中得到了慰藉和补偿!她随即又由念头变成了决心:到洛阳去!寻找铁芳,把他带回西疆去!天刚拂晓,玉娇龙便收拾停当,付了房钱饭赞,跨上大黑马离了开封直向洛阳驰去。她感到自己一切应办之事都快了结,只等寻到铁芳便兼程赶回西疆,从此永不再进玉门关了。因此,她已不再像往日那么谨小慎微,一路上总是藏头隐迹迂道潜行,这番却纵起大黑马,沿着驿道飞奔进发,只两日功夫便已过了偃师,来到一个小镇。这时天已将晚,玉娇龙已感有些气喘,大黑马亦已累得全身是汗,她便停下马来,准备觅家客店住下。她牵着大黑马边走边举目四望,见这个虽仅只有四五十家店铺的小镇,却也百业俱全,各家店铺门前都挂着招牌字号。令玉娇龙感到奇怪的是:眼看天尚未黑,天空上也无下雪的征兆,而镇上的店铺却多已关闭,尚未关闭的几家,门前也是冷冷清清,整个小镇显出一派萧疏景象。还使玉娇龙感到诧讶的是:街上那些关闭着的店铺牌上均冠有“同善”二字,诸如“同善药房”、“同善米店”、“同善茶馆”以及“同善棺材铺”等等,不一而足,好像这些各自经营不同的店铺都是一人所开似的。玉娇龙边走边好奇地思索着,始终悟不出个究竟。她走着走着,不觉来到一家客店门前,见店里尚还宽敞整洁,便将马交给店家,要了一间上等客房住下。玉娇龙刚一坐定,突然感到一阵气促,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正在这时,店家送茶来了。他见玉娇龙咳得这般厉害,不觉也替她难过万分。他等玉娇龙咳嗽稍停,便忙给她倒来一怀热茶,并对她说道:“女客咳喘得如此暴烈,定是在路上受寒所致,是否让我去请个郎中来店给你看看?”

玉娇龙摇摇手:“我乃旧病,看亦无用,一会儿就会好的。”话音刚落,她又急剧地咳了起来。

店家看得心里难忍,又对她说道:“我看女客病势不轻,这镇上正好有个驰名洛阳的好郎中,何不请他来给你看看,兴许只需一二副药就会好的。”

玉娇龙听他说了“驰名洛阳”一句,心里不觉一动,问道:“这郎中是谁?可真有高明医理?”

店家:“姓顾名一乐,洛阳人都称他活扁鹊,秀才出身,还曾经考中过举子。他不但医术高明,还有一肚子的经纶学问呢?”

玉娇龙奇怪地问:“他既然考中过举子,为何又说他是秀才出身呢?”

店家:“他虽然考中过举子,但却只当了三天举人,接着就被主考官追文革除了,因此,他仍然只能算是秀才出身。”

玉娇龙:“主考官因何要革除他举子的功名?”

店家:“只因他在考卷上写别了一个字,主考官当时未能看出,就把他取了。发榜后,喜报都送去了,主考官又把他的考卷取来复看,这才看出那个别字来。于是便派人赶来一纸文书把他举子的功名给革除了。听人说,当时顾先生正在酬客,家里已是贺客盈门,宾朋满座,大家正在喜庆万分的时候,革除他举子功名的文书恰好送到了他家,顾先生好似当头挨了一棒,立时就气得昏了过去,后来又因此大病一场,他从此断念功名,立志学医,经过三十年勤研苦学,终于成了洛阳一带的第一名医。”

玉娇龙听得有趣极了,忙又问道:“你可知道顾先生写别的究竟是个什么字儿?”

店家:“听人说,他是把‘沛然下雨’句中那个‘沛’字右旁的‘市’字错写成‘市’字了。”

玉娇龙不觉一怔,微微的红晕迅即飞上脸来。原来她亦未曾留意及此。她想:要是叫她去写那字‘沛’字,她也定会将‘市’旁错成‘市’的。她略略沉吟片刻,随即莞尔一笑,说道:“谁人无失误,这又算得什么!兴许正是那次挫折,才成全了顾先生呢!”

