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一声歇斯底里地痛苦嚎叫,从豆卢汀的喉咙里边冲喊而出,她一边喊一边骂:“豆卢汀,你唯利是图,鼠目寸光!你一定是前世杀人放火,这辈子才什么事儿都报应到你身上!你自讨苦吃、自作自受!”
在板子声里辗转难捱的豆卢汀,越骂声音越高,越骂越恶毒,若不是大家都知道她就是豆卢汀,还以为她在咒骂和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呢。
屋子里边的人,又忍不住把眼光投向杜十七,暗自道莫不是杜姨奶奶的癫狂之症和瘟疫相似?洞房花烛的时候,豆卢汀不是被杜十七咬了一口嘛,杜十七体内之病会不会就此传染给了豆卢汀,现在豆卢汀把她自己骂得狗血喷头,不会是被感染了癫狂之症吧?
大家眼中之意过于□,杜十七不免悻悻:“喂,看什么?你们不会当我是疯狗吧?可是狂犬病的潜伏期会有二十年,她就是要发作,也没有这么快。”
那边已经打了十二三下,豆卢汀汗透衣衫,阴姒本来颇有兴致地欣赏着豆卢汀不停挣扎扭动的身体,耳边也听到了杜十七的话,将手一挥,掌刑的媳妇立时停手,阴姒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冲着杜十七笑着招手:“你过来。”
杜十七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可是脸上堆出腻腻的笑容:“娘亲唤我,有何吩咐?”说着话,情知躲不过,连忙凑上近前。
一把拉住了杜十七的手,眯着一双美目,阴姒打量着她,似乎很满意地点点头:“丫头,你方才说……什么犬病?”
杜十七干咳了两声:“回娘亲,是狂犬病,就是被疯狗咬了以后,也会发疯。”她心中狐疑不定,不晓得这个森冷冷的阴姒在打什么主意。
眼波流转,阴姒满眼是笑:“是不是人被这个狗咬了以后,也会发疯?”
心里可越来越没底儿了,杜十七机械地点点头,连说一个是字都没有底气,暗自叫苦,不会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姒真的动了心思,去弄疯狗咬人之刑吧?
心里胡思乱想,杜十七只觉得阴姒拉着自己的那只手,凉滑如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咬自己一口,连半边膀子都酸麻了。
出了一会儿神,阴姒忽然扑哧一笑,喃喃自语:“有意思,有意思。”说着话,她站起来,神情倦怠地挥挥手“算了,走吧,小孩子家家,懒得和你们计较。”
听闻此言,屋子里边的人,如同得到大赦,早有人过来给豆卢汀解绑绳,又过来几个丫鬟,七手八脚地抬着豆卢汀出去,豆卢汀此时动弹不得,身上的衣服早被痛汗湿透,贴在腰身之上,凹凸毕现,经过沈七城的时候,强自抬头拉住他的手,失去血色的唇张了几张,含糊不清地说出几个字。
沈七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皱眉微微苦笑,示意她放心。
恭送走了阴姒,杜十七还在挠头,担心自己变成疯狗之刑的始作俑者,沈七城慢慢走过来,拍拍她的肩,似笑非笑地:“杜癫痫,我才发现,原来你才是我们大魏国名副其实的豺女!”
倒吸了一口冷气,杜十七觉得自己的担心并不是杞人忧天,可是沈七城的语气和态度让她很是恼怒:“哎,沈七城,你嘛意思?江山难改本性难移,如果是变态,就算她口念阿弥陀佛,也改不来邪恶的本质好不好!”
冷哼了一声,沈七城有些不耐烦地道:“算了,懒得和你废话,哎,那个斛律京别有用心地住到府里了,你去盯着他。”
愣了一下,杜十七不觉奇怪:“为什么是我!”
别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沈七城居然一笑:“因为你……”他说到这儿,忽然停住不说了。
最讨厌别人吞吞吐吐,杜十七哼了一声:“因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姐姐我值得信任?”
