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他们侧后方的秦宣默然望着这一幕,眼中异光连闪,旁边的骆子喻倒是与几个女眷聊得眉开眼笑的,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相公的异常。
短短半个时辰,他的眼神从卫茉身上经过了五次。
他们两夫妻也如他一般,在这喧嚣之中辟出了一块寂静的天地,用自己的膳,聊自己的天,他时不时还要起来应付下德高望重的前辈,薄湛却凭着靖国侯的身份爱理不理,一腔心思全投在娇妻身上,给她挟菜盛汤,与她亲密调笑,对周遭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这太不正常了,薄湛不是对欧汝知用情极深么?
秦宣很早以前就偶然得知这件事了,那日他去拜访霍骁,无意中看见薄湛将几样东西交给王姝,没过几天,秦宣去送欧汝知返回瞿陵关,却在她的行囊中见到了一模一样的东西,那时他就明白了,自己有一个非常强大的竞争对手。
他出身寒门,蒙欧御史不弃,收入门下悉心培养,好不容易在翰林院待满三年,皇帝一纸诏书又将他分去了攸城做知府,虽然与天都城同在京郡之内,但毕竟远离中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翻身,相比之下,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薄湛条件比他好太多了,所以他做了个决定——立即向欧御史提亲。
欧御史还是很看重他的,为了此事特地让欧汝知请了探亲假从边关赶回来,从而询问她的意思,令秦宣没想到的是欧汝知居然没有拒绝,或许是因为这些年她不在京中,都是他帮忙照顾她的父母,也或许是因为欧御史话里话外都对他极为欣赏,已有相婿之意,出于孝心,欧汝知同意了。
之后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顺风顺水的,薄湛再也没有出现在欧汝知面前,欧汝知恪守着未婚妻的本分与他越走越近,直到噩耗传来,悉数成空。
后来他娶了骆子喻,过上了正常日子,薄湛却仍然消沉,过了好一阵荒唐无度的日子,没想到年前居然娶妻了,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卫氏女,开始他还觉得可笑,直到上个月骆子喻举办生日宴时信物被偶然翻出来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当时他跟王姝吵完之后又回到了书房,敏感地发现另一个暗格被人动过了,想来想去,只有突然出现的卫茉最可疑,于是他抱着猜度之心跟来了碧落宫,想找机会暗中试探,没想到今天看到的事情把他的思维拽向了另一边。
从开席以来,他发现卫茉的用餐习惯与欧汝知一模一样,薄湛给卫茉挟的菜也全是欧汝知喜欢吃的,而卫茉也甘之如饴,如果说这都是巧合,那么在她出入席间经过他身旁时为何刻意避开了目光?
一个离奇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形成——欧汝知没有死,易容成了卫茉。
当初虽然通过种种迹象断定欧汝知已死,但始终没有找到她的尸体,如今他看到了她还活着的希望,自己可能是疯了,也可能是思念过度,但薄湛和卫茉令人怀疑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他不得不产生幻想。
无论如何,他不会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毕竟他是那么地爱欧汝知……
不知不觉宴席将阑,皇帝领着众妃先行离开,堂下众人也散了,薄湛见卫茉早有困意,忙不迭带着她往外走,途径秦宣身边,卫茉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扭头一看,秦宣尚在独自饮酒,连头都没抬。
“怎么了茉茉?”
“没事。”卫茉收回目光,与薄湛一起向外走去。
兴许是错觉吧……
作者有话要说: 薄湛:原来一开始就是你在捣乱……(挥拳)
秦宣(闪躲):大哥,我本来就是个反派,你跟我较什么劲啊!
薄湛:我不较劲……(下手愈重)我让你立马领便当!
秦宣:切,你不知道作者是后妈啊~我还会活很多很多章的!
