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胜关是南京的南面门户,原来叫大城港镇。
本朝定鼎初年,陈友谅从这里进兵威胁京师(那时的京师在南京,朱洪武派杨景扼守,在这里大破陈友谅的大军,从此,奉圣旨改大城为大胜。
两百多年来,这里的人已经不知道“大城”的故名了。
大城镇徐家,就是大名鼎鼎的本镇田庄主人之一,叫徐定还徐大爷。
据说,徐大爷是莫愁湖中山王徐家的族人
两百多年来,中山王除了世袭的庄爷仍在之外,权势早衰,徐家的众多子孙星散各地各谋生路,有些后裔似乎忘了自己的显赫家世。
徐大爷绝口不提中山王徐家的事,当然不承认是中山王的后裔,此徐非他徐,不需抬出功臣王府家世来唬人,事实上他在大胜镇已经拥有最高的财势。
与豪强为邻,决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雍不容的家,就在徐家田庄的东面三里左右,是一片比徐家小十倍的小农舍,合当然比不上庄,雍家的田产也比徐家少十倍有余。
三里,目力可及,中间隔了青葱的稻田,有小径可以往来。
平时,雍家的子侄,根本不敢经过徐家田庄,往来镇港,绕走另一条小径,远了两里左右。
雍不容也一样,宁可多走两里路,以免碰上徐家的子侄。
徐大爷的三个儿子:徐忠、徐勇、徐义,不但是大胜镇有名的恶少,也是大胜港的地头龙,没有人敢招惹他们,惹上了保证日子不好讨。
从小,徐家三兄弟就吃定了雍不容。
从小,徐大爷也吃定了雍不容的老爹雍永和。
与豪强为邻,必须能忍,忍字头上一把刀,不忍也得忍。
也许,这就是雍永和把儿子定名为“有容”的缘故吧!有容乃大,大则无所不包容,肚大量大才能活得愉快。
但他离开家园独自出外谋生,却把名字改为“不容”。意思是天地不容,人为刍狗!
当然,镇上的人,大多数不知道他在外面混,改有容为不容的事。徐家是知道的,却不探究改名的因由。
聊可告慰的是,两家世居三代以来,除了小时候彼此吵过打过架之外,长大之后,便不曾发生过真正不愉快的事故,所以倒还相安无事。
这得归功于雍家能忍让,所以才能相安无事。
这几年,徐忠和徐勇已经有了子女,不再狂傲嚣张,但老三徐义刚好二十出头,似乎比两位兄长早年的行为更狂傲嚣张,更喜欢欺负乡邻。
而且,更多了一位女暴君:徐霞。
这位大小姐其实并不大,十七岁多一点,正是性情最不稳定,最易变,最会挑毛病的尴尬十七岁黄金年代,会做梦的年龄。
问题出在徐家请了教师爷,教儿女练武。
徐家本身就具有家传武艺,再肯花重金聘请名武师做教师爷,可知必定兼具备名家之长,拳剑大佳自是意料中事,一拳就可击毙一头大牯牛不算夸张。
大多数殷实家户,讲的是耕读传家,而徐家却正好相反,耕武传家。
八浆快船渐来渐近,不久便到了后面二三十步。
一点不错,中间坐着徐义、徐霞兄妹俩。
他心中暗叫不妙,他就怕碰上这两难兄难妹。
去年他回家,在大胜港码头。就碰上这一双难兄难妹在码头,向一艘外地来的小客船旅客挑衅。
他恰好鬼撞墙似的把船靠旁停泊,遭了无妄之灾,徐义硬指他是那艘船几个倒楣的同伴,有理说不清。
结果,他挨了一顿揍。
冤家路窄,怎么今年又碰上了?
