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就功勋爵与世家、百姓而言,《财产继承法》中似乎过多偏向嫡子。规定庶子无继承爵位、荫补官位、继承田产的权力。那样不会使得百姓怨声载道吗?”
一旁的杨子荣养气功夫不错,并未露出异样神奇,只是心中惊讶万分,王善提出的这几点,与他今天呈上的奏折的主要内容基本吻合。
北宫棣稍加思索,便开口对王善道:“你的第一点、第二点疑惑,待一会儿杨子荣可以为你释疑。朕就第三点疑惑来与你解说。”
“《财产继承法》偏向嫡子,一、是皇考有‘立嫡长’祖训。其二、朕也有其他的考虑。去年朕颁布的《有邑迁令》中,规定:中富之农有迁北地而愿躬耕,即可参与有邑移民。庶子虽然不能继承田产,但其父母可以给与其钱财,供其移民北地。朕在将来,也会将南方、西方边疆之处加入有邑移民的范围。不愁庶子的生计问题。”
“其三、朕在民间曾有耳闻宠庶灭嫡的荒诞人家,不仅有违人之常情,更导致兄弟阋墙、斗粟尺布。如若明文规定了财产继承,那么为利而手足操戈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嫡子爱护手足,庶子尊重嫡长,也算是为民所虑。”
除了给有邑贵族制度提供移民人口外,还有一点,北宫棣没有说出来,实行轻庶的继承法,也会使得一夫多妻制逐渐向一夫一妻制转变,这么一想,北宫棣倒觉得自己是为后世的女性做了一件大好事。
“陛下圣明。”不管是不是若有所思,两人极有眼色的颂扬道。北宫棣一笑,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到偏殿中自行商议去。
第二十五章 帝心师向儒
出于同一血脉的护短考虑,把不符合《爵位继承法》的宗室子弟归到《财产继承法》中,在北宫棣看来,已经是他良心未泯的体现了。毕竟上一世经历了那么多亲王、公主谋反举事,要他说对宗室中人仍然亲近,自然是不可能的——没有圈了他们北宫棣就很仁慈了。
而依据《爵位继承法》,继承人本质上所继承的乃是恒定职位,有国家承担俸禄,依据《财产继承法》继承的则是私人财产。虽然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北宫棣还是有一些“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资产阶级意识的。继承人除了缴纳规定的财产继承税之外,只要符合《继承法》规定的内容,便对资金去向、来源一概不管。
北宫棣希望下一次看到霍奕唐的时候,他能恢复神采奕奕的样子。
然而,北宫棣心中的小小挂念尚未来得及出宫兑现,就被噩梦的袭来所困扰了。三月初六,经筵正式开始。突发奇想的皇帝,甚至考虑装病来逃避此事,但一想到上一世几位同样深受折磨的子孙,被御史精神攻击的悲惨下场,北宫棣决定,姑且还是忍吧。
北宫棣是个喜动不喜静的性子,这从他上一世登基后还屡屡亲征四地就看的出来。这一世,北宫棣需要为面上的“仁君”旗帜付出一点代价,也是无可奈何。
不过,为了防止翰林院一时兴起再派遣一些讲官,使他在单日小讲上也不得安生,北宫棣诏书一下,要求礼部尚书方静玄负责小讲一事。
圣学小讲的地点选在景阳宫紫宸殿内,讲官自然是方静玄。
只是待得这一次经筵结束后,北宫棣却依旧在单日召方静玄入宫,以明帝王好学之志。同年,北宫棣下诏,令各地举荐“经明行修练达时务之士。年六十以上者,置翰林备顾问,六十以下,于六部、布按二司用之。”后世有文人赞之“礼致耆儒,昭揭经义,尊崇正学”,并被史学界称之为乾宁“治文之始”。
