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实跟死也差不多了。一直昏睡下去的话,夏云瑾迟早会肌体衰竭或者饥饿而死。
景白梦大受打击,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整个人都开始轻微地发起抖来,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她含着泪,问苏听风:“你能救他的吧?”
苏听风说道:“我觉得应该可以。”
景白梦拉住他的衣袖,左肩几乎贴着苏听风的右肩,开口说道:“请你一定要救救他。苏听风,这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请求。”
苏听风愣了一下,才说道:“……我会尽力的。”
因为目前所在的地方实在不是很适合进行治疗,所以苏听风最后还是解除了沈泊远身上的麻醉。
这次他倒是没有再试图对苏听风动手,而是表情复杂地分别扫了苏听风和景白梦一眼。
因为担心有监视者的原因,苏听风与景白梦并没有回去原来的客栈,而是另外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沈泊远可能是出自想要离景白梦近一些的原因,所以也在客栈之中留了下来。
毒素分析完毕需要一段时间,但是夏云瑾也不可能一直处于这样不能进食的状态,所以还要准备一些流质的食物比如鸡汤,牛乳之类的喂他喝下去。
这些事情都被景白梦接了下来,每一个动作都亲力亲为。
沈泊远有时候也会跟着帮她做一些事情,但是两人多数时候并不说话。可能是景白梦不想和他多说,也有可能是双方都找不到可以交谈的内容。
这段时间里面,沈泊远也发现了苏听风和景白梦的关系和他想象中的似乎有所不同,并不像是男女之间的关系,而更像是说话完全肆无忌惮的至交好友。
这对于沈泊远来说,显然是个很不可思议的认知。
要知道,未婚男子与女子之间,若没有私情,那么光是单独相处已然多少有些逾礼,何况是两人这样,几近无话不说?
沈泊远的这个疑问,也让苏听风觉得很奇怪。
苏听风反问道:“为何礼教上要认为未婚男女独处是违背常礼的事情?”
那自然是因为双方容易情动,怕做出不虞之事。
苏听风说道:“那不就是了。我跟她没有私情,所以即使单独相处也不叫逾礼。”然后他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看着沈泊远,说道:“心存鬼胎之人,才难免处处强调礼教。”
沈泊远被含沙射影,顿时闭嘴。
安静了一会儿,苏听风却又突然开口说道:“你到底喜欢景白梦的什么地方?”
沈泊远沉默了一下,才说道:“她……哪里都很好。”
苏听风放下书,托腮,说道:“是吗?为什么我觉得她哪里都很一般?性格也不好,说善良嘛,其实善良也很有限。又不坦率,又不诚实,有时候还总是自恃过高……唯一能看的,大概只有那张脸。”
然后就见沈泊远颇有些凶狠地瞪着他,声音带着冷意地说道:“那你干嘛还接近她!?”
“大概……和她吵架还是蛮有趣的?”苏听风这样说着,目光却紧紧地盯住了沈泊远的脸。
沈泊远听到这句话,猛然全身一震,半晌,才开口说道:“我看你们不像会吵架的样子。”
他说这句话,并不是无的放矢。
苏听风整个人看起来,就给人一种太冷的感觉。他平常话很少,但是你如果要跟他说话,那么每一句话都要十分小心。
因为这个少年,很喜欢用一种极为平常的表情和语气,说出一些直刺向人心肺的话语。
这样两人一同静默了半晌,沈泊远的气势就好像突然直接被人戳破了一样,泄得很干净。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她哪里都很好,只是我当年有眼不识珠。”
“真意外。这么坦直地承认好吗?”苏听风总算露出了一丝意外的神色,开口说道,“我以为你会说,因为她变漂亮了,也算是配得上你这个天之骄子了。”
“……我从小就知道我和她之间有婚约。”
沈泊远突然开口说道。
苏听风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八岁时知道自己以后要娶这样一个丑到夜里梦见都会把人吓醒的臭丫头,简直讨厌到想要哭出来。我小时候就特别好名,娘亲一直说我这是继承了父亲的臭脾气,只不过父亲看中的是清名,我那时年少,追求的却是他人的艳羡。”
这也不奇怪,人性大多都是如此。
“少年时候我总想用对白梦的鄙夷和贬低来跟她撇清关系。现在想来,那个自己是何其可恶,从来没想过,遭受那样对待的她只会更加痛苦。可是她从来都死死忍着眼泪,绝不肯在人前哭出来。有时候我也会反省,觉得心虚,觉得愧疚。”
“所以我一次一次告诉自己,她那么丑,我如果娶了她可是吃了很大的亏。”沈泊远脸上带着几许怀念,慢慢开口说道,“后来又过了好些年,我已经二十二,她也已经十八。我依旧未娶,她估计也嫁不出去。那时我想,她除了嫁我,还能嫁给谁呢?”
苏听风突然开口问道:“如果她还是那付模样,然后嫁给了你,你会待她好吗?”
