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湛夹了夹马腹,紧赶两步到车前,正要伸出手把卫茉抱上马,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啊——救命!快停下!”
他揽目四望,发现一名少女正骑着马飞速奔窜,身后还有几名带刀侍卫追着,那马儿似发了狂,横冲直撞,她死死地抱住马颈放声尖叫,马儿越发狂躁,喷着粗气就往这边冲来,根本停拦不住。
薄湛瞬间变了脸色。
“茉茉,快把手给我!”
卫茉回头看了眼,并没有伸出手,而是挽起衣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随后一声砰然巨响,失控的马儿撞了上来,她也同时跳落马车,薄湛立即露出了惊恐的神色,看在卫茉眼里竟然觉得似曾相识。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见过……
☆、娇蛮公主
她肯定是弄错了,怎么会觉得自己在那片孤绝的山崖上见过薄湛?
临死时的记忆又跳了出来,与眼前的景象重叠,卫茉有些混乱,半天不言不语,直到被薄湛用力扳过身体,对上他骇怒的面容。
“胡闹!谁让你跳车的?万一我没接住你怎么办!”
卫茉暂时放下了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画面,淡然凝视着他说:“我若不跳,你肯定要承受大半的冲击力。”
原来是怕他受伤。
薄湛意识到这点,脸上骤然现出欣喜,但转瞬又沉了下去,严厉地训斥道:“我是练武之人,这种程度的撞击还要不了命,下次不许再自作主张,你可知自从……”
他倏地收声,勉强咽回了后半句话。
你可知自从我亲眼目睹你在面前死去,就再也无法接受你做出任何冒险的举动……
卫茉自是不知薄湛心里百转千回,但看表情也知道他吓得不轻,权衡之下,她决定先服个软,毕竟他这般失态也是因为她。
“我知错了,侯爷。”
薄湛深吸一口气,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弯腰下去轻轻握住她的脚踝问道:“刚才是不是碰到这了?”
“嗯。”卫茉点头,尽管疼得厉害,却不让薄湛继续检查了,“等到了打尖的地方再看吧,不要紧的。”
薄湛皱眉道:“那身上可还有其他伤处?”
“没有,你去看看马车吧,我没事。”
卫茉推着薄湛,他只好暂时放下她的伤势望向马车那边,只见车壁破开了一个大洞,双辕和车轮四分五裂,散落一地,还有摩擦过的痕迹,想必是拖行了数十米才停下来,而尘埃飞扬的官道那头,一大团黑影逐渐显出了轮廓,向他们二人奔来。
“坐着别动。”
薄湛叮嘱了卫茉一句,翻身下马踱步至前方,微微眯起黑眸注视着来人,片刻间,一小波身穿盔甲的禁卫军出现在眼前,领头之人正是煜王。
“三堂弟,你们没事吧?”
云煜急匆匆赶过来,粗略地打量了一眼,发现薄湛和卫茉衣容齐整,神色淡定,并不像是受了伤,当下心神略安,没想到薄湛一开口,气氛顿时冷凝。
“回王爷,臣无事,但是臣妻受了伤,不知那纵马逞凶的人还活着没,臣想见一见她。”
这话问得极其尖锐,煜王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满脸尴尬,身后却陡然传出一声娇叱。
“放肆!你胆敢对本公主不敬!”
这自称……难道是十一公主云锦?
一身红衣劲装的女子从禁卫军中步出,容貌俏丽,体态窈窕,只是浑身上下沾了不少灰尘,显得有些狼狈,但气势丝毫不减,正瞠着一双圆眸怒视着薄湛。
此刻卫茉已经可以肯定她就是齐王的亲妹妹云锦了,虽然只见过一面,但那娇蛮跋扈的作风整个皇宫也找不出第二个,今天这事恐怕有的闹了。只是她不明白,薄湛应该在看到煜王时就知道撞他们的是谁了,为何还要那样说话?这不是让所有人都收不了场么?
她垂下疑惑的双眸,前方又响起了薄湛的声音。
“公主毁臣马车在先,伤臣妻子在后,难不成还指望臣拱手相迎?”
