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旭答:可改嫁。
皇帝应承,方子旭在上京没做一刻逗留,孤身上路。
十一月二十二日
闻,三公主大病。
十二月初,寒风凛冽,鹅毛大雪。
方子旭披着大氅,带一路风尘赶到边关。却在入军营的时候,骤然扯紧了缰绳,拨转马头,逆风大吼了一句话,吼得声嘶力竭。
——赵霖轩,你这个骗子!
就好像当初说赵霖轩,我喜欢你一样,顽固又较真。
字字切心,哑了嗓子。
狂风卷走了这句话,挟着它或许飞过山山水水,然后埋葬在一处不知名的地方。
次年
人间芳菲四月,山寺桃花。
花开的灼目,却比不得盈盈一笑的人。昭仪勾着唇角,看着这一片灿烂,却换小云缩了缩脖子。现在的公主不比以前,脾气越大不说,性子更是反复的厉害,基本上笑起来总会有个人充倒霉鬼,不笑的话一屋子都是倒霉鬼。
吃个饼会发脾气,喝杯茶也会,可偏生不知道是为什么,谁都摸不准这人的脾气。
屏退了左右,昭仪站在窗口,嘴角还挂着笑,只是那笑意凉薄。站了不知道多久,她才转过身,扫了一眼架子上依次摆开的木雕,最后一个,是块粗糙的木头胚子,没有成型,只勉勉强强的看出来一个轮廓。
一共是八个小玩意,算上那个没成型的。从下刀的口子看,出自一人之手。
故事,要从头开始说。
永历三十年,暮春三月,燕山山下,昭仪公主出游。
不过这个出游是民间的传法,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昭仪公主的出游,自不是去那临近边界的穷乡僻壤之地赏玩,而是受了兄长的托付,去问一帮匪徒追讨大齐的军防图。
可惜追讨的途中出了岔子,随行的亲卫和禁军脑子有点不大好使,有好大喜功之嫌,追着追着让只带了几个便衣侍从的昭仪落了单,还无巧不成书的落在了那伙正在追讨的土匪手里。
土匪馋色,撂倒侍从,却没亏待昭仪,小心请回了窝里。
昭仪将错就错,决定深入虎穴,伺机取得虎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生公主,考虑到各种因素,觉得最可行的除了美人计还是美人计……于是她咬了咬牙,假意喝下那杯参了东西的酒。
事情进行到一半,半路跳出个程咬金,此人正是彼时灰头土脸一副寒碜模样的方子旭。
平心而论,说不感激,是违心的话。昭仪虽然对当初的方子旭没有半点好感,可也强过递给她酒的那个浑身流油,表情猥琐的彪形大汉。但这姑娘心气傲,硬是回了一句多管闲事。
故而有了,惹火,开吵,还有方子旭嘴里那一堆不中听的话,以及,遭到的耻辱。
彼时的昭仪尚且涉政不深,加之没有遭遇过类似事件的经验,于是那张在上京的大环境熏陶下维持了二十年的面具咔嚓一下,在方子旭面前或者说是身下,破了功。
她找准时机,狠狠的咬了下去。亲眼看着那个人暴跳如雷挥袖而去。
披上衣服,找到布防图时,一时疏忽贸然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息着一条毒蛇。被触怒的蛇露出狰狞的獠牙,吻上了昭仪的脚踝。