但对北宫棣来说,他是不是有“尊崇正学”的心思,也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说道“治文”,所谓盛世修书,北宫棣也曾在上一世命令刘缜修了一本《乾宁文献大成》,要求其“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技艺之言,各辑为一书,毋厌浩繁。无所不包,毋厌浩繁”,也颇得后世好评。此外,重修《太‖祖实录》、编修《益帝实录》之类的政治需求,也自然不提。
北宫棣上一世还曾经干过一件让人无语的事,不善舞文弄墨的他亲笔写了一本长达两万字的书,取名为《圣学心法》。并且出于某种心理,他规定后世子孙研习帝王圣学时,要把这本书放到和□□的《皇明祖训》几乎的高度。
两万字的文言文已算是中长篇,而这《圣学心法》中极力显出帝王崇尚儒家学说与思想,把“内圣外王”的帝王学宗旨发挥到了极致——讽刺的是,北宫棣心里不但不崇儒,其实还有点抑儒的味道。仁与义在他看来只是手段,重要的是国家治理的效果。
所以这本文采斐华,其实内涵空洞的《圣学》虽是北宫棣的唯一御笔,但后世常常避之不谈,或许这其实只是帝王的恶趣味,恼羞成怒的升华境界罢了。
因为人人都明白,重要的并不是皇帝得到儒家感悟的具体内容——而是皇帝亲自为师儒动笔为文,此事背后反映出当今天子“重视儒家”的政治意义。
“静玄,你说,朕写本书怎么样?”北宫棣想起了上一世自己留下御宝获得的政治收益,再次心动了一下,不由偏过头对坐在他身畔的人问道。
方静玄淡淡看了他一眼,扬了扬手中的《孟子》一书:“等陛下不用臣重注四书五经,再动笔不迟。”这些日子里,他给这位未及而立的新皇,字字注解着通俗的四书五经,然而却也有别于通常意义上讲授。因为听讲者时不时冒出一些惊人之语,而讲授者则会停下沉思片刻,然后由一字发千金,道之为何、儒之为何、仁之为何——温故而知新,或许便是这个道理。
北宫棣瞪他:“你还没问朕打算写什么?”
方静玄见他已无心听讲,便将手中的书卷放到一旁的矮桌上,斜过身子把榻上之人移到怀里,挑起他的发丝吻了一下:“那陛下想写什么?”
“朕想写——一本——学儒之心法。孝甫!”
方静玄看着眼前白皙的脖颈上刚刚印上的吻痕,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陛下,我们有很长时间可以来讨论,您想写什么……”
北宫棣心想:这种讨论方式果真别具一格。
其实北宫棣知道,方静玄也知道,他们甚至知道的更多。比如北宫棣是一个帝王,方静玄身为臣子,却在景阳宫帝寝上逾矩亵‖渎着他。再比如北宫棣是如此无情,这段情‖事也不过是一时欢愉,只不过欢愉持续了超过幸福应有的期限,而带来一种错觉,仿佛能使得沸腾年华持续着岁月的变幻无常下小小的安宁。
再比如,他们谁都以为这是一场清醒万分的棋局,以天下人为棋子,他们为下棋者,赌的是未来的大晋命运,但都爱。书。楼。发。布在本该空荡清明的心中留下了那一丝意味着感情上的赴汤蹈火的渺小影子:虽然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由三个字组成的名字,而那份感情上的冲动会很快被理智压抑罢了。
然而这毕竟不是爱情。这两个紧密结合,相互试探而触摸,又其实早早付出了信任的人,永远不会承认这种情感。
爱情是书本上的神话与传说中的故事,于一个帝王、一个宰辅,沉浮在勾心斗角,掌控生死真假的人来说来过虚无缥缈。何况本来政治的黑暗土壤也不可能诞生这样美好与美丽的乔木鲜花。然而,欲望与悸动,不甘、默认与信任,让步的底线,是不是爱情呢?
然而,那不带欲望的吻,那闪烁的双眼,那抿嘴一笑的会心,是不是爱情呢?
那一瞬间的失神,那懊恼与自责,那释然与注视,是不是爱情呢?