云锦大怒,挥起缠金马鞭就要上前教训薄湛,被那双寒意弥漫的黑眸一扫立刻刹住了步伐,不敢再靠近,又气又惊。
“小十一,还不快向靖国侯道歉?”
云煜的面容严肃起来,威仪毕现,云锦却杵在那儿动都不动,还一脸挑衅地说:“我凭什么道歉?上马前我也不知那马会发癫,你们要教训便去教训那匹死马好了!来人,把马尸抬过来,再赐靖国侯一把弯刀,割肉还是啖血,靖国侯自己看着办吧!”
禁卫军都纹丝不动,无一听她命令,可她身边的侍从却立刻抽身离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抬来了马尸,并放置在官道中央,那皮开肉绽鲜血四溢的模样实在恶心,卫茉别开脸,对云锦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小十一,你简直太不受教了!”云煜沉着脸批评了云锦,又转过头对薄湛说,“三堂弟,她年幼不懂事,你莫与她计较,本王在此替她向你致歉,至于弟妹的伤,一会儿本王便安排御医来治疗。”
云煜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诚恳地道歉,又提出要为卫茉治伤,可谓面子里子都顾到了,不愧誉有贤王之名,就算薄湛再生气,顾及他的身份也不该再追究了,不然恐有犯上之嫌。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都在等着薄湛松口,没想到他面色一改,沉沉地笑了。
“既然王爷都开口了,这件事便就此揭过吧,但不必麻烦御医了,臣妻只是小伤,自行料理便可。”
说完,他朝云煜拱了拱手,然后转身向卫茉走去,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已经了结的时候云锦得意地笑了,仿佛在笑薄湛再生气最后还不是要屈从于皇权,云煜皱眉看着这一幕,甩了个眼色给禁卫军,示意他们将云锦带走,没想到薄湛忽然回了头。
“哦,刚才公主不是说要将此马交予臣处置?臣差点忘了,这便处置了吧。”
他敛去笑容,抬手就是一掌,凌厉的内劲没入马身,瞬间将其炸得四分五裂,腥臭的血液和肉块溅了云锦满身,她呆愣一秒之后猛地尖叫了起来。
“啊!啊——”
场面顿时僵滞,就在此时,前方又来了一批人,浩浩荡荡,衣冠鲜丽,薄湛抬目望了望,面色愈加冷凝。
“这是怎么回事!”
迟迟赶到的齐王见到自己妹妹一身血腥,脸色顿时变得阴鸷,欲找人问罪,云锦哭哭啼啼地指着薄湛凄喊道:“哥哥,就是他!你快把他抓起来!”
云齐立刻望向薄湛,却没有着急动手,侍从附到耳边向他说明了事情原委,云齐的目光更加深邃了,在薄湛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眼都没眨地下了命令。
“把公主带下去整理仪容。”
云锦倏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边躲着侍从伸过来的手一边叫道:“哥哥,你让他们带我走干什么?你应该处置……”
“你闭嘴!闯出这么大祸还不反省,看你一会儿到父皇母妃面前如何交代!”
这一句彻底让云锦噤若寒蝉,仿佛被戳中死穴一般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侍从不敢耽搁,立刻钳着她退下了,这一场闹剧到此终于平静了下来。
薄湛双手抱胸,一脸似笑非笑。
“三堂弟,锦儿就是这个性子,都是本王平日太过娇惯她了,你千万莫怪。”
听到这里,卫茉忍不住露出了讽刺的笑容,心中暗想,为了得到薄湛手中的京畿守备营云齐连这事都忍了,还真是不惜代价啊。
然而薄湛对他的态度却比对煜王冷淡多了。
“王爷这话折煞臣了,臣万死不敢。”
他这么一说云齐反而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气氛很是尴尬,就在此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轻柔柔的呼唤。
“相公。”
薄湛立马回身,两步迈至卫茉面前,紧绷的面容浮起些许暖色,温声应道:“我在,怎么了,是不是脚疼?”