沈泊远顿时愣住,他停在那里,安静了很久,才犹如灵魂出窍一般,瞳孔失焦,语气茫然地开口说道:“我也不知道。”
他终是没有办法违心地说,他会善待景白梦。
苏听风叹了一口气。
其实从沈泊远未曾受伤的这半面看去,这个青年是极为俊美的。他家世也好,人才亦可算优秀,然而就是这份由身份家世与天赋而塑造成的高傲,让他看不清自己的真心。
沈泊远捂住了脸。
他曾经觉得,景白梦的选择是错误的。她逃出了京城,让自己遭遇了不幸,那是因为她被对自己的怨恨和偏见蒙蔽了双眼。
但是,那真是错误的吗?
如果那年的景白梦,没有变美貌,而嫁给了那年的沈泊远,她会得到幸福吗?
沈泊远这才发现,也许真正被偏见蒙蔽了眼睛的人,并不是沈白梦。
52卷一卌六旧梦已死
“是我错了吗?”沈泊远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苏听风重新把书拿了起来;决定还是不打扰沈泊远自我反省了。
沈泊远却不放过他,继续问道:“你觉得……白梦嫁给我,会比现在过得更糟糕吗?”
他不是心理咨询师啊。
苏听风无奈地再次把书放下来;开口说道:“白梦如果现在过得不开心;肯定是她自己的选择造成的。如果她嫁给你了过得不开心,那八成是被你害的……你觉得这两个结果,哪个比较能够接受一点?”
沈泊远顿时语塞。
苏听风想了想;开口问道:“你干嘛对景白梦念念不忘?这世界上也未必就没有其他比她倔强好强的女孩子了。”
沈泊远说道:“我并不是特别喜欢倔强好强的女孩子。”
“你只是失去了,所以才耿耿于怀。”有个女声接在了他的话后面;说了下去。
苏听风抬起头;看到了拿着食盒进来的景白梦。
沈泊远说道:“你怎么能这么说?”
“因为那就是事实。”景白梦十分专断地说道,“我从来不相信;对一个人的感情;是可以‘恍然大悟’的。”
这话倒也没说错。苏听风想。
沈泊远说道:“我也从来没有说过我喜欢你是因为恍然大悟。”
景白梦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一般,语气平白地说道:“那天看见伤势痊愈的我,你的表情完全和以前不一样……我都记得。”
“那也是因为……我并不知道那个是你。”
“难道知道了会有什么不同吗?”景白梦不以为然。
事实上,知道了当然会有不同。看见美貌女子而发出赞叹,和看到一向丑陋的未婚妻变得美貌,其中的感情是绝不会相同的吧?
沈泊远说道:“反正,不管我说什么话,你都不会相信我。”
景白梦愣了一愣,语气也稍微低落了下来,说道:“我就是不能相信,一个会把朝夕相处十余年的丫头赶走,逼得她去死的男人。”
沈泊远愣了一愣,然后突然问道:“你说的是谁?”
“霜红。”景白梦抬起头,眼神锐利地望着他,问道,“你还记得她的模样吗?”
沈泊远看着她的眼神,仿佛从来不认识景白梦一样,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在乎一个丫头的死活。你以为那是谁的原因!?”
“哦?你想说她心心念念记在心头的人是我?”
沈泊远被她呛住,半晌,才说道:“景白梦!?你有没有良心!?”
那一天夜,霜红的死讯传来,他半夜被惊醒,在霜露之中站在大半个夜晚,可是仍然愿意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去到景府告诉景白梦,他把所有丫头都驱散了……
那不是因为他对霜红之死不怨,不恨,不悔,不自责……那只是因为他实在不想失去景白梦。
但景白梦却叹了一口气,说道:“便当是我的错,也无所谓了。”
然后她转过了头,不欲再和他多说。
苏听风对于两人的恩怨却只是随意地围观了一下,并不十分关心。
差不多有了四十八个小时之后,毒素分析成功。苏听风刚松了一口气,结果发现,药物配置又开始了一个七十二小时的读条时间。
景白梦站在旁边,神情紧张,问道:“如何?”
苏听风只是一时分神,没能立刻回复她,结果景白梦就露出了颇有几分绝望的神色。
苏听风这才开口说道:“毒性分析得差不多了,解药配置还需要几天时间?”
景白梦问道:“能解?”
苏听风看着她那期待又不安的神色,终于还是选择了给一个肯定的答案,说道:“配方可能不能一次配置成功,但肯定能解。”
景白梦顿时没有了声音。
苏听风觉得奇怪,侧头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只是这一瞬间,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苏听风愣了一愣,才有些犹豫地说道:“……不是说能解了吗,为什么还哭成这样?”