毒性发作迅速,她倒在地上,等来的却是个万万想不到的人,也遭遇了五花大绑的待遇。那个撕了她衣服的人在她眼前乱晃,素来睿智识得大体的昭仪也难以免俗的刺上方子旭几句。结果是挨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挨得到底算好还是不好,昭仪也做不出评估。但方子旭这一巴掌把这姑娘给大冷静了是真。为人鱼肉之际,她表现的听话、顺从,冷静的筹谋,伺机出手报复。
她挽着嘴角,眉眼带笑的对着自己的对头,然后拿捏到了对头的弱点——嘴硬心软。
她引了蛇毒的毒性,等那个嘴硬心软的人为她吸吮蛇毒。
方子旭中毒昏迷的时候,她拿了随身的匕首,本要结果了这人的命,却无意发现了这人的身份,微感诧异之余,顿了手,莫名的勾了唇角。临走时又鬼使神差的喂了她一颗解百毒的丹药。
昭仪一路的有恃无恐,便是拖了自己有随身携带灵药的习惯。若是想,这区区蛇毒一早便解了。
方子旭本不用如此,只是她存了心。
存的本应是杀心。
再见到方子旭,时隔一年。她被群臣所议,议的是婚姻。
宫里的人拿着几张画像,拐弯抹角的把画上的人挨个夸了一遍,夸得天花乱坠世间仅有一般。只可惜画上五个人,除了两个纨绔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和瞎眼瘸腿的世子外,只剩下一个方子旭。
昭仪知道,这是父皇的意思,他想让她选她。
这两年来的政局很乱,乱的父皇每日为了党羽的事竭心尽力,连制衡后宫都没有功夫,让个太监乱钻空子。然后忙着忙着,就想到了她身上。
自古帝王家的女儿,都逃不过一个婚字。联姻从来是掌权者手中的一大筹码。长公主也亦是如此,远嫁和亲,群臣山呼着佳偶天成金玉良缘,但实际上却是送去个大腹便便,半老秃头,还娶过几房小老婆的人做了便宜妻子。或许,二姐是个例外,用削发断指的狠绝逼退了装傻充愣的父皇,在祖宗的牌位前字字泣血的立下终身不嫁的誓言。
现在,轮到了昭仪,大齐三公主赵霖轩。
这门婚事,其实她若当真不想,也大可接着二姐的法子来一场。但,她“识大体”,生在帝王家,被人百般迁就,便早有了这个觉悟。
既如此,又何必令父皇母后为难?
她笑盈盈的拈了那张画像,上殿请旨,在文武百官面前,称非君不嫁,全了皇家的面子。
选人的先决条件,不是因为画上的人是她方子旭,而是因为她爹是镇远大将军,握着四十万大军的兵权,是皇家的得力臂膀,自是要亲上加亲的着意拉拢。
这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婚姻,没有人在乎她昭仪是否喜欢这人,也没有人在乎她方子旭怀揣的那点小秘密。方子旭到底是男是女,只要不外传,滑了天下的大稽就好。所有人眼里看到的只是缔结的利益。
理顺了大局,剩下的才是昭仪打的那点小心思。她昭仪识大体,但从来不是什么宽宏大量一笑泯恩仇的人,她小肚鸡肠,瑕疵必报,作得一手好戏,故而才有了喜怒无常的雅称。
方子旭没有说错,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昭仪在她面前排了一场戏,欲一雪前耻。
“谁会喜欢上你这种反复的女人?阿猫阿狗都看不上”这句话,大致连方子旭都忘记自己曾当着这个女人的面说过了,但偏生被昭仪记住了。
这姑娘记性好,打小百家千字能倒背,有些话一记,能记到老。
说话含而不露,情绪半真半假,昭仪聪明的用一颦一蹙编织了一张温柔网。