如果彼此都是聪明人,感情大约藏在心里就好了。何况一个还是持续了几十年都未曾动过一点点心的冷酷帝王。
“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
暮春的傍晚,妖冶而又清丽的桃花树下,一片片花瓣时不时随着风落下,飘散到青丝长披的人身上。美轮美奂的花瓣遮掩了一切,仿佛将此处隔绝起来。颤抖的晚风,澄澈的天际,遥遥远远的晚霞,仿佛是仙界一般的盛景。一切是静谧的,一切又是散布着纷乱的靡靡之音,一切是高洁的,一切又充斥着暗昧的晦涩复杂。
北宫棣系上披散的衣服,低垂着慵懒的眉眼,靠在方静玄的膝头:“朕近日收到很多折子,除了请安,便是颂扬朕躬身师儒。”
方静玄喜欢极了他墨发不束的样子,仿佛只有此一刻北宫棣才会散去身上的防备,露出锋芒毕露的帝王柔情的另一面,他慢慢替他拢紧身上的衣服。北宫棣轻轻挣扎了一下:“别,待会儿便沐浴了。”
餍足的男人总是很有耐性,方静玄温存得抚过他的鬓角,随即抓起北宫棣的手,看着白皙的手腕上一道鲜明淤痕,眼中泛过一丝心疼:“刚刚还是弄疼了?”
北宫棣漫不经心得道:“只是看着吓人罢了。若是怜惜,下次便莫缚了我的手。”
方静玄不答,心里却懊恼一时昏头情难自已,做的有些过了。
但一思及初一、十五帝王必须至皇后宫中的定例,心中的那丝邪火不知为何就无法压抑下去。
“我前日对杨子荣说,劳先生日日教导,心胸大开,真是如鱼得水啊。”北宫棣并不清楚他心头在想些什么,只抬眼看着他,凤眸中含着一丝笑意。
方静玄不由轻笑了起来:“如鱼得水?”这词是这么用的吗?他有些暧昧的刮了刮北宫棣的脸颊:“看来陛下还需臣教导,来日方长。”
想起了那日,杨子荣闻言难得破功一脸诡异纠结的样子,北宫棣被恭维到烦不胜烦的心情陡然变佳。他似乎没有听懂方静玄的暗示,径直道:“我想,躬于圣学,除了求教当世大儒,还可著述一本。”
方静玄心想,这人怎能可爱成这样,一边问道:“上次说的那本《圣学心法》?”
北宫棣露出狡黠之色:“我已经写完了,劳先生回去润色一番。”上一世是刘缜修葺的,他虽不能说把原书字字记住,但也记得□□不离十,这次有更好的人选,自然要劳方静玄了。
方静玄一时失笑,但他也明白此书代表的政治意义:“固所愿而,不敢辞也。”他温和的双眸中泛出琉璃般的光彩,一时间北宫棣竟看痴了。
第二十六章 文渊请君入
光阴如白驹,飞驰而过,转眼便到了四月十七,也就是今年的天寿节。天寿节乃是天子寿辰,而四月十七,正是当今乾宁皇帝北宫棣的生辰。
寻常人家过个生辰,不过是邀请亲朋好友捧个场。但如功勋贵戚过生辰时,少不得大摆桌宴,向朝中同派官员、同道中人发放请柬,共聚一堂,那些圣眷隆恩之辈偶尔还会得到宫中赏赐。
而若是当今天子过寿,那又大大不同。不仅文武百官携礼庆贺,还有外国来使敬拜,宗室中人祝寿,纷纷到来,端的是普天同庆的喜悦。这送礼也有讲究,不能越过了上级,又不能落了品味,还要迎合皇帝的喜好——这轻重之间又见文章。
天色微微暗淡下来,整个皇城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宴请宾客的万寿园外,一辆辆马车间或停着,时不时从装饰华贵的马车中走下一个个富态而高贵的男子、女子。宾客们默契得并未穿著朝服,但是身上不俗的锦绣绫罗,象征身份的玉佩玲珑,也足够点清他们的权贵身份。
“哎呦,这不是万大人!这边请!”
“哈哈,原来是和秀公主与龚驸马,请!”
