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想起那身不沾尘埃的白袍,想起蔺晨戏谑如常的打趣,想起那包被自己摔在地上的点心,想起他临出门前踉跄了一下的脚步——
蔺晨,如果那天我没冲你发火,你又会用什么方法告诉我你可能会永远离开我?
蔺晨,是不是你也找不到好的借口,最后才会什么都不解释的离去?
蔺晨,你是不是就打算,让我带着对你的愤怒埋怨走完之后的路,以此来淡化你不在人世的伤痛?
……
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全部喷在他一直抱在怀里的那件衣服上,深褐上面染上了鲜红,渐渐融为了一体。
轻轻推开梅长苏扶过来的手,萧景琰摇摇头,勉强坐好,用眼神示意请晏大夫继续说下去。
“……再一个月,蔺晨依然如旧,飞流却突然来了。”晏大夫的眼神露出一分怜悯和不忍,“也不能算突然,是我忙得忘记了飞流来取药的时间。于是,飞流看到了昏迷不醒的蔺晨——他被吓到了!当时就想给你们报信,是我制止了他——”
飞流,晨哥哥受伤的事情不可以跟任何人说,特别是你苏哥哥……
为什么?
飞流,我不想瞒你,你晨哥哥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若苏哥哥知道晨哥哥死了,他会很伤心很难过……等晨哥哥好转,再告诉苏哥哥让他放心,好不好?
……好……
“……我本意是瞒住长苏,却不敢奢望能瞒多久,我们甚至准备好了各种说辞面对你们的质问。没想到,这孩子不但做到了自己答应的事情,甚至从那天起,每天都会过来,整天的坐在蔺晨床边……”说着,看向梅长苏,目光带着点淡淡的嘲讽,“你都没发现飞流整天不知去向吗?……”
梅长苏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他是注意到了飞流的异常,却没有放在心上,否则,也不会直到今天才……如果,他能细心一些,如果,他能多问几句……
“……直到半个月前,云澈带着蔺晨突然离开,不知所踪……飞流没见到蔺晨,哭了很久。我哄了半天才把他哄回去,也做好了你们随时会过来的准备……”
一个突兀出现的人影打断了晏大夫的话,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老晏,晨儿他……”
那是一个俊美无俦的中年男子,眉目间有几分神似蔺晨,不用多说,此人必是蔺晨的父亲蔺云澈无疑——就算仍有怀疑,也会被他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彻底打消。
晏大夫一脸的横眉怒目。
飞流最先有动作,他直接冲到蔺云澈身边,拉着他手问:“晨哥哥?”
梅长苏紧跟着站起身,走到蔺云澈面前,向他深深一揖:“蔺伯父——”
萧景琰也想上前。然刚刚已是勉力支撑自己坐着,此刻猛一起身,顿觉头晕目眩,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跌倒在地。
蔺云澈看见一屋子的人也愣了一下,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还没来得及回应飞流,就见那位白发“老人”软倒下身子,急忙飞掠过去扶住,却看到一张年轻的面孔。顾不上惊讶,给人把了脉,右手抚上后颈,将真气源源传送过去。不一会儿,萧景琰就缓了过来。
蔺云澈扶他站好,视线缓缓回顾一周,也大概明白了两人的身份,轻声开口:
“请问——你们哪位是景琰?——”
所有人一愣。
萧景琰上前一小步:“我是?——”
蔺云澈再次愣了一下,然后,从萧景琰的白发到他的脸,仔细打量了一遍,又回到那头白发,心中暗叹了口气,脸上一片平和:
“走吧,晨儿在……”
“蔺云澈!!”晏大夫气急败坏地大吼。
“老晏,”蔺云澈面容安详,眼底深处却含着悲悯,“瞒不住的,他们迟早都会知道……”
“……可小晨是为了他们才……”
“让年轻人自己去解决吧。”蔺云澈轻声打断晏大夫的抗议,“既然他们在今天找来,也算是注定……”
晏大夫瞪他半晌,终是妥协,哼一声率先往后堂而去。
蔺云澈对三个年轻人点点头,示意他们跟上,也顺着晏大夫的方向走去。
走过后堂,却并没有往飞流熟悉的里屋走,而是径直走向后院。
穿过后院,是一个小竹林,竹林最里面有两间并排的木屋。左边一间里面有一张躺椅,一个存放各种药材的大木柜,一个放着很多瓶瓶罐罐的架子,靠窗的桌子上放着配制到一半的药及制药的器具,角落一个小炉,一个药罐正在上面煎着药。屋内简朴,但整洁。右边墙上有门直接通往右屋。
右边的屋子要大很多,里面却除了一张大床、三两个小凳外,别无他物。屋内采光极好,空气干净,只淡淡飘散着一丝药味,一点也不像住着久病的人——如果没有看到床上躺着一动不动的人的话。
飞流才一进门就扑了过去:“晨哥哥——”,用手轻轻摸过床上人的眉眼,脸上明显地写着放心,然后像往常一样,搬个小凳,静静地守在床边。
萧景琰梅长苏二人,却在看清床上之人的模样后,再也无法动弹。
往日那个好动跳脱潇洒不羁的人,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床上,仿佛睡着般一动不动;脸颊极度的凹陷使得颧骨明显突出;眉头无意识地皱着,似乎在忍受不知名的痛楚;惨白无丝毫血色的嘴唇紧紧的抿着,不复见往日随时挂着的笑容;脸色蜡黄不见一丝光彩,那头乌黑发亮的头发也因失去养分变得干枯。
萧景琰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往床边走去,每一步似乎都踩在锋利的刀刃上,让他除了痛,再感受不到其他。颤抖着手轻抚上那张憔悴的容颜,他不敢相信,仅仅半年的时间,蔺晨已病得完全变了样!
蔺云澈看了看桌上的沙漏,向晏大夫点点头。晏大夫走到飞流面前:
“飞流,这几天辛苦你了,我做了些点心,你先去外屋吃点,好不好?”
“不要!……晨哥……”
话没说完,后颈一麻,飞流倒在床上失去了知觉。
“蔺伯父,您……”梅长苏吃了一惊。
晏大夫轻轻把飞流抱到外间躺椅上放下,取过毯子仔细盖好,再进屋时瞪了梅长苏一眼。
“……没有解药,晨儿身上的毒根本无法清除,眼看他一天天衰弱,我们都已快要绝望。正在这时,琅琊阁门人送来了解毒圣药——雪晶果。”
蔺云澈一边准备着给银针消毒,一边平和地叙述,仿佛只是在讲一个无关的故事,萧景琰梅长苏却从他平静的语气中感受到他不曾出口的凶险万状。
“雪晶果长于雪山之巅,可解百毒,却可遇而不可求,连我,也都只在古老的医书上见过它的名称,从不曾想过它竟然真的存在。虽然它可解百毒,然药性太猛,必须将果汁溶入补药,每次一滴,每日三次,三日后即可痊愈。可是……”
“可是小晨那时已完全无法吞咽……”晏大夫冷冷地接过话题,“他的身体已不能再拖了,所以,我们只能孤注一掷——”咬了咬牙,“直接把雪晶果汁挤进他嘴里。虽然大部分都流了出来,可总算也有一些自行滑入肠胃……”
梅长苏听得心惊胆战:“这……这样会……会有什么后果?……”
蔺云澈打断晏大夫即将出口的话语,面对梅长苏说的却是另外的事情:
“晨儿本不愿让你们知道他的情况,今日我做主让你们见了晨儿一面,接下来,还请二位回避吧……”
措辞委婉,语意却是不容抗拒的逐客令。
“不!”萧景琰的态度更加坚决:“我绝不会再离开蔺晨身边!”
“陛下……”
“蔺伯父,请叫我景琰……”萧景琰没问蔺云澈如何知晓自己的身份,目光坚定不移地直视着他的双眼,“在蔺晨面前,我只是萧景琰!!”