卫茉点头,手不自觉地往裙边伸了伸,却因怕痛不敢去揉,那轻蹙娥眉娇娇弱弱的样子立刻让人涌起了疼惜之意,还不等薄湛开口,云齐已经让侍从前去开道了,并命人牵来一辆马车交给薄湛。
“三堂弟,给弟妹治伤要紧,离洛城还有一段路,不如先将就将就乘本王的车辇吧。”
那马车双辕四轮,蜀锦作帘,铁木作舆,缀以水晶檀珠,里面还铺满了羊毛软垫,比薄家的马车不知高出几个档次,他却说是将就,可见极为客气,但以卫茉对薄湛的了解,他肯定不会接受。
她还记得上次从宫中赴宴回来,在车里提到蒋贵妃时薄湛眼底一闪而过的厉光,虽然至今不明白其深意,但她至少辨得出好恶,而眼下事情已经闹得很僵,薄湛再直言拒绝恐怕会引祸上身。
唉,罢了,小家碧玉卫四小姐又要展现一下“本色”了。
“相公……”卫茉滑下马背扑进薄湛怀里,娇躯微微瑟缩,似害怕至极,“我不想再坐马车了,我害怕……”
果然,云齐身边的侍从们都露出了不屑的眼光,仿佛在怪她不识大体,相比之下云煜宽容多了,挥退了禁卫军,低声打着圆场。
“二弟,人受惊之下难免胆怯,你切勿介怀,为兄看离洛城也不远了,不如就让他二人驾马慢行吧。”
云齐森森地看了云煜一眼,继而转过头温和地笑道:“此事本就是锦儿的错,本王弥补尚且来不及怎会介怀?既然如此便照皇兄所说的做吧,不过三堂弟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差人来找本王便是。”
薄湛拱手施礼道:“臣多谢二位王爷。”
云煜和云齐不再多说,各自回到了车队中,除了个别清理现场的禁卫军,这段路上再无他人,薄湛转身抱着卫茉上马,然后说起了悄悄话。
“夫人演技可真不错。”
“还用你说。”卫茉横他一眼,径自甩起了缰绳,马儿扬蹄朝前奔去。
“再多叫几声相公来听听。”某人嘻皮笑脸地缠了上来。
“脚疼,没劲喊。”
薄湛顿时啼笑皆非:“你是用脚发声的么?”
“是。”
卫茉懒得同他多说,直接一个字堵住了他的嘴,没想到他朗声大笑,那神采飞扬的样子灿烂过天边晚霞,连她也忍不住回眸。
“有那么好笑么?”
薄湛弯着唇吻了吻她,道:“冷淡疏离的夫人常见,一本正经胡扯的夫人却是第一次见,还不许为夫多笑笑么?”
卫茉剜了他一眼,忿忿地回过头坐好不动了。
笑笑笑,笑死你得了!
☆、行宫治伤
抵达洛城的时候卫茉已经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幸好有薄湛照顾着,不然恐怕连碧落宫的门槛都迈不进去。
想她原来好歹也是个女将军,且不说打仗,每年从边关骑马回来,一路驰骋千百里都不会腰酸背痛,眼下不过颠了小半日身体就快散架了,这落差真是让她无力叹息,只想着等祛除寒毒之后看看能不能练些简单的功夫来强身健体。
碧落宫设有八宫四院,薄湛和卫茉的厢房位于南院深处,窗明几净,装潢雅致,背面有一大片翠竹林,只可惜两人都没心思欣赏,进了房间就开始处理卫茉脚上的伤。
经过大半天的奔波,脚踝处俨然已经肿成了包子,一片红彤彤的,薄湛难以下手,还是卫茉扬声唤来留风,让她把带来的玉灵膏拿来,说要自己涂。
留风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把药膏拿来了,还打了盆水,一边擦拭着脚踝周围一边自责地说:“小姐,都是我不好,应该晚些去主人那里的。”
“莫胡说,当时情况凶险,你不在也好,省得受伤。”
留风咬着唇没说话,越发心疼起卫茉的伤势,一举一动都无比轻柔,生怕弄疼了她。这时,院门忽然被叩响,两个不同的声音悠悠飘进了房里。
“太医院刘畚(胡士)奉煜王(齐王)之命前来给夫人治伤。”
薄湛略一沉吟,道:“既然来了就看看吧,我怕你伤到骨头。”
卫茉又累又疼,浑身难受得要命,听他这么说脾气立马上来了,抬脚就踹了过去,正中薄湛大腿,薄湛大概被踹懵了,抬起头茫然地问:“怎么了?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我不看病,没精神应付他们!”