不过顺口而言,没有想到沈七城居然很郑重的点点头:“不错。”
杜十七这次是真的愣了。
沈七城悠然地:“如果这个世上,连傻瓜都不能信任的话,就真的了无生趣了。”
眼神,话外,带着嘲讽和鄙弃。
闻言未恼反笑,杜十七也点点头:“到了今天你才发现这个问题,沈七城,你的智商果然令人扼腕。哎,盯着狐狸精又什么好玩,为毛不让我去勾引他?勾引上了,看得不更仔细?”
她说着话,笑嘻嘻地,诚心激怒沈七城。
谁知道沈七城蔑然哂笑:“勾引?你?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勾不到人反丢了人!”
竟然如此小瞧自己,杜十七压着怒火,笑吟吟地:“好啊,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说着昂首挺胸地拂袖而去。
看着杜十七的背影,沈七城的脸色立时变得青白,眼里冒着怒意,狠狠地一跺脚:“苇哥儿!”
小厮苇哥儿已然侯在外边多时儿了,听到沈七城喊他时,声音都在发抖,知道大少爷正在盛怒,哪里敢怠慢,连忙跑进来,迭声道:“少爷,少爷。”
沈七城怒意未消:“备马,我要去军营。”
苇哥儿迟疑一下,沈七城在怒意难遏之时去军营,只会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可是现在侯爷沈思也在军营里边,沈七城去军营见那个人,本是私下密会,从来都隐瞒着昌安侯沈思,苇哥儿担心
被侯爷撞见:“少爷,老爷还在军营……”
眉尖一挑,沈七城喝道:“你耳朵聋了?备马!”
楚囚
铁锅,大得出了号,并不是用来做饭,而是用来烤肉,当然在牢狱这个地方,被烤的多半是人肉。
锅里边犹自生着火,里边插着几根烙铁,已然烧得通红。
此时正是初夏,外边暑气渐浓,军牢里边,闷郁湿黏,还有丝丝透骨的寒凉之气,从无法欲知的角落扑卷而来。
坐在一张漆色剥落的桌子旁,早有牢中军卒恭恭敬敬地摆上酒菜,畏畏缩缩地侍立在旁,用眼角余光瞄着沈七城的脸色。
哗楞哗楞的声音,由远及近,那是镣铐铁链拖过坚硬地面时发出的声响,听得人脊背生寒,手里捏着酒杯,看着浅碧色的酒浆在粗瓷杯子中微荡,铁链磨擦地面的声音,在如此静寂中,显得异样刺耳,沈七城似乎冷笑了一声,问旁边侍立的一个军卒:“市井牢狱,多藏龙卧虎之辈,如此醇冽的竹叶青也能寻到,崔头儿果然是个能人。”
王崔卢李郑,本是北魏大姓,同祖共源,尤其在京都平城,五大姓氏之间都有姻亲干系。
被唤作崔头儿的那个军卒,有四十来岁的年纪,黝黑的面庞,小鼻子小眼睛,看上去总是笑眯眯,此时也躬着身子,满面堆笑,一副不急不恼的样子:“小侯爷,您太抬举小人了,咱们京都平城可是出竹叶青的地方,小人这坛子不过是二十年的窖藏而已,哪里算得上珍品?”
淡淡一笑,沈七城抬起眼睛:“崔头儿的意思,是我孤陋寡闻了?”