作者有话要说: 扶额,傲娇的晋江,比方子旭和昭仪这傲娇的一对加起来还要傲娇……
☆、戏子(下)
做戏,是昭仪的拿手好戏。赵霖轩那叹为观止的演技便是做了一种基本的生活手段锻炼出来的,像吃饭或者睡觉一样的自然。
自古天家薄情,赵霖轩生在帝王家,旁人瞧见的是锦衣玉食和无限风光,可只有身处其间的人方自知冷暖。
在上京这个泥潭子里打滚的人,谁又不是在做戏?见识的多了,眼皮子也能辨出些好坏来。
比方,外表看起来柔弱可人,眼带怯意的小丫头,实际上却是给人茶里添毒下药的蛇蝎女子。
表着忠心叫着忠良,在朝上忧国忧民义正言辞的宰相,背地里一肚子坏水,煽风点火,只恐天下太安宁,把一颗狼子野心伪装成天子脚下的一只狗。
便是父皇母后,一副凤鸾和鸣,夫妻情深的模样,到了人前,不照样是雨露均沾,泽被天下吗?在朝上装傻,在后宫装傻,一边装傻一边调衡各方势力,于是皇后也乐的陪那男人一起装,对那些个独枕的晚上,只当是男人在御书房批改奏折,第二日照旧给那男人最体贴细致的关怀。
不是没有怨言,是装作没有怨言。昭仪十二岁的时候,站在门外,听一贯温和的母妃咒骂,赐死一干的宫女。
这便是她处的戏台子。
做戏?是了,这是一场百年大戏,人人都是戏子。
自古天家薄情,从来如此。
昭仪捏着笑,同方子旭亲近,甚至下了功夫去请教小馆,讨要吻技,然后凭着自己的本事拿捏方子旭的心思,一步步的把戏往深里唱。
毒瘤越发的嚣张,在上京里成的了气候的害虫,其实只有一个,便是奸相何忠良。也许野心膨胀的燕王算是第二个。
昭仪的大哥,正牌的太子,言行表态多有忌讳,只好把替父皇分担,想方设法产出毒瘤的任务再次托付给了昭仪。昭仪去清凉阁,同那个兄长一手提拔上来的侍中郎彭越商议探讨奸相的事,并扯了一众门生当作幌子。
可方子旭找到了。
看着方子旭吃瘪喝醋的样子,昭仪心里觉得好笑。那些个添油加醋的事情也信,方子旭得有多直的肠子?
那些故事固然不尽是空穴来风,可一传再传的早就掩住了本来的面目。
比如,在她昭仪的故事中的那个小馆,实际是她安插的眼线,而燕王的一片爱慕之心,过半都是出自于借联姻巩固势力的政治目的,最冤枉的大致属那个世家公子的死,那公子打小体虚,明明是起夜受了寒才一命呜呼,结果还要算在她的头上……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她心里笑着笑着,就缠住了方子旭的五指,“子旭,带本宫回去。”她说。
到了上元节,方子旭的那场试探让昭仪一瞧便瞧出了根底,她抱着她,心跳声像是鼓点,让人想忽略都忽略不掉。她心里存了主意,便学了父皇装傻充愣,含糊不清的带过,又‘恰巧’的给予方子旭一线希望。
日积月累累计下来的质变,是连昭仪也没有察觉到的。甚至在写花灯的时候,她都如旧的写下了‘国祚延绵’这四个敷衍场面的话。
直到那一场突变发生,明晃晃的刀子和挡刀的人。
那人手无寸铁,却不开窍的护着她,用的是血肉之躯,扯紧了昭仪脑子里绷着的每一根弦。
这是昭仪在同一个人面前第二次破功,破掉的是心底那层坚硬的外壳,露出了二十年来一直被外壳保护完好的柔软心脏。
前一刻她还在等那人说出自己存的心思后,就把所有的东西一股脑摆到桌面上,笑盈盈的刺她一句:谁说你不会喜欢上我?