薄湛(一剑捅死拍拍手):作者,你想办法收尸吧。
作者:…………
☆、不慎入局
岐山下有一块占地广褒的围场,水草丰沛,物盛天然,向来是皇家狩猎的好去处,恰逢晴空万里,夏弥便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
这天一大早霍骁就到南院来了,兴致勃勃地撺掇着薄湛去狩猎,说是过些天番邦使者就要来朝进贡了,皇帝欲在行宫招待,到时便没机会玩了,薄湛正好也许久不曾活动筋骨了,便提着弓箭和他一起去了围场。
卫茉在院子里待得也有些腻了,在留风的建议下决定出门走走。
那天在龙船上赏月时她看到湖边耸立着一座宏伟的水榭,筑山穿池,三面环翠,视野极佳,于是就想着过去逛一逛,没想到看见云锦被一群贵女簇拥着游园,莺声燕语不断,多为阿谀奉承,卫茉没有多做停留,立刻转身去了别处。
留风以为她还在为坠车之事而心有余悸,便乖觉地说:“小姐放心,即便侯爷不在,留风也可以保护您的。”
卫茉勾唇,明知道她想岔了也不纠正,只淡淡应了声好。
她岂是怕了那个十一公主?只是不想给薄湛惹麻烦罢了,要换作从前……罢了,好汉不提当年勇,病秧子就该有病秧子的觉悟。
思绪兜兜转转,免不了又想起从前的事。
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跟云锦打交道,四年前,欧宇轩被择为七皇子伴读,时常出入宫中,与当时一起在国子监读书的九公主云悠非常要好,经常结伴出游,有一次卫茉跟欧宇轩出去踏春,正好云悠也带了云锦,便来了次四人游。
那时云锦才十二岁,个子虽小,脾气却已初露端倪,一路颐指气使,飞扬跋扈,让众人格外不喜,幸有云悠耐心规劝她才收敛了些,从那之后,欧宇轩再和云悠出去都要事先问一声有没有云锦,简直对她避如蛇蝎,云悠极为善解人意,也就不再带上云锦。
时光如梭,在国子监伴读的几年里,欧宇轩与云悠感情越来越深,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青梅竹马,卫茉那时经常在想,如果没有后来这些事,或许他二人会成就一番好姻缘,可惜好景不长,先是云悠暴病身亡,随后欧家惨遭横祸,一切都随风飘零,再不复返。
只是现在每当卫茉看到云锦时总会想起温柔聪慧的云悠,同为公主,不知差距为何如此之大,或许与蒋贵妃脱不了干系。
云悠生母去世的早,五岁时皇帝就把她交给了蒋贵妃抚养,蒋贵妃表面上对她很好,私下却极为苛刻,久而久之,云锦有样学样,也变得尖酸刻薄,云悠不但没有怨天尤人,反而宽容以对,丝毫不曾记恨在心。
这样一个蕙质兰心的人儿,偏偏在花一般的年龄凋谢了,不知在冥河的尽头,弟弟是否见到了她?
卫茉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恰好走出了树荫,烈日耀眼,金光闪闪之下她竟生出了幻觉。
“留风,刚才前面的转角处是不是有个少年?”
留风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据实答道:“回小姐,是有个青衣少年,身长六尺,刚才还在折桃枝,可一下子就没影了。”
卫茉神色突变,抬脚追了上去。
“小姐?小姐您慢些!”
留风立刻尾随而去,两三步追到墙根下,恰好逮住一个背影,与她之前说的差不离,卫茉在她前面,显然也看清楚了,神色愈发惊恐,想都没想就继续往前跑去。
碧落宫东南西北四个大院布局各有不同,她们误打误撞来到北院,墉墙高筑,花阴密织,犹如入了迷障一般,视线处处受制,在第三次看到少年的背影之后,卫茉还没来得及出声喊住他,人就再次不见了,之后便彻底失去了踪影。
卫茉缓缓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心中怅然若失。
留风见她一脸青白,显然不适合如此激烈的运动,立刻为她抚了抚背,焦急地问道:“小姐,您要不要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卫茉怔怔地摇头,胸腔一阵急痛,不知是因为跑得太急还是因为那个少年的消失。
“您别急,我再去那头看看,北院就这么大,那少年走不远的。”
留风急急忙忙地去了,留下卫茉一人坐在原地发愣。
怎么会这么像……那个少年从身材到打扮甚至是动作都与欧宇轩一模一样,这青天白日的,难道是她见了鬼不成?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刚刚看见他在折桃枝,还记得云悠最喜欢吃的就是桃心酥了,经常让欧宇轩帮她采些桃花自己烹制,刚才的情景几乎就像是从她记忆中挖出来似的,熟悉得令她心惊。
“不会是轩儿……轩儿已经死了……”
卫茉忽然闭上眼,双手抱头喃喃自语,似在强迫自己面对事实,莫被幻觉迷了心,没有留风在旁,失去武功的她根本没意识到墙角藏着一个人,将她的表现尽收眼底。
小知……真的是你吗?