嘿嘿。
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崔头儿只是憨笑而已。
看着崔头儿及其尴尬的表情,沈七城忽然觉得,自己的神情口气,还真的和母亲阴姒有些相似,想到母亲阴姒,他的脸色,完全可以和铁锅里边明灭不定的火光,交相辉映了。
铁链磨蹭地面的声音终于停住了,人,也站到了面前。
穿着一身白色囚服,头发稍微显得凌乱,手上和脚上都带着镣铐,人,若是沦落到阶下囚的境地,该是何等失魂落魄。
不过,那是一般的人。
走到沈七城面前的这个人,好像一颗明珠,无论溺水还是蒙尘,都无法遮掩他的光华,尽管他现在镣铐加身,但他一言一笑间流露出的气度,丝毫不逊色于沈七城。
这个囚犯面露微笑:“让沈小侯爷久候,实是路子规的罪过,奈何路某身陷囹圄,想来沈小侯爷也不会耿耿于怀。”
温文尔雅,儒之本色。
这个自称路子规的囚犯好像一杯清澈香醇的云雾,可以清人心火,沈七城也微微一笑,吩咐军卒又备下一份碗箸,并命崔头儿暂时除去囚犯的镣铐。
有些为难地咋舌,崔头儿讨好般提醒:“小侯爷,侯爷还在军中……”
沈七城横了他一眼:“凡事有我。”
崔头儿无奈,只好将路子规的镣铐除去了,然后向周围的军卒使了个眼色,大家都识趣地退了下去。
活动活动被镣铐磨得红肿的手脚,路子规微笑道:“其实沈小侯爷何必如此,现在就算路某金冠华服,依旧脱不了阶下囚的身份,这个铐子不过去掉了一时半刻,等到复又加身时,就愈发难过了。”
沈七城开始斟酒:“算是欲擒故纵吧?只有真正怕了这囚牢之苦,才能想法子脱去牢狱之灾。”
坦然坐下来,路子规报以一笑:“若是为了这个,路某劝小侯爷死了这份心思,路某虽是一介寒儒,却深撼太史公《报任少安书》中的几句话。呵呵,想来路某说得多了,小侯爷也懒听赘言。”
也微笑着点了点头,沈七城端起了酒杯:“或者由路兄说来,便是掷地有声,沈某并不觉得嫌厌。”
举杯,一饮而尽。
用筷子击打着酒杯,路子规低声吟诵:“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一抔净土,葬此残躯。路某生为宋人,死为宋鬼,我心昭昭,无所贪惧。”
又斟满了酒,沈七城笑道:“好,每次听路兄此言,心里都清净无尘,看淡生死,请。”
眼见着三杯酒入腹,沈七城只是微笑斟酒,并不言他,一丝疑惑掠过路子规的眼眸:“小侯爷此
番前来,只是请路某喝酒?”
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沈七城的笑容,有些浅浅的苦意:“人无信而不立,可惜沈某终是失信于路兄,实在汗颜。”
神情为之一凛,路子规探身捉住了沈七城的手,赫然眉立:“寒惜裳……怎么了?”
此时的路子规,已然没有了方才那份悠然的雅致,连说话的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
唉。
轻轻叹息了一声,沈七城欲言又止。
阴晴不定的神色令路子规有些惶惶,看到沈七城的样子,他仿佛意识到沈某,颓然坐下:“她,她死了?”
沈七城不觉愕然,怎么自己一声叹息,就让路子规以为寒惜裳死了。
低下头,路子规长叹一声:“我就知道,她终是会走这条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死了也好。”
沈七城似笑非笑地摇头:“路兄觉得寒惜裳会死?”
也许太过伤感,路子规还没有听出沈七城的话外之音,黯然道:“以惜裳那般刚烈的性子,若是被人逼得紧了,岂能苟延残喘?”
刚烈?
尽管从路子规处听得过一些关于寒惜裳的故事,可是经过两番接触,沈七城还是无法将这两个字和寒惜裳联系起来,此言落入耳中,犹如是称赞曹孟德忠心汉室,周公谨虚怀若谷般别扭。
沈七城虽然不信,依旧有所感触:“或者是生不如死吧。路兄,沈某虽然尽了力,可是阴差阳错,她还是嫁入了沈府。”
啊?
仿佛被什么重重地刺了一下,路子规蹦了起来,怒目而视:“你到底还是娶了她?!沈七城,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你答应过我,无论如何,不会亵渎了寒惜裳!你答应得好好的,现在怎么出尔反尔,居然还是娶了她!”
眉头深锁,沈七城满目抑郁:“路兄,沈某绝非食言之人,既然答应你,自然全力而为。为了拒绝家父提及的这门亲事,沈某先是私定下一个漂泊江湖的马贩子豆卢汀,和她订了一年之约,只要她和沈某维系一年的夫妻名义,沈某不但要帮着她联络官场上的买主,还答应要她帮办一件极难之事。当时沈某以为,一年之后,寒惜裳就到了必须出阁的年龄,不然按照大魏的律法,会定罪受罚,到那个时候,路兄也能脱离牢狱,这门亲事,只要沈某稍微助力,就会水到渠成。为了断却寒家的亲事,沈某不但订了马贩子为妻,还在半路上捡了个放□人为妾。”
纵是沈七城坦言相告,路子规依旧怒气未消:“沈七城,你不用文过饰非,更不用信口雌黄地骗人。我相信你会娶一个马贩子为妻,放□人?你堂堂一个小侯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么会娶一个放荡的女人?”