景白梦却一边哭一边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说道:“我这是喜极而泣。”
等到苏听风把毒素地数据传输到医药箱之中,然后在药箱里调制好需要的材料和数据,景白梦再一次突然开口,说道:“听风,我已经决定了。”
苏听风抬起头来,有些疑问地看着她,等着她说出自己的“决定”。
景白梦脸上还带着泪意,语气却十分坚定,开口说道:“等这次的事情解决,我就跟云瑾一起走。回京城也好,只要他还愿意带我走,我就跟他走。”
听到这一句,苏听风这次倒是真的小小意外了一下。
他问道:“你不担心回到京城会面对别人的流言蜚语了吗?”
景白梦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怕的从来也不是流言蜚语。从我有记忆以来,那些流言蜚语就从来没有停止过,我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我怕的,是别的东西。”
“红颜终有白发时,情深爱重难长久……我名声已然狼藉,就算是姑姑姑父也必然不会喜我。我曾想过,就算有人爱慕我,我现时容颜还在,他们自然会对我多些容忍与维护,但等我容颜不再,或者深情冷却,到了那时,谁知道他会不会幡然醒悟,想起了我名声狼藉,厌憎于我?”
她的声音带了些许落寞,说道:“到那个时候,我还会剩下什么?”
苏听风听了,稍微思索了一下,开口说道:“若你容颜老去,对方就由爱生厌,那么不管你有没有好名声,他都会生厌,计较名声又有何用?”
景白梦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是此间人,或许不懂吧。对这尘世间的女子来说,名声即是囚禁我等的枷锁,也是庇护我们的屋梁。所以才有俗语说‘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以德事人者,德深而爱重’。若我有好声名,也未必能得丈夫之爱重,但是却能令他‘不得不爱重’。”
苏听风确是不懂。他十分不明白,这样互相算计,互相牵制着生活的日子,对一个人来说有乐趣吗?不觉得疲惫吗?
但是景白梦却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其实现在苏听风还觉得,景白梦能留在薄情宫,虽则有些逃避的意思,未必不是一种隐居世外,自建桃源的闲适。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不怕了呢?”
景白梦露出一个苍白却又释然的笑容,说道:“若云瑾明日就会死去,我又为何还要去在乎他十年后会不会辜负我呢?”
苏听风愣住。
她对苏听风嫣然一笑,然后走到了床前,伸出手,与夏云瑾略有些凉意的手掌十指交握,然后倾□,把额头贴向了夏云瑾略有些苍白的额头上。
她的声音温柔,轻轻说道:“云瑾,你要快点醒过来,你要整个人好好的。到时候,只要你还愿意,天涯海角,表姐都陪你去。”
“就算有一天,你厌恶表姐了,也没有关系。”景白梦的手掌带着些微地颤抖,开口说道,“你为我做了很多事情,表姐也愿意……为你冒这一次的险。即使最后沧海桑田,我都不会怨你。”
景白梦的手指冰凉,但是随着这一句句话说出了口,仿佛决心也开始慢慢定了下来,没有了之前的可怕。
苏听风看着她的样子,突然觉得常素臣,景白梦,夏云瑾这三个表亲兄弟姐妹之间,说不定也有某处非常相似的地方。
他们都是那种,可以忍耐痛苦,可以为人付出,但总是不愿意在任何情况下屈从妥协,作出违反他们意愿的“将就”的人。
像这样的人,爱恨分明,感情强烈,受到伤害时感受的痛苦也比常人更加浓烈,却也有更强的毅力能够忍耐和抗衡。
说白了,就是执着,固执。
在苏听风看来,过于执着,其实未必就是好事。但是无论如何,这是景白梦自己的选择,他无权置评,也没有干涉的意思。
接下来的时间,景白梦一直十分安静,等候着苏听风完成相应的药物配置。
这一切一直持续到了次日的下午。
他们收到了来自何路的传信。
这封信件的内容也很简单,就是约景白梦次日午时在城外灵狐山破庙前决一死战,若景白梦胜了,就可以杀死何路,并得到夏云瑾所中毒物的解药。
反之,景白梦就自动授首,让何路祭拜荆长天阴魂。
景白梦看完了信件,然后把它慢慢搓揉,捏成了一个纸团子,放在手中轻轻揉捏了几下,然后让它的粉末像细沙飞灰一样落在了传信者面前的地面上。
“敢不应战!”
她的气势惊人,传讯的青年被惊到,也没有再多说两句,就退走了。
青年退走之后,苏听风走出房间,开口对她说道:“恐怕有诈。何路受伤未必比你轻,但是却还这样大大咧咧主动送来挑战书,恐怕其中另有诡计。”
景白梦却说道:“他与我最后终究是要决一死战的。早解决早好。”
“明日我陪你一同前去……”
却见景白梦对他摇了摇头,说道:“明日你留在这里,帮我看顾和保护云瑾。他现在还昏迷不醒,毫无自保之力,我怕何路调虎离山,对他下手。至于决斗之事,你不要担心,我是不会输的。”
虽然这样说,苏听风看着景白梦自信坚定的眼神,心里却隐约出现了不好的预感。
53卷一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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