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怀也仰头喝光杯中酒,苦笑道:“我懂的,只是……”
只是不愿说,当今圣上还在位一日这朝局就不会有所更改,放眼难及的地方,百姓依旧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士兵依旧在寒冷和饥饿中守着白华千丈的边关,一夕逢乱,大厦将倾,这祖宗传下来的基业,不知要葬送在谁的手里。
“罢了,不是还有后招,若再不成,我们再来喝这杯苦酒。”薄湛洒脱一笑,拂开了琉璃杯盏,朝云怀摊开掌心,“今夜宫中尚有一役,全仰仗你了,堂兄。”
最后两个字短促而沉重,却激出了云怀的笑容,他伸出右掌相击,紧握许久。
“莫说这些套话,成与不成我都备好薄酒,时局容不得我们醉,自醉一番便是。”
薄湛大笑不语。
待到了暮霭沉沉之时,王府门廊处挂上了长信灯,摇落无数残影,随着那三长一短的更漏声逐渐沉寂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之中,登上高台眺望天阙,亦是一片灯火灿烂,却莫名透出一股森然幽坠之感。
矗立于皇庭正中央的太极殿,宫灯刚刚熄灭,明黄色的龙辇已候在殿外多时,只是不知主人要去何处。总管太监刘进甩着拂尘缓缓步入内室,绕过九枝火树烛台,在御案前五步处停下,轻言细语地问道:“陛下,过后可是去毓秀宫?”
皇帝烦躁地挥挥手,道:“回天兮宫。”
刘进沉默了一会儿,又试探地说:“可方才太医院送来了医案,说是……说是贵妃娘娘今儿个见了红,差点就……”
皇帝啪地把笔一拍,墨汁溅得四处都是,刘进连忙深伏了下去,不敢再说半个字,半晌过后,令人窒息的静寂终于有了声线的起伏。
“去毓秀宫。”
“奴才遵命。”
漆黑的夜幕下,圣驾悄然降临了那个来过无数次的地方,里头却是黑灯瞎火一片,惟有寝殿内的壁灯隐约散发着昏黄的光芒。皇帝见状微一蹙眉,只道是蒋贵妃不舒服歇下了,却也没有掉头离去,而是挥退了一干宫人独自走了进去,可越走近人声越密,低吼伴着嘶叫,十分刺耳,骤然拉紧了皇帝脑子里的那根弦,绷得生疼。
“蒋静池,时至今日你嘴里仍没有一句真话!当年你与我爹苟且逼死我娘,这笔账我都不曾与你算过,如今你还来迫害我的夫君!你见不得我好,我死了也要拖你下水,再拉上你心爱的儿子女儿,横竖这里头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
“你敢!”蒋贵妃素来温婉的声音变得尖锐,似乎被逼得恼怒而慌张,“本宫再说一遍,你嫁予秦宣不过是你爹牵制他的手段,杀他亦是你爹的决定,从头到尾皆与本宫没有任何关系,你胆敢轻举妄动,毁的是你们骆氏满族!”
洛子喻仰头大笑,涕泪横流,已经状若疯癫:“毁了又如何?依你所言,我爹都能狠下心杀害自己女儿的夫婿,这种家不要也罢!这一世,我和姐姐都沦为云齐和云锦的牺牲品,善恶到头,天不降报应,我自要让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付出代价!”
说完,她扭过身子就往外冲,蒋贵妃的呼喝声远远落在了身后。
“林嬷嬷李嬷嬷,快给本宫绑住她!”
说时迟那时快,嬷嬷们一拥而上,却没料到洛子喻身手如此敏捷,竟从手脚空隙间连闪带躲地冲到了外室,猛地拉开大门,被外头那道金黄色的衣影吓得惶惶顿住,可仅仅只是几秒的时间,她猝然放声狂笑了起来。
“哈哈哈……说报应报应到,十几年了,蒋静池,你也该下去向我娘赔罪了!”