沈七城沉默,闷闷地喝酒,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并不比路子规好过多少。
渐渐地,路子规也平静下来,陪着沈七城喝闷酒。
一坛子酒,转眼涓滴不剩,路子规惨然笑道:“对不起,沈兄,我知道你已经竭尽全力,也许是宿孽,运命使然吧。”
沈七城满面愧色:“路兄,若不是为了救我这个敌国之人,你也不会失手被素和颡他们擒住。路兄虽然是南朝宋人,可是无官无职,沈某实在想不明白,他们为何扣着路兄不放。现在又将路兄囚禁于家父营中,摆明了是想看我沈七城的笑话。”
本来说到无官无职的时候,路子规眉头一挑,听出沈七城弦外之音,可是听到最后,还是黯黯一笑:“是啊,如果你沈七城知道感恩,就该私自放了我,可是私放敌虏乃是抄家灭门之罪,你沈七城就算是小侯爷也担不起沈家几百口子性命。如果你任由我这个救命恩人身首异处,人们又该如何看你这个畏首畏尾,贪生怕死的沈七城?”
握紧了拳头,重重地捶到桌上,沈七城忿然:“沈某说过,路兄,我一定会想法救你出牢狱,你和寒惜裳的事儿,我也一定会极力成全……”
路子规笑道:“你放走了,我依然是南朝逃犯,还是不能娶得寒惜裳,他们寒家是官宦门第,就算寒惜裳到了及筚之年,也不会选到我。沈兄,她嫁给你也好,总好过等着我这个也许无法给予她一切的囚犯。”
沈七城叹息:“何必说这样的话,我就是不说,沈兄也该明白,寒惜裳宁死也要嫁入沈府是为了什么?”
脸上的表情,异常痛楚,路子规强自一笑:“为了我?”
沈七城哂然:“难道是为了我?或者,为了那个苦苦追寻她的汝陵王爷?”
路子规摇头叹气:“傻丫头,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王妃娘娘不做?”
沈七城冷哼了一声:“物以类聚吧,沈兄不也放着逍遥自在不要,宁可身陷囹圄,或许还要遭受非刑,就是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你是谁又怎样?放眼南朝刘宋,也就是宋主刘义隆和彭城王刘义康两颗脑袋值钱,你只要不是这两个,还怕什么?”
路子规看着沈七城,自己潜入平城是来找寒惜裳,无意中救下了的沈七城,也因此引起素和颡一伙禁卫军的注意,结果失手被擒,押送进了军牢,沈七城对自己颇多关照,但是对他的身份来历也始终紧追不放,他们两个,似敌非敌,似友非友,沈七城有了烦难,有时候会来见他,两个人一起喝酒,喝醉了以后,也会畅所欲言。
可惜,两人之间,总有太多隔阂,太多无法坦然相对的东西,最多时候,还是不欢而散。
又是沉默。
菜,未动一箸,酒,已经告罄。
两个人,都有了醺醺醉意。
拼命地摇头,沈七城笑得有些苦也有些傻:“朋友妻不可欺,她是你的,一开始我就知道,我能给她什么?她嫁过来,连做小老婆也不是排在第一的,好吗?沈兄,你觉得这样好吗?”
嘴角的肌肉都在抽搐,只要提及寒惜裳,路子规就不觉失态,恨恨地:“第一的是谁?那个放荡的女人?”
想到第一次在枫露寺见到杜十七的样子,衣衫褴褛地晕倒在路旁,他叫丫鬟把她带进去梳洗,自己则去见豆卢汀商谈一年婚约的事情,结果还未及谈妥,有家人来报,说杜十七不顾佛堂重地,居然在禅堂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