秦宣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一颗心在怀疑和激动之间游离,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复告诫自己还需要更多的证据,仅凭卫茉的一句话证明不了什么,他不能现在就把她当成欧汝知,否则局面定会失控。
或许他可以趁着番邦使者来朝再设一个局……
察觉脚步声逼近,秦宣立刻隐入了阴影之中,袖袍一敛,整个人消失在拐角。
“小姐,我又在这附近找了一遍,没有看到那名少年,不知去了哪儿。”
留风轻飘飘地落在卫茉面前,见她脸色难看,不由得伸手扶了一把,卫茉却轻轻隔开她的手,勉强站起来说:“不必再找了。”
“那您为什么……”
“我看错了。”卫茉渐渐镇定下来,知道留风有所不解,于是编了个借口,“我以为碰见了母亲的族人,想来也是糊涂了,曾家世代隐居于江湖,怎会出现在行宫里。”
留风点头道:“原来如此,想必是外头的阳光太烈了,照得人有些晕眩,不如我扶您回去歇着吧?”
卫茉颔首,就着她的手起身,走了几步路又出声嘱咐:“等会儿侯爷回来莫与他提及此事,省得他无端担心。”
“知道了小姐。”
由于她们对北院并不熟悉,所以回去的时候绕了些远路,到家时已经临近午时,薄湛和霍骁早已归来,在院子里埋头忙碌,卫茉走近一看,居然是在烤肉。
薄湛听见脚步声立刻抬头,旋即走上前握住卫茉的手问道:“怎么才回来?也不留个信,我都让聂峥去找过一轮了。”
卫茉浅声解释:“不小心迷路了,这才耽误了时间。”
“安全回来就好。”薄湛揉了揉她的头发,牵着她走到烤架前满怀笑意地说,“我们今天可是大丰收,想吃什么,我给你烤。”
卫茉逐一看过石台上摆着的战利品,有野鹿、大雁、兔子等好几种动物,部分已经由厨师去毛剔骨,切成了厚度均匀的肉片,霍骁时不时挟起几片放到烤架上,只听嗞地一声,金黄色的油脂瞬间溢了出来,再撒上各种佐料,立刻浓香扑鼻,不知有多诱人,一口咬下去,鲜美的肉汁逐渐填满每一颗味蕾,还没反应过来,又一片下了肚。
霍骁端着一盘鹿肉向卫茉献宝:“呐,这些都是你相公亲手烤的,让他下厨可不容易,你不来尝一尝?”
卫茉顿了顿,随后挑了自己最喜欢吃的鹿肉,略一掩袖咽下,转头看向薄湛。
“好吃。”
薄湛拥紧了她,眉目间涌起无边悦色,低沉的嗓音弥散在她耳边:“喜欢就好。”
三人遂一同坐在绿荫之下,一边谈天一边享受着这独特而美味的食物,清风盈袖,蝉鸣悦耳,再来上一杯精心调制的冰镇酸梅汁,不知有多惬意。
趁着薄湛去石台拿肉的间隙,卫茉与霍骁聊起了天。
“若是姐姐也在这里就好了。”
霍骁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卫茉一眼,道:“不要紧,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
卫茉的表情亦十分深邃,轻叹道:“是啊,来日方长。”
重活一次,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这四个字有多么宝贵,查案固然重要,但不能不顾性命去拼,为了这些关心爱护她的人,她无论如何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茉茉。”霍骁缓缓放下手中的物什,郑重地说道,“湛哥真的很好,你要珍惜他。”
没等卫茉说话,他又苦笑道:“不瞒你说,我曾经还想为我妹子做媒,可惜那个笨丫头啊……真是让我费煞苦心,最后也没撮合成,希望她来世能多长点心眼,别再傻乎乎的只知道打仗。”
这不是当着她面说她坏话么!