每年的清明前三五天,他必须回来扫墓祭祖,仅在距客州里的南京干活,清明不返家扫墓,那还得了?他老爹不揍他个半死才怪。
他想躲,躲近岸行驶,应该躲得过的。
是祸躲不过,半点不假。
“喂!雍有容,回来啦?”徐义突然大叫。
八桨快船慢了下来了,而且向他的双桨船靠。
“是呀!清明快到了哪!”他只好陪笑。
快船中间没建有蓬或舱,双桨代步小船也没有任何遮蔽物,所以双方都看得真切。
徐义高大健壮,象头大牯牛,剑眉虎目,确也一表人才。
徐霞从小就是大胜镇的小美人,愈长愈漂亮,有江南美女的妩媚俏丽,兼有北地女郎的高挑身材,刚健婀娜兼而有之,所以眼睛长在头顶上,对于作弄镇上的年轻子弟,她兴趣甚浓。
刚眉开眼笑听对方说着中听的奉承话,很可能立即变脸给对方两耳光,甚至赏一记粉腿,毫无大闺女的风度。
所以这两年来,大胜镇的年轻绅士们,虽知道徐家有女怀春,但谁也不敢再引诱这位女强人了,碰上了就躲得远远地,敬鬼神而远之。
八桨快船傍在他的右舷外侧,采同一速度齐头并进,有意与他纠缠。
徐霞那双亮晶晶的明眸,无所忌惮地直盯着他,眼神怪怪地,总算比去年杏眼睁圆狠盯着他好多了,女强人发起威来,委实让人感到浑身不自在。
“今年你没带同伴回来呀?”徐义盯着他笑,是一种恶作剧的,不怀好意的笑。
“徐三爷,你饶了我好不好?”他委委屈屈地苦笑:“去年的事你已经弄清楚了,我冤枉挨了一顿,看到你们两位,我好象骨头又开始发痛了。”
“哈哈!该说骨头发痒,皮肉也痒了。”徐义得意地大笑。
“我怕你,三爷。你看,我只有一个人。”
“还好,我今天心情好。”
“阿弥陀佛。”
“你信佛?”
“冲免挨揍份上,信又何妨?”
“真没出息!”徐霞突然不屑地说。
“人贵自知,贤兄妹的拳头重,揍起人来象千斤大铁锤。我没出息已经被打得受不了,再有出息,恐怕身上就没有几根骨头是完整的了。”
“你放心,不会有那么严重,我的拳头有分寸,这就是内家拳的奥妙,力道收发由心,我不会真的把你的骨头打碎,毕竟咱们是一起长大的邻居。”徐义得意洋洋,为自己吹嘘着。
“哦!徐三爷,什么叫内家拳?”他傻傻地问,怪认真的。
“这……你不懂也就算了,反正说也说不清。喂!你在龙江船行干了几年的活呀?”
“六年。”他说:“十七岁就去了。家里的田有我哥哥照料,我总不能在家吃闲饭呀!”
“你在船行的差事是什么?”
“开始是在帐房打打杂,两年后跟着两位夫子整理散帐,这两年随周东主往来各埠头,处理各分行的特殊事故,管理零星运栈单等等琐事。再过两年,我可能升任夫子的助理呢!承受周东主看得起我,我总算快要熬出头来了”。
“哼!再熬出头,也是个玩笔杆的究夫子。”徐霞撇撇嘴红艳的樱红小嘴:“你还真有出息。”
“能充任夫子,那可了不起哪!”他正经八百地说“一年赚个三二百银子,比种田强两三倍呢!何况不用受风吹日晒,逍遥自在夫复何求?”
“哼!你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心愿?”
“是的人……”
“人贵自知。”小姑娘学他的口吻接口。
“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呀!”他无意中扭头回望:“咦!那是浪里泥鳅快船呢!怎么驶入新河来了?那十个桨夫好壮。”
后面半里左右,有艘窄长的,专在大江行驶的十桨单桅快船,正破浪向上急驶,十只长桨急而深,船速十分惊人。
徐义转头一看,脸色大变。
“赶快离开!”徐义向八名船夫急叫:“那些混蛋竟然胆敢赶来,哼!到码头再收拾他们!快!”