门前的车水马龙,并不让人觉得繁闹,反而是侧面衬出了这次晚宴的重要性,人人脸上带着笑容,不管是真情还是虚假,都做出极其的欢乐来。
院中围绕贺庆的戏台,放置着一排排的座案与矮桌,每一个矮桌上都摆上了几道冷盘、一盆装饰的鲜花、一壶酒与玉杯。杯盘花纹缭绕,青瓷叠釉,显然是个中珍品,让人望之心喜而又不免珍重。武将席与文官席分开而置,两处菜肴也略有参差:武将席多酒肉。帝王席侧,设有太子席。宗室中人唯有离开平江,前来京师贺生的宗人令秦王设席在畔。京师中的公主皇子,与宫中诸人设席在后,与外朝分开,其余诸王受命安于藩地。
帝王席侧也有几个席位,却是给天子近臣与朝中重臣设立。
不久,一个太监步入宴厅之中,敲打手中的金钟,清脆的声音下,众人都回到席位就坐,慢慢的安静下来。
“皇上驾到!皇后驾到!太子驾到!”
伴随着叠连三声的太监总管左常的通报声,再坐诸人均离席伏跪而下,三跪九叩大礼之后,齐声道:“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北宫棣在他们行礼中坐上帝席,待皇后、太子坐下后,方才开口道:“众卿平身。”
接着,是众人目瞩的祝寿献礼之时。先由地方十六州长官进贺,再是朝中各个部门,六科、都察院的众御史、给事中的长官上前献贺礼。然后是五寺,以大理寺卿为首拜寿。接着是通政院、翰林院携书画等庆贺,然后是军中大将,中书省六部显官,最后是宫中。而外国来使,与六部同贺。
北宫棣津津有味的看着他们上呈之物——和上一世清一色偏向富贵华丽与武力不同,北宫棣有意无意表现与刻意宣传“仁君”之下,不少人上呈了些大家书画、珍奇古玩,甚至还有人献墨宝,北宫棣哭笑不得,认出了他是一个两袖清风的廉官,又想到,此人的书画造诣在五百年后还为人称道不绝,也就心情甚好得打趣了几句,放过了他。
“臣献神兽麒麟一只,祝陛下寿与天齐!”一个人恭恭敬敬低头道,北宫棣抬起头看了一眼,讶然道:“长颈鹿?”
那人微微一怔,接着道:“陛下博学广识,臣等不及。”
北宫棣对他这种拍马屁拍到马腿上的行为不置可否,点了点头,道:“很好。置上林苑养着吧。”
原来此时尚无长颈鹿,北宫棣想,自己倒是给它取了名字。
随着时间推移,到了六部贺礼之时。众人中,方静玄对他微微一笑。北宫棣对上他深沉的双眼,波澜不惊的内心深处也有些期待了起来。
“臣献宝刀七星,愿陛下文治武功,惠德昭然!”
在方静玄含笑的眼眸里,北宫棣惊喜的看着那把刀:“来人,呈上来!”他接过刀,寒光凛冽,削铁如泥,细细把玩之下心情大好:“神兵利器!哈哈!不愧是战国名刀七星!”七星刀流传自战国七雄之一越王之手,后来在东汉末年大放异彩,齐太宗遍寻天下不得,竟然能落到他的手中,他看着古篆七星二字,不免心神激荡。
众人又是齐声颂贺北宫棣得到传说异宝,正是盛世明君之象。
“这武功靠爱卿这把刀,不在话下,不知文治何在啊?”北宫棣笑道。
方静玄微微一笑:“臣等百官,仰邀陛下知遇之恩,敢不糜骨粉身图报,在所不辞。”
北宫棣笑骂道:“罢了罢了,朕心甚慰。”
众人都是宦海沉浮良久,顿时心领神会,纷纷互相对视一眼,齐声道:“文治武功,寿与天齐!”
北宫棣见此微笑,摆了摆手。示意寿宴继续。南疆土王、西海岛主、北方部落也有不少外国来使,与中土的装扮、风俗各异,让在座纷纷大开了一番眼界。待宫中人也庆贺完毕。七岁的太子北宫昱溟从席上站起,执一杯酒:“儿臣恭贺父皇寿辰!请父皇干此一杯!”
北宫棣顿时眉开眼笑:“好好!溟儿有心啦!朕与你同干一杯!”
接着,是朝中文臣之祝酒。方静玄、杨子荣、陈夏阳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