蒋贵妃急急追上来,看到门口的人如同见了鬼,魂魄瞬间飞散开来,惊骇到了极点,双膝一软,再也直不起身子。
皇帝一步一步走进来,停在她的身边,影子旋即覆来,如泰山压顶,沉得让人几乎都要陷进了地底,蒋贵妃剧烈颤抖着抬起头来,却见靴底迎面蹬来,猛地落在了她腹间!
☆、高阙观刑
破晓时分,宫中最高的仰天楼上挂起了白幡,迎风招展,舒摆不止,一个时辰后,礼部派来的司仪太监叩响了怀王府的朱漆大门,阐明来意之后,仆人们的脚步声猝然急切了起来。
蒋贵妃薨了。
云怀不疾不缓地整理着朝服上的宝蓝色玉石扣,听到消息并没有惊讶的神色,只轻声问道:“侯府那边通知了吗?”
“回王爷,已经派人去了,不过侯爷并不需要进宫抚丧,想是一会儿的朝议上才能见的到。”
“是本王忘了。”云怀神情莫测地弯了弯唇,振袖踏出门外,“那咱们就先去罢。”
太和殿前,朝臣们已经三三两两地聚成了好几堆,议论声颇大,云怀从后宫过来,充耳不闻地踱至堂前,视线与薄湛交汇,两人眼底俱是一片月白风清,不见一丝波澜,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未过多时,云煜从后室走出来,站在鎏金七阶的顶端轻咳了一声,嘈杂声戛然而止,众卿各归各位,一齐俯身下拜。
“臣等参见煜王殿下。”
“免礼。”云煜摆摆手,扫了眼神色各异的众人才道,“贵妃娘娘新丧,父皇悲痛欲绝,特命本王代理朝政,诸卿有事即可报来。”
堂下鸦雀无声,十分诡异。
照形势来看,煜王党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事来做,只要不是边关起火,一切事项都可压后再论,而齐王党个个都白着脸,仿佛天塌了一样,更没心情去关心职务上还有什么没做完的事了,毕竟脑袋都快不保了,哪还管得上帽子戴得正不正。当然,还有少部分中立派,平时深受党争之害,现在恨不得搬个小板凳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戏,谁还会不知趣地跑上去议事?
静默半晌,云煜终于再度发声。
“既如此,听完这道旨意,今日便散了罢。宫中行丧,朝议例停三日,司礼监夜不锁院,诸卿有何要事尽可上疏。”
众臣皆呼遵命,稍后,总管太监刘进展开明黄绸布,朗声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贪银案致江南一带民生聊匮,积怨滔天,皇二子云齐罪不可恕,本已褫其封号,犹望悔改,岂料他结党营私,意欲淆乱清流,祸害朝纲,朕深恶之,特命宗人府查办,连同其朋党逐一清缴,择日问斩。”
话音刚落,几名臣子当即瘫软在朝堂上,面如金纸,汗水狂涌,然而云煜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自拂袖离席,仿佛刚才刘进宣读的只不过是一张普通诏令。
薄湛与云怀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想着,或许自今日始,他们要亲眼见证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巨大变化了。
行刑这天,薄湛带着卫茉登上了峥嵘阁,遥遥数十米,整个刑场一览无余。
欧宇轩带着人。皮面。具静立一旁,云怀、霍骁等人随后而至,整个楼层被包了下来,纵使下面的大街上人潮汹涌,上面却静得连落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茉茉,你怀着孩子,还是不要看这血腥场面了罢。”王姝面带忧虑地劝道。
卫茉不作声,一径盯着刑场上那两个空空的断头台,唇齿紧合,一刻不曾松开。
见状,云怀瞅了眼她的腹部,不自觉地拧起了眉头,再看看薄湛,亦瞅着同一个地方,担忧且饱含无奈,难以吐出一言半语。
这种时候谁能拦着她?