八桨齐动,船向上游破浪飞驶。
“哼!他们如果追上来,我要用逆水行舟钻心针,送他们去见阎王。”徐霞恨恨地说,秋水明眸中,突然涌起浓浓的杀机。
雍不容耳力极为锐利,对方的船虽已象劲矢离弦,但他已将小姑娘的话,听了个字字入耳。
徐家的快船轻而短,所以虽然少了两只长桨,速度并不比浪里泥鳅逊色,逆水上航快逾奔马。
雍不容的船慢,他不想卷入漩涡,心中明白是徐家兄妹的仇家赶来了,这件事与他无关,船保持原来的速度,缓缓沿河岸旁向上划行。
浪里泥鳅船首微摆,竟然向他的船接近。
“天杀的!似乎麻烦又来了。”他低声咒骂:“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看样子,这几个混蛋知道不易追上,转而打我的主意了。”
果其不然,浪里泥鳅发疯似的从他的右后方急撞而来,显然有意撞翻他的船。
“喂!喂!你们这是干什么?慢来慢来……”他大叫,船向河岸急靠,保船要紧。
这一带河岸没建河堤,岸旁生长着嫩绿色的短芦苇,二月末,芦苇仅抽出幼苗,去年的枯苇仍在,船靠上去,响起一阵芦枝折断声。
船搁上了河滩,浪里泥鳅也在右面贴牢了,把他的船挤在滩岸旁,动弹不得。
除了十名健壮的桨夫之外,乘客是两男一女,男的粗壮结实,满脸横向。四十来岁的壮汉气概不凡,都佩着分水刀。
女的卅岁左右,徐娘半老姿色不差,穿墨绿劲装,佩剑,成熟女人的体态,在劲装的衬托下,极为诱人,隆胸细腰,加上媚目流波粉脸桃腮,挑逗力增加十倍,比一般的女人更具强烈的吸引力。
两大汉一跃过船,两端一堵气势汹汹。
“你—一你们……”他惊恐地叫,而且在发抖。
女的这才跳过船来,迎面俏立,醉人的香风人鼻,美丽的面庞直逼至切近,吐气如兰中人欲醉。
“不要怕。”女人用平和的语气安抚他:“你认识那两个姓徐的男女,没错吧?”
“这……?”
“不要说谎,说谎会送命的。”女人话中的含义可就不平和了:“你们并船行驶有说有笑,瞒不了人。还有,我只要看着你,就知道你心中在想些什么。现在,你就在打说谎的主意。”
“姑娘,你错了。”他突然镇定下来:“我在想,你们是些什么人。”
“是吗?你能知道些什么人?强盗?”
“不,你们不是强盗。”他不再发抖:“我知道不少人,因为我在大江这条水路上,整整混了六年,对英雄好汉与牛鬼蛇神,有颇为深人的了解,不敢说见识广博,至少不算外行。”
“真的?认出我们的身份来历吗?”
“你们是徽山湖腾蛟庄的人。”他暗中戒备,但神情镇定:“如果我所料不差,你是腾蛟庄二庄主夫人,离魂仙姬范春萱:宇内三妖之一,鬼母凌三姑的得意门人。你的测心术火候已有七至八成。”
“咦!你……”
“我是一个冷眼旁观,不管闲事的人。现在,你已起了杀机。吴夫人,请不要在我身上打任何主意,那不会有任何好处的。”
“你是说……”
“一个冷眼旁观者,宗旨是不管闲事,事实上不可能不牵涉人一些意外事故中。一旦牵涉到某件严重的事,必定危及自身的安全,如果不得不起而反击,那将是石破天惊,雷霆万钧的暴烈行动,后果将只有一个。”
“你死我活?”
“不错。”
“你行吗?”
“行。”他信心十足,虎目中突然涌现慑人心魄的奇异冷电。
似乎,他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再是普通的船夫,而是自天而降的天神,威严,勇猛、坚强、冷森。
这瞬间的气势突变,真有脱胎换骨的不可思议蜕变现象发生,令人惊然而惊。
两名大汉脸色一变,情不自禁各退了两步,被他突变的气势所惊。
离魂仙姬也心中一震,也脸色一变。
“我不相信。”离魂仙姬沉声说。
“我知道,你已经用行动来求证了……”
两名大汉突然冲进,四条铁臂象虎爪般聚合。
离魂仙姬则中食二指戟立刺出,捷逾电闪,直戳七坎大穴。
看劲势,不象是制穴,简直就是以手指当刀尖,要刺人他的胸腔。
惊叫声传出,两名大汉在他的双手微动下,手虽未触及两大汉的双手或身躯,两大汉却在惊叫声中,倒滚翻飞起,远出两丈外,在水响如雷中,掉落滚滚江流。
离魂仙姬的手指,贴在他的七坎穴上。
“我要震断你的手指。”他双手叉腰屹立如山,语气冷森。
“不……不要……”离魂仙姬脸色泛青,右手点穴的手指血色全无,手臂在发抖。
“我要毁你的内丹。”
“请放……我一马……”离魂仙姬噪音完全走了样,丰满的身躯开始颤抖。
“你还有什么要问吗?”