卫茉有些哭笑不得,暗自剜了霍骁一眼,毫不客气地说:“霍大人这话我可不爱听了,您要是做成媒了我上哪儿去啊?”
霍骁连连大笑:“那是那是,自然是要给你留位置的。”
话说到此,他的心也放了下来,卫茉肯这么表态,心里一定是有薄湛的。
恰好此时薄湛也端着肉片回来了,看霍骁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顿时好奇地问道:“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卫茉凉凉地说:“在聊相公的情史。”
“噗——”薄湛一口酸梅汁呛在嗓子眼里,好半天才缓过来,瞠着双眸说道,“净瞎说,为夫哪有什么情史?”
“那日去秦府,有几个姑娘瞪着我眼珠子都快瞪穿了,姝姐姐说都是你的烂桃花。”
薄湛长叹一口气,敢情这是在翻旧账啊!
“夫人,那一厢情愿的事儿也怪我啊?”
卫茉冷幽幽地睨了他一眼,擦着嘴说:“我吃饱了,相公,霍大人,你们慢用。”说罢,她起身回了房间。
薄湛瞅着她的背影,冷不丁问了句:“你说她是生气还是没生气?”
霍骁哈哈大笑,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给他指了条明路。
“她这是逗你玩呢。”
☆、擂台比武
半个月后,番邦使臣到达洛城。
其实在来之前就因为这事起了分歧,煜王认为在区区行宫接见使臣未免有些失礼,传出去了恐有仗着国势强大欺人之嫌,建议等一切事毕再去避暑也不迟。齐王却直谏煜王不应屈尊就卑,有损天。朝颜面,两方各执其词,争得不亦乐乎,唯独云怀站在中间一言不发,闲得像在看笑话。
皇帝素来偏爱齐王,经他一说,也觉得无须太过迁就这些附属小国,当即决定照原计划去行宫避暑。
后来云怀与薄湛聊及此事,只说多年不在中枢,没想到朝局还是一边倒,煜王固有贤名在外,却输在帝宠二字之上,再如此下去,朝野定会一片乌烟瘴气。薄湛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连半个字都懒得评价,以准备擂台赛做托词,悠悠回了南院。
说到擂台赛,这是每年使臣来朝时的固定节目,内容很简单,就是一对一比武,但由于参赛者来自不同国家,武功招数皆有很大差异,所以场面非常紧张刺激,很受欢迎。作为东道主的天。朝来说这种比赛是不能输的,所以参赛之人都要经过精挑细选,去年是禁卫军统领杨晓希、天机营统领谢筠和少将军钟景梧,今年谢筠没来就换成了薄湛。
按理说,薄湛执掌京畿守备营,乃是朝廷一员大将,派他出战无可厚非,可他向来不喜欢凑这种热闹,所以直到出战前都还臭着一张脸。
卫茉对他这种状态有些不放心,一边为他更衣一边安抚道:“集中精神好好打完这一场,我在台下等你。”
薄湛面上清冷之色稍减,低声嘱咐着她:“今天人多,你乖乖坐在席位上不要乱跑,霍骁就在边上,有事跟他说便是。”
“知道了。”卫茉浅声答着,顺手替他除下了常服,精壮结实的肌理顿时裸。露在眼前,看得她心跳加速,然而当目光滑到他背后时,立刻凝成了薄冰。
背上全是旧伤。
卫茉无法形容这副景象有多触目惊心,将近十条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