店家也忙附和道:“洛阳的人们也都是这么说的。听说顾先生年轻时也很气盛,自经那番挫折后,性情也变得宽厚随和多了。”

玉娇龙沉吟无语正犹豫间,店家随又说道:“顾先生平时多在外行走,这几天因心情烦恼留在家中,实是机会难得,何不趁此请他来给女客官看看!”

玉娇龙心里又是一动,这才点点头,说道:“也好。那就有劳店家了。”

店家满怀高兴地转身离房,随即出店请郎中去了。

玉娇龙静坐房中,一边运气平喘,一边留意店堂动静,不一会儿功夫,只见店家领着一位身著羊皮长袍、头戴风雪大帽的老者进店来了。他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店堂直向玉娇龙房门走来。玉娇龙已猜出来者定是顾先生,忙瞬目将他细一打量,只见他年岁已近六旬,却步履犹健,清矍的脸上挂着三绺已经花白的胡须,额上皱纹深刻,两目凝邃有光.一看便知他是个曾饱经忧患沧桑的人物。

玉娇龙正打量间,店家已领着顾先生来到她的门前。店家轻轻扬声一咳,向房里说道:“女客官,顾先生来了。”

玉娇龙也忙应了声:“请进。”

店家随即掀开门帘把顾先生让进了房里。顾先生跨进房门便在门口停下脚步,举目向玉娇龙望来,就在他刚一举目的这一瞬间,只见他不由神情一怔,脸上掠过一抹惊异之色,随即拱起手来,不卑不亢地说道:“在下顾一乐,应邀给女客官看病来了。”

玉娇龙并未站起身来,只将身子微微一欠,说道:“有劳!请坐下叙话。”她随即转头对店家说道:“烦劳店家去给顾先生沏壶茶来。”

店家应声出房去了,顾先生也在桌旁坐下身来,和玉娇龙寒暄数语,便开始切脉了。

玉娇龙本就无心看病,她让店家去将顾先生请来乃是别有所图。因此,顾先生要求切脉,她使漫不经心地将右手伸出由他切去。顾先生切了许久许久,他那一双凝然不动的眼睛里,不时闪露出惊疑诧讶的神情。切脉已毕,他又抬起头来将玉娇龙审视片刻,才带着十分困惑而又充满惊奇的神色说道:“以女客官的脉象来

看,早应呻吟床褥卧床不起的了,可女客官却尚能强坐酬答神态自若,我顾某行医三十年,尚未见过这等症状,这真令人难解了!”

玉娇龙淡淡一笑,说道:“我只不过在路上受了些儿风寒,引发旧疾,咳喘有所加剧而已,先生怎竟说得如此玄奇!”

顾先生注视着玉娇龙凝神片刻,眼里闪过一道惊疑的亮光,肃然说道:“我顾某虽然医术不高,但自信尚能识脉。女客官右脉沉涩而乱,触指如弹,其病在心;左脉浮滑而细,隐若游丝,其病在肺。合脉则阴阳难分,五行失位,已是气血两枯,医家所忌。。若在他人,定已命在垂危,而女客官能安然无恙,真是不知何故?”

玉娇龙听了也不禁怵然心动,暗暗打个寒战。但她却仍强自镇定,不动声色,安详自若地坐在那儿,默默不语。顾先生又将玉娇龙熟视片刻,脸上渐渐露出一种带有几分悲悯和几分敬畏的神色,说道:“人人都是血肉之躯,只是气质各有不同;人人都会患病,只是忍耐各有不同。人亦如铁,火炼成钢,坚过于铁,百磨不损;百炼成柔,韧甚于钢,百折不挠。女客官病沉如此,而眼眸尚闪光辉,是能聚神;吐纳仍均匀不促,是能运气;唇也红润有泽,是能活血。由此观之,女客官若非身怀绝顶武功,且又毅忍过人,焉能有如此坚韧的耐力!”