“不……不了……”
“好,你可以走了。”
离魂仙姬踉跄退了两步,几乎要摔倒。
十名雄伟的桨手,一个个惊呆了,全用惊疑的目光,在雍不容和离魂仙姬两人之间审视。
他们似乎还不明白,何以会发生这种不可议的变故。
“咱们回……回龙江关……”从船尾爬上船的大汉,用惊怖的语气叫。
“掉头,走!”离魂仙姬跳回船匆匆发令。甚至不敢再看他一眼。
另一名大汉由同伴拖上船,浑身冷得不住发抖,水的确太冷,片刻便会冻僵。
浪里泥鳅驶离,掉头,十桨齐动,顺水顺流去势奇疾。
他摇摇头,苦笑一声,架好桨,不徐不疾驶上归程。
雍家农庄规模小,比起邻居徐家差得太远了,除了牲口厩与栏之外,正屋只有三进两座四合院而已,雇请的长工也只有十个左右。
雍家的主人雍永和,附近的人皆称尊之为雍老爹,为人随和颇孚人望,但谁也没把他看成特殊人物.他只是一个殷实老成持重的老农。
三代以来,耕箱着祖传下来的三四百库田只能算是小康的农家,小康当然属于令人羡慕的对象,但还不至于引人妒忌。
雍老爹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雍不容是老二,老二在家庭里,通常是最俏皮捣蛋的一个。由于继承权的传统有利于长子,老二最好能早些为日后创业打算,任何富裕的农家,三代之后,能分的田地就没有几亩。
后进的东厢,有一座雅室,是主人的书房,书不多,种田人不需要读太多的书。其实,主人在这里,打坐的时间比看书的时间多。
近后壁有一座大型长柜,里面放置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器物,外面有两把怪异的圆环形怪锁,只有主人才能开启。
其实,这间雅室不可能有外人闯人,根本不需要加锁,长工们不可能进入内院范围内。
天黑了,雅室灯光明亮。
年已近花甲的雍老爹,依然红光满脸,发须漆黑,目光样和,举动沉稳。
父子俩隔着书案品茗,神态安详和蔼。
“徐家的老二老三,经常在府城好勇斗狠,早晚会出纰漏的。”雍老爹微笑着说道:“惹上了鬼母的门人,那会有好处?幸好他们跑得快,不然麻烦大了。”
“跑得不够快,他们以为那些人不会追来。”雍不容说:“也幸而有我无意中替他们挡灾。”
“跑得快,是保命的不二法门呀!”雍老爹笑笑:“鬼母的一气指,是指功中的一绝,你真承受得了?”
“那女人只具有七成火候,用来抓痒还不错。爹,龙江船行这几年来,一直就一帆风顺,周东主人手众多,足以支撑局面,不可能有意外的棘手事故摆不平。孩儿想,已经没有留在他身边,替他分忧的必要,孩儿该独自闯荡历练……”
“不可以!”雍老爹正色说。
“是,爹。”他急急应喏。
“俗语说:受人之恩不可忘。”雍老爹郑重地说:“想当年,周东主无意中助为父一臂之力,免去为父一场牢狱之灾,为父当时在心中许诺,要替他度一次生死劫难。你仅在他身边耽了六年而毫无表现,岂可半途而废?”
“是,爹。”
“清明过后,立即回去。”
“是,爹。”
“腾蛟庄的人,很可能牵涉到龙江船行,你必须特别留意。”
“孩儿知道。”
“我还是一句话,如非生死严重关头,严禁暴露身份。”
“可是……孩儿已和离魂仙姬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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