蔺云澈注视着眼前年轻的皇帝,半晌,终是妥协:
“……景琰,请把晨儿扶起来。”
萧景琰依言把左手穿过蔺晨后颈,手轻握住他的左肩,让他的头刚好枕在自己臂弯处,轻轻将人托起。可蔺晨昏迷中根本无法支撑住自己,稍一松力就往下倒。
想了想,干脆脱鞋上床,自己坐在蔺晨身后,让他整个人都靠在自己怀里,密密实实地,把人护住。浮浮沉沉大半年的心,在此刻,似乎终于得到了回归。
直到把人抱在怀里,萧景琰才真切地了解到,蔺晨到底变了多少。以往的丰腴被瘦骨嶙峋取代,单薄中衣下的身躯轻得仿佛没有重量,身上骨头竟然能硌得他胸口疼痛。顺着肩膀往下抚摸,枯瘦如柴都不够形容蔺晨的不成人形。
萧景琰心中酸涩不已,却没时间让他衍生出更多的情绪,蔺晨的变化引起他的全部注意:
只见他的身体倏忽僵硬紧绷,手脚一抽一抽地跳动着,双眼依然紧闭,额上青筋一根根地浮现,牙关无意识地紧紧咬住。
萧景琰不敢动他,也不知道如何做才能帮助他减轻点痛苦,正手足无措时,就见蔺晨缓缓放松身体平静下来,然还没等他松完一口气,感觉蔺晨竟然再次绷紧了身体!眼看蔺晨又要咬紧牙关,萧景琰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伸到他嘴边,想让他咬住。
蔺云澈一巴掌拍开,拿出早准备好的缠绕着厚实柔软棉布的木棍,捏住他的下颌,把木棍塞进他的嘴里。
刚一松手,蔺晨的牙关便紧紧咬合在木棍上,手脚开始一阵强过一阵的抽动,慢慢引得全身都开始抽搐,额头上冒出大粒大粒的冷汗,脸色已白得几近透明。
之后,抽搐转变为痉挛,蔺晨的手脚不自然地扭曲僵硬,整个身体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般的□□,牙齿竟然在布条上磨出嘶嘶的响声!!
突然,蔺晨全身一震,头往上一挺,随即软倒下来,身体也不再抽动。
萧景琰大惊,猛地抬头,就见蔺云澈在人中处掐了掐,再用力揉了揉胸口,蔺晨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然后,又开始重复前面的酷刑。
梅长苏忽然明白了蔺云澈弄晕飞流的原因。
如此反复几次,蔺晨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真正的慢慢缓和下来。身上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得湿透,汗湿的头发凌乱地贴在前额,看起来就像易碎的瓷器,脸色惨白中带着青黑,一层灰败。
蔺云澈轻轻取出口中的木棍,只见棉布已被咬破,周围染着淡淡的血迹。刚一取出,轻轻的呢喃声便传进所有人耳里:“爹,我好痛……”
身体一点一点地往下滑,蔺晨早已耗尽本就不多的全部体力,完全瘫软前,唇齿间飘出一个极轻极淡的名字——
景琰。
萧景琰无法分清自己脸上的是汗还是泪。
接过晏大夫早已备好的热水和毛巾,轻柔而细致地一点点擦拭,妥帖地换好干净衣服,再小心地扶他躺下。
蔺云澈拿着早就准备好的银针,打开蔺晨的衣服就扎了下去。
萧景琰看到他胸口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针眼。
待三十多根银针全部扎好,蔺云澈才抬起头,看向梅长苏,缓缓开口:
“这就是后果……”
雪晶果药性太猛,常人都未必能承受,何况昏迷几月,滴水不进的蔺晨。孤注一掷的结果就是,身上的毒可以快速而彻底地清除,可解毒的过程却剧烈得让人痛不欲生。
“晨儿身子太弱,虽是解毒,过程于他,却是再次的戕害。”蔺云澈闭了闭眼,“这才是第二次发作,而我估计,至少得发作五次以上,才能渐愈……”
萧景琰和梅长苏的脸刷地一下惨白。
许久不曾开口的晏大夫,手怜惜地抚摸着蔺晨的额头,轻声道:
“我并没有骗你们。因为,就连我和云澈都没有半点把握,小晨能撑到最后……”
一柱香后,蔺云澈收针,蔺晨的气息已平稳了些许。晏大夫端着一大碗刚煎好的药进屋,刺鼻的药味立刻弥漫了整个屋子。蔺云澈忽地露出苦笑:
“其实,刚才那个不算什么,最难熬的,还是吃药。”
蔺云澈示意萧景琰再次扶起蔺晨,晏大夫则在蔺晨嘴角下方的脖颈胸口等处垫上厚厚的毛巾,再把药碗端到床前。蔺云澈用汤勺舀起一勺药,轻轻吹凉:
“晨儿无法吞咽,泡药澡等方法效果甚微。为了尽可能地延长他的生命……”
说到这里,停下,紧紧捏住蔺晨的双颊迫他松开牙关张开嘴,把汤勺尽可能深的伸进去,勺底紧紧压住舌根,慢慢地把药,直接往喉咙里倒。
蔺晨的喉头没有任何反应,药很快顺着嘴角流出。晏大夫给他拭干净,蔺云澈又舀起第二勺,并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我们只好用灌的……多少能有一些药进入肠胃,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蔺云澈耐心地把药一勺勺往蔺晨嘴里灌,晏大夫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拭净他的嘴角。蔺晨的脸颊一直被捏住的地方失去血色地发着白,眉头紧紧皱着,却依旧紧闭双眼,头无力地靠在萧景琰的肩上。偶尔一丝汤药滑入气管,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
萧景琰再无法看下去!颤抖着嗓音,他向蔺云澈开口:
“蔺……蔺伯父,可以让我试试吗?……”
蔺云澈和晏大夫对视一眼,点点头,起身站到一旁。
萧景琰看着蔺晨蜡黄的病容上那两个突兀的红肿指印,轻轻抚了抚,眼里闪过坚毅,不再犹豫,端起所剩不多的药,喝了一小口含住,转头,不顾屋内其他三人做何想法,就着搂抱住蔺晨的姿势,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唇。
蔺晨开始紧抿着双唇,可萧景琰极有耐心,温柔地反复吮吻,然后他察觉到蔺晨终于放松,牙关也微微松开一丝细缝,便趁机将口中的药一点一点的渡过去。
照样无法吞咽。
萧景琰也不着急,只含住他的双唇不让他松开,若察觉有药溢出嘴角,便用舌尖轻轻抹去,让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直到感觉不再有药汁溢出,萧景琰才小心地放开,恰好看到蔺晨的喉头微不可见的滑动了一下!他猛地回过头,就见蔺云澈和晏大夫脸上皆是不可置信的惊喜,再轻轻压住蔺晨的下颌看去——嘴里的药滴涓不剩!
萧景琰猛地抱住蔺晨,脸埋在他的肩窝,遮住自己所有的情绪。
唯有隐忍多时的泪,不受控制地悄然滑下。
☆、第十章
第十章
梅长苏带着飞流回到了江左。他也想留下照顾蔺晨,可他留下飞流势必也不会走。
一来晏大夫的屋子不大,多个人便多份拥挤,反而不利于对蔺晨的照顾;二来自己的身体还不太经得起劳累,于是,在晏大夫的瞪视中,他和飞流只好不甘不愿地离开;再者,他还得给列战英送信。
萧景琰则留了下来。
那碗药最后都被他一口口喂给了蔺晨。而后,每次萧景琰都用这种方法喂药,蔺晨也奇迹般地都喝了下去。
蔺云澈和晏大夫大喜过望,开始慢慢针对蔺晨脉象改变药方,也终于能够做到真正的对症下药。当萧景琰用同样的方法让蔺晨喝下了一小碗米汤后,一向淡然的蔺云澈流下了眼泪——什么方法都没关系,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列战英每天奔波于皇宫和山村,给萧景琰带来成堆的奏折,再把批好的折子让列战英带回去。朝堂上的胘股大臣大多是和他一起一步步走上来的,对他是绝对的忠心,都同样的以百姓以国家为重。他也信任他们的能力,有了批复的折子,自会把事情处理妥当。
于是,萧景琰每天花上半个上午处理朝堂琐事,待列战英离开,便回到蔺晨身边,喂药,梳洗,擦拭,按摩……不再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