玉娇龙不由全身一震,暗暗惊叹顾先生那高明的医道和非凡的眼力。她对他刚才所说的那一番话,既不便点头应是,亦不愿摇头示非,仍只默默地坐在那儿,只不吭声。

顾先生见她默默不语,便又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即使是钢,久露易诱,久磨亦损,何况人体毕竟是血肉之躯,忍耐亦终有限,女客官病重如此,为何不在家静养调摄,却只身在外跋涉奔波,如此自戕!”

玉娇龙至此,已感情不自胜,她不觉低下头来,默然有顷才漫声说道:“多谢先生关照。容我把末了的事情了却便当归去。”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平静,平静中却带着些儿淡淡的哀伤。顾先生:“女客官的病重在调摄,一般祛寒平喘的药汤对你已无济于事,加以这几日来镇上的药铺亦已…罢市,药亦无法拣得,我就不处方了。我家中尚存有自制的人参回天丸十数粒,服之虽无起死回生之功,却可护心益气。一会儿可叫店家随我回去取来,女客官可将它留在身边,也可暂应一时之急。”

玉娇龙谢过顾先生后,不由好奇地问道:“这镇上的药铺因何罢市?”

顾先生不禁十分慨叹地说道:“只因这镇上东村有个被人称为邵天狗的庄主仗势横豪,强霸了同善堂的慈善义产,还勾结官府诬良为盗,激起群愤,同善药铺和其他十余家同属同善的店铺为示抗议,便都罢市了。”

玉娇龙听了心里虽也有些不平,但因与己无关,只冷冷地说了句:“罢市有何用处!”便不再吭声了。

顾先生却被她这冷冷的一句话所触动,随又长叹一声,接口说道:“罢市一举确也失策,不仅毫无用处,反而授人以柄,被那邵天狗构成一条‘煽惑人心,要挟官府’的罪状,告到府衙,这一来,就坑了那位高义干云的铁芳公子了!”

玉娇龙不觉一怔:“铁芳公子?!”她眼里微微闪过一道惊诧的神情。

顾先生也不由一怔:“女客官莫非认识此人?”他已察觉到了玉娇龙那一闪即逝的惊异之色。

玉娇龙随即淡淡地一笑,说道:“只觉名字有些耳熟,似曾在哪儿听人说起过,却和他并不棚识。”

顾先生见已无别话可说,便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回家了。玉娇龙赶忙说道:“请先生再稍坐片刻,我还有话相问。”她等顾先生落坐回椅后,随又说道:“先生适才说的那位铁芳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遇到的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愿一闻其详,不知先生能相告否?”  

顾先生立即慨然说道:“只要女客官肯听,我便当尽情相告。我愿逢人便说此事,让天下人都来评评是非,都来一识善恶。”他停了停,让自己缓过一口气来,才又说道:“铁芳公子家住镇东白马村,父亲是洛阳一带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两年多以前,铁芳公子的父亲不幸去世了,给他留下万贯家财。公子为人十分仁厚,且又仗义疏财,他因志在四方,不愿坐享父亲留下的产业,便在镇上设立同善堂,将父亲留给他的全部家财捐作义产,用来办理赈灾、救荒、养老、济贫等慈善事业。铁芳公子将一切筹办就绪,便将同善堂及全部义产交托给他的同窗好友徐某经管,他随即只身离开洛阳,云游四海去了。徐某亦是个诚信君子,将同善堂的慈善事业办得井井有条,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在镇上设立了专门施舍米粮、棉布、药材以及棺木等各种店铺,救济了不少贫苦百姓。不料去年初春,徐某忽然无端死去,死因至今不明,徐某一死,同善堂无人主

持,东村一德庄的庄主邵天构便趁此插手,将同善堂及其所有的全部义产抢夺过去,名为代管,实为霸占。开始还拿出一些钱粮出来施舍,做做过场,后来就索性全部霸为己有,连过场也不做了。镇上十余家原是行善施舍的店铺就变成了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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