不能硬来就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了,云怀略微招手,小二毕恭毕敬地送来了许多小食,林林总总堆了一桌子,云怀选了个卫茉爱吃的推到她面前,道:“差不多也快到午时了,先吃些东西吧,心思再重总不能饿了孩子。”
卫茉这才缓缓回过头来,眸光在小食上转了几圈,终是抬起了手,捏着银匙舀了一口热腾腾的鸡茸汤送进嘴里,滋味甚是鲜美,可咽下之后嘴里还是泛苦,反复几次,她垂眸盯着那清亮的汤水不动了。
“是不是不好喝?我让他们换别的来。”
薄湛刚扬起手就被卫茉拽住了袖子,她清冷且压抑的嗓音回荡在方寸之间:“你们别张罗了,行刑快开始了,看完我就回去。”
她本就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千金,疆场御敌无数,怎会见不得这点血?这一天她已经等太久了,不会缺席也不能缺席,既然当初能从容地与敌人同归于尽,今天这种不伤分毫的场面,她又怎会控制不了情绪的波动?
这些话,了解她的人都懂,比如薄湛,只是必定忍不住担心,卫茉自己也清楚,所以绝口不提,只用行动来证明。
薄湛见她如此也不再多说,转过头面朝云怀问道:“这些天你进宫可曾见着皇上?”
“去天兮宫拜见了几次,有一次还是与皇兄一起去的,皆被挡了回来,说是龙体欠安,谁也不见,朝廷内外之事也全都交给了皇兄处理,一概不过问,想必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了,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
云怀声线恬淡,虽听得出关心,却无一丝同情,毕竟他幼年的遭遇皆与皇帝宠信蒋贵妃和云齐有关,若要完全放平心态对待这件事实属不可能,如今能做到这份上已经算是他孝思不匮了。
霍骁不由得叹道:“王爷有这份孝心,相信皇上有朝一日会感受到的。”
“希望吧。”云怀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扭头望向了远处的刑场。
烈阳缓缓挪到了正上方,如岩浆般泼撒在发白的石板上,日晷上的指针也恰好与阴影重合,一阵密集的鼓点之后,云齐和洛谦被带上了断头台。
两人都穿着雪白的囚服,还算体面,只是容色憔悴,唯一不同的是,在百姓的围观和唾骂下,云齐的脸色由涨红变得灰败,透着死沉的暮气,而洛谦始终面无表情。
在被监斩的士兵狠狠一推之后,两人都扑倒在铡刀之下,一个抬起头,一个情绪爆发,慌乱地大声喊道:“父皇!儿臣是冤枉的,是冤枉的啊!”
自古以来,处决皇子都要留一手,以防上头改变主意,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况且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云齐犯的并不是谋朝篡位那样的逆天死罪,或许到最后一刻皇帝会改变主意也说不准,于是百姓们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事态如何发展。
可他们万万没料到,监斩官乃是铁面无私的张钧宜,时辰一到,他眼都没眨就把生死签扔下了案台,由得云齐失控呐喊,还是被不由分说地压到了刀下,一点放缓的意思都没有。
“午时已到,行刑!”
“不——放开本王!滚!”
云齐仍在狂乱地咆哮着,距离他几步之遥的洛谦却静得可怕,漠然地梭巡着沸腾的人潮,随后微微仰头,视线落在了巍峨的楼阁之上,凝望片刻,倏地弯唇笑了,笑意直戳众人心底,旋起一股凉丝丝的阴风。
卫茉倏地捏紧了五指。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即便洛谦能看清楚他们坐在这里,那个眼神又是什么意思?没有一丁点惧怕或恐慌,反而诡异得令人心颤。
她探过身子想看清楚,可惜时间不给她机会,只见满身浊汗的刽子手猛然松开了手中紧攥的绳索,尖利的斧刃从顶端呼啸而下,一声闷响,两颗头颅落地,鲜血四下飞溅,犹如地府盛开的彼岸花,鲜艳得让人胆寒。
卫茉身子一松,失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结束了,茉茉。”云怀凝睇着她轻声说道。
卫茉微微颔首,未置一词,身旁的欧宇轩已经眼眶湿热,她却没有一点要掉泪的样子,因为她知道,她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朝廷还未还她欧家一个清白。
薄湛明白她心中所想,抚了抚她柔软的发丝,浅声道:“你放心,等皇上归政之后,我会在朝上提出重审御史案的事,我们证据确凿,翻案指日可待。”
云怀亦道:“若不是一直未见到父皇,此事我早已揭开了,你再耐心等些时日。”
“我明白。”卫茉半垂着眸子望向那一滩猩红狼藉,眼神难掩晦暗,“他们一死,不知道有多少冤案要被翻出来,或许审理之期遥不可及,但总有了慰藉和盼头。”
“你能这么想就好。”霍骁低声道。
卫茉略微展颜道:“那么,我头上这顶叛贼的帽子什么时候能摘掉,全仰仗各位了。”
几个男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丝丝笑意。
就在这时,云怀的暗卫从回形楼梯底部跑上来了,黝黑的面庞上透着焦急,可见到上头这么多人都在,一时又不知该不该开口,见状,云怀干脆地挥手道:“有事但说无妨。”
暗卫咽了口唾沫,道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王爷,边关急报,北戎大军压境,煜王传令下来,让您和侯爷速速进宫商讨对策!”