可后一刻,她抱着方子旭扑腾在漆黑冰冷的水里,清楚的感受着那人流失的体温和越发微弱的吐息,内心被巨大的恐慌填满。
这场戏里,她陷了自己的心。
在不知不觉里。
什么时候开始的?昭仪也说不清楚,她要想想。
也许是从方子旭送个她造型奇特的木雕,手脚并用的讲着塞外风光开始,也许是从方子旭跟她争执府里的‘过时不食’的规矩,老夫老妻的争执出默契开始,也许是从方子旭夜半三更的不好好睡觉,非要做起来在她耳边嘀咕埋怨她的种种不是,却又小心翼翼的帮她掖好被褥,凑上来用两片柔软的唇瓣挨一挨自己的眼睛开始……
如温水青蛙一样,在那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在那互相给予温柔的时候,溺毙的又何止方子旭一人。
那个一向闹腾的人在她怀里乖巧安静,让她误以为自己抱着的是一具冷掉的尸体,昭仪伏在方子旭耳边,想同她一样恶声恶气的骂她,但偏生那些话堵在嗓子里说不出来,只能喃喃着说“方子旭,本宫不许你死……不许。”最终像个茫然无措的大孩子,卸下所有的掩饰,一边抱着方子旭划水,一边咬着唇颠来倒去的重复这句话。
昭仪扯着方子旭的衣角,把人拖上岸,手忙脚乱的去堵那些被水泡的发白却还在冒血的窟窿。
“我……不想你死……”昭仪用自己微弱的一点体温想把这具尸体捂热,她把自己被水激的同样发白的唇贴在方子旭的耳边,轻轻说。
暗卫赶到时,她把这个快死的人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帮这个粗枝大叶的人掩住外露的春光,在外人面前藏住了身份。
只抬头看了看小云说:“去请御医。”
戏文里有个段子,说戏子演戏,演的出神入化,看台下的观众人人拍手叫好,可戏子事后却说,她没在演戏。
世人说,这是入戏了。
昭仪觉得,自己便同那戏子一样可悲。
真假半掺的同方子旭做一场戏,结果入戏太深,出不来了。
方子旭晕了两天,昭仪便在她身边不眠不休的守了两天。直到七旬的御医说性命无碍时,她方放过被自己咬的生疼的下唇,冲御医点了点头。
她为她擦身,换药,哺水,闭了门窗,凡事亲力亲为,直到方子旭呼吸渐渐平缓,才真正送了口气。
往日里这人的好突然就都冒出来压在了心头,最后又变成了方子旭浸在水里,浑身是血的样子。
儿戏一般的迎着刀子送了旁人半条性命,还在快死的时候说出不负责任的喜欢。
你有这个资格吗?有吗?!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无名怒火,烧的她灼心灼骨,在漆黑的一片里,冷彻了一张脸。
三个晚上的折磨,变作了一巴掌。
再下来,就有了方子旭行的君臣之礼,这一跪,把昭仪刚压下的火又怂恿起来,蹭蹭的上窜。于是这姑娘借着欺君的名头,成心要给她方子旭留个教训。
她跪着,她躺着,却惹出了她心烦意乱,次日醒过来,她定定的看着她,在想:
方子旭,你怎么不死?
她大齐的三公主,素来笑里藏刀,不是什么面软心善的角色,在戏子满堂的上京里,天性便不是凉薄,亦变得有些冷。
乱我心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你怎么不死?
昭仪得到的是三具冷透的还发着异味的尸体,三个刺客皆是死士,身上处理的很干净,没有留一点线索追查。但过一遍脑子,便晓得是几日前刚被弹劾过的奸相做的事。昭仪将这事告知兄长。
紧接着便被温涵扣开了门,这个姑娘带了句话,想让昭仪去看看方子旭。
她听到那个名字就觉得心乱,没有多加考虑就冷冷拒绝了。温涵叹着气。
面上虽是回了,但昭仪私底下去看过一次,捡了个方子旭没人照顾的时候。
方子旭还在发热,她探了探额头,烧的烫手,偏生躺在床上的人没有一点病人的自觉性,有一下没一下的念着她的名字,戳软了昭仪的心。
昭仪怔怔的看着听着,然后俯下去挨个吻过方子旭的眉宇嘴角,最后把耳朵贴上方子旭的心口,忍不住笑了。
烧的神志不清的人嘴里吐不清字,只能辨出开头的一个赵字,然后就是这个字无限的循环。
天下姓赵的人那么多,谁知道你是在喊谁的名字。昭仪咬了下梦中人的鼻子。
——真好。她比了个口型。
你能活着,真好,真的。
“方子旭,这次本宫……放过你。”昭仪轻轻说,抵着方子旭的额头。
往后的日子里,昭仪还是带着最熟悉的面具迎来送往,见的最多的,便是侍中郎。昭仪在各处搜集有力的证据,打算在朝上打一场反击,参何忠良一本,搓一搓奸相的锐气。
昭仪放过了方子旭,不再设什么虚套,不再半是做戏的嘘寒问暖,但方子旭却把自己拾掇好送上了门。
方子旭说:“赵霖轩,我喜欢你……”
“我方子旭这条命,是你赵霖轩的。”
有些东西,触手可及。昭仪不想再假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