一语点醒梦中人,薄湛揉了揉眉心,这才发觉自己光担心卫茉的伤势去了,忘记了门外那俩人的来历,若是放了他们进来,估计抢功事大看病事小,免不了要折腾一番,而卫茉现在当然没精神看他们闹了。
“留风,去打发他们走,等你家小姐休息好了,去城里请个大夫来看。”
留风施施去了,卫茉倏地把脚缩了回来,翻身背对着薄湛,似乎还没消气,薄湛连忙覆上来箍住她,不准她乱动。
“是我顾虑不周,你气归气,脚蹬来蹬去的干什么,万一碰到另一只有你疼的。”
卫茉又是一脚踹过去,这次薄湛眼明手快地接住了,手腕一翻,牢牢地按在了床上,然后佯作叹气状:“吾妻当真恶如虎。”
“这就恶如虎了?”卫茉挑起丹凤眼冷冷地睨着他,“侯爷是不知自己运气好,要是早娶我两年……哼。”
那恐怕府里的武器都不够她使的。
薄湛默默地脑补了这一句,唇边笑意渐浓,“说得有板有眼的,看来之前求亲的人没少被你折腾,也只有为夫能降得住你。”
提到这个,卫茉不知怎地想起了秦宣。
没订亲之前,秦宣总是与她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不温不火,进退得宜,订亲之后,碍于她的冷淡也并没有进一步的交往,她从边关回来他去接风,她要离京上任他便送行,一年不见,卫茉甚至都察觉不出他有什么变化,现在她想明白了,或许就是因为不爱他吧。
想到这,卫茉突然心头一惊。
她一直以为自己能够跟秦宣保持距离却对薄湛没办法是因为他二人的性格差异,到现在才意识到是自己的原因,从一开始她就习惯了薄湛的霸道,与他相处的每日每夜都怡然自得,仿佛天生契合,根本不需要适应,对于秦宣却少了些心甘情愿,这样的反差足以说明她对薄湛……
卫茉不敢再往下想,下意识想要逃离这个温暖的怀抱,却忘了自己有伤在身,不慎撞到了脚踝,痛得脸都白了。
“叫你别乱动,你是怎么回事?”
薄湛立刻直起身子,小心翼翼拨开她的伤脚,不停对着伤处吹气,正是心疼之际,留风满脸喜悦地回来了。
“小姐,您快看看是谁来了!”
卫茉抬眸,一道伟岸的身影映入眼帘。
“不愿给外头那两人看病,我带来的人总该相信吧?”
云怀缓步走到床边,俊朗的面容上满是笑意,在看到卫茉肿起老高的脚踝之后顿时心疼不已,不过没等他细看薄湛已掀起凉被遮得严严实实。
“师兄,你怎么来了?”
“你都跳车了我能不来么?”云怀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太胡闹了,官道不比城中街道,又硬又结实,万一摔出个好歹怎么办?”
又来了,跟薄湛的训话如出一辙,卫茉只想仰天长叹,我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小姐卫茉!我是计算好速度与距离才跳的!
可惜不能说,说了更完蛋,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薄湛在这个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了。
“王爷,你训起茉茉来倒比我这个当相公的还熟练。”
“训了十来年,自然比你熟练。”
薄湛和云怀脸上都挂着笑,空气中却似乎擦出了某种火花,留风不由得退了两步,免得被波及,卫茉却微微支起身子打量着二人,心中疑窦丛生。
刚才她唤云怀为师兄,薄湛一点都不惊奇,表情非常自然,好像一早便知晓,而且他跟云怀讲话时虽然口气略显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