“什么!”
两人拔身而起,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之色——好端端的,北戎怎会突然来袭?
事不宜迟,必须立刻进宫,云怀果断吩咐道:“备马!”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终于知道了贵妃和丞相的丑事,不露风声地处死了他们,但是丞相死前那个笑……小伙伴们自行发挥脑洞吧!
☆、大军来袭
对于天。朝而言,北戎已经是某种意义上的宿敌,它的来犯并不稀奇,可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实在是太微妙了,然而更让薄湛和云怀惊异的是,此次受到攻击的是三大关隘之一的昭阳关,无论从战斗力还是防御力来讲,都是短时间内难以攻克的。
北戎到底闹什么幺蛾子?
薄湛和云怀抱着怀疑的态度进了宫,等拜见过云煜并查看过战报之后,这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北戎向来以机关之术闻名,其工艺远远领先于天。朝,这也是它能与天。朝抗衡如此多年的主要原因,而这次之所以瞄上昭阳关,是因为发明了针对当地地形的飞天鹰隼,半天的工夫炸得昭阳关内火光烛天,守军却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这才向天都城发出了求援的消息。
其实说白了还是想看看天机营有没有什么新型机关能够克制这玩意,云煜招来天机营的臣工商讨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或许射程较远的火铳可以击落飞天鹰隼,而最多一批的火铳配给了京畿守备营,所以这才宣薄湛前来。
“王爷的意思是……让臣与怀王领着火铳军赶赴昭阳关?”
云煜颔首道:“不错,守备营的火铳军是你一手训练起来的,由你带领再合适不过,只是昭阳关唐擎天那个臭脾气本王也清楚,以免他阵前为难于你,皇弟担当监军最好,万一有什么矛盾也能压得住他。”
这一番话倒是什么都顾及到了,薄湛没有反驳的理由,只垂低了黑眸道:“臣遵命。”
云怀略一扬袖,拱手答道:“臣弟谨遵皇兄安排。”
云煜拍了拍二人的肩膀,颇为欣慰地说:“父皇尚未恢复元气,朝中琐事还需我盯着,前方战线就倚靠你们了,等你们凯旋归来那日,我在煜王府设宴,亲自为你们接风洗尘。”
“谢皇兄。”
“谢王爷。”
就这样,报仇雪恨的余波尚未过去,很快就被紧张的军情所替代。
由于此去昭阳关路途甚远,当天他们就要启程,云怀向来独身一人,没什么可交代的,早早去了汇合点等薄湛,而薄湛听过了老太爷和老夫人的谆谆嘱咐,最后没拗过卫茉,被她一路送到了城外。
眼下时节已经很冷了,路面尽是积雪,沿着车辙挖出来的路很快又被覆盖住,原本一炷香的路程足足行了快一个时辰,似乎是老天有意多给他们一点时间去驱散这浓浓的离别之情。
“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你要自觉些,多听尤医官的话,侯府的事自有给娘和玉致帮你挡着,即便是天塌下来了也不需要你去顶,什么都不要多想,只管安心养胎,知道吗?”
卫茉淡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