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星出去一趟,回来时脚步轻快,趋近卫昔昭,道:“小姐,燕王此时正在前院,问您想不想知道一些事的真假,他会一一说给您听,他还说……”
“告诉王爷,可以的话,我想见见侯爷。”卫昔昭缓缓开口,“最好是今夜,他再忙,都请他过来一趟;时候再晚,我也等。”
“嗯!奴婢这就去回话。”
卫昔昭环视院中,吩咐飞雨、落月,“都早些歇了吧,今日让我静一静。”
随后,众人无声退下,各自回到房里,早早的熄了灯烛,分别睡下。
飞雨退下之前,给卫昔昭加了件雪兔毛的斗篷,又提醒卫昔昭,外面太冷,不如进屋去等。卫昔昭点头,却仍是站着没动。
其实并不知道请季青城过来做什么,只是特别想见到他,仅此而已。可总该有个原因的,原因倒也好找,关键的是他给出答对之后,自己该怎么做。
如果他已经答应了萧龙淇,自己能说些什么?
如果他并没答应,且会在皇帝赐婚时抗旨,自己又能说些什么?还要等他兑现诺言么?
今夜,会不会就是今生与他诀别、再不会再不能相见的夜?
要忘掉他这样一个人,需要多久?
要不要利用他这件事,借名节有损的事由,从而断了出嫁的路?
所思所想,还是冷静且理智的。
但愿,在面对他的时候,依然如此。
——
皇帝命人将季允鹤带回天牢之后,又见了卫玄默,最后又传萧龙淇、萧龙洛说话,独独不曾理会过季青城与萧龙渄。
“你这又是何苦,平白与我挨冻受饿。”季青城侧头,轻轻笑着,“皇上本已命你回府,怎的又去而复返?”
“我从来都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萧龙渄报以一笑,“离开是替你办些事,也替昔昭传句话给你,出宫之后,你去见她,不论多晚。”
季青城苦笑,看着养心殿内透出的灯光,能够想见到萧龙淇在说什么。
昔昭,似乎很难如愿娶她为妻了。是命么?
萧龙渄用力地握了握季青城的手。
幼年时便相识,从玩伴到知己,再到他沦落民间时季青城的一如既往相待,没有什么理由,能让他放下这个朋友的手。
皇帝同时召见季青城与几名大臣的时候,已是寅时。对于萧龙渄,皇帝只是命太监传话,让他回府歇息,并让太监把一件斗篷带出来交给了萧龙渄。
——
季青城走到宫门外的时候,神色分外平静。
因为这份不合时宜的平静,让小九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知道,适才听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侯爷——不,少爷的荣华已到末路。
季青城先回府换了身衣物,之后才去了卫府。
小九一路默默地跟在左右。
走进卫府,仿佛回到了龙城。龙城之于季青城的意义,是那里有个卫府,卫府里有卫昔昭。
早先不曾来过这座府邸,因为这是皇帝早先命专人打造的,建成之后,留人守护,不准任何人入内。原来还以为是皇帝顾念着与卫玄默的旧情,今日这样一看,就有些不对了。
步入玲珑阁,满园静寂。
四下环顾,他看到了站在游廊上的卫昔昭。
这样的天气,白色的斗篷更让人觉得她冷。
沉星执拗,卫昔昭不歇息,她就守在一旁。见到季青城的身影,退到院中角落里去了。
季青城缓步走上游廊,走到卫昔昭身边,迟疑片刻,还是将她双手握住,放在手中焐热,“怎么这么傻?”
见到他的人,卫昔昭才发现,之前所思所想都已没了意义。还是回到了初衷,只是想见到他,见到他好好的,就足够了。
在风波骤起之时才明白,我是这样思念你。思念,甚至比你的选择更重要。
这样深浓的思念,若是日后每日如此,该怎么办?该如何一日日煎熬?
“你……”卫昔昭带着疑问看向他,最终却是右手微动,“你送我的戒指,我很喜欢。其实你送的每样东西,我都很喜欢。”
“如此就好。”季青城手上力道重了一点,“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我也没问过你喜欢什么,只是凭自己的喜好相赠。”
“很好,真的。”卫昔昭翘了翘唇角,眼中,却没有预兆地汇集了泪光。不知为何,心酸,酸楚的感觉牢牢的抓住了她的心。
“日后,”季青城看住她的眼睛,给了她一抹温暖笑意,“日后善待自己,不需理会任何人的安危,甚至于我。”
聪慧如她,他相信,这句话意味的事情,她能听懂。
卫昔昭固执地让唇角含笑,固执地不允泪水滑落,艰难问道:“需不需要我……”
“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做。”季青城坚决地轻轻摇头,“只管你、你父亲,就好。来日若有什么事,你只管随心处事。”
那你呢?谁管你?谁帮你?卫昔昭无声地问他。
“我没事,我有我的路,有我的命。”季青城语声平和,“诸多是非,也许是我的错,可我只想看你过得好。日后你若因我过得不快,是我此生憾事,只恨无力补偿与你。”
卫昔昭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可他却不肯说。他只是来和她说话,叮嘱她,告诉她他的心绪。
“外面太冷了,回房吧。”季青城送卫昔昭走进室内,将火盆里的火拨得旺了一些,放下火钳,深深凝了她一眼,笑了笑,“我走了。”
“嗯。”卫昔昭除了漫应这一声,不知还能说什么。
看着他一步一步离开,心像是一点点空了。她站起来,一步一步在他身后,走到门外,听到沉星正勉强压着声音问道:“侯爷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你倒是说啊!”
小九语带哽咽:“已经没有什么侯爷了。来之前皇上给少爷与公主赐婚,少爷抗旨不尊,已被、已被夺了侯爵!”
皇上赐婚,他抗旨,失去了侯爵。
这是他厄运临头的夜,可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让她做,除了让她善待自身。
怕她被他连累。
也许他已知道,皇帝来日也许就会为她赐婚,所以不让她去顾及他人安危,随着心意处事。
他待她,比待他自己更好,从本心,却不想让她知晓。
“青城。”
卫昔昭唤住了他,走到他近前,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真想让时光凝固不前,就这样与他相伴,即使寒冷,即使哀伤,却不会别离。
恨别离。
到此时才能确信他的真心,到此时才能确信自己早已动心,到此时才知道是这样在乎这样不舍。
如果到此时才告诉他,他会不会责怪。
他的轻描淡写,需要多大的力气才能做给她看?
他不会责怪,因为这番轻描淡写已表明了态度,给了她进退之间的自由抉择——若情深,那就因为他的情深而听从他的叮嘱,好生活着;若情浅,那就将与他之间的一场聚散迅速忘却,也要好生活着。
情深如斯,可曾想过日后会不会后悔,又值不值得。
在他问她想不想要皇室的锦绣荣华的时候,他想过,想的无非是这女子值不值得他看重、厚待、付出。清冷、傲气如他,即便对她平日种种再动心,即便他虽不是皇室中人却意气风发,也不屑于要一个一心贪图荣华之人携手一世。
在那之后,他不曾再想,只因她淡然否认、无心皇室富贵。
自信如他,是相信自己最终能俘获她的心的,所以从不问她爱不爱、在不在乎,因为是必然会发生的事。
他做到了,只是天不遂人愿。
日后没有他。
想想就心痛。
所有不肯面对、不肯承认的感情在这一刻排山倒海而来。
她紧紧的抓住他的手,太过用力,生怕一旦松开,就要终生错过。
可也是真的,就要终生错过。
她倔强地拼命忍着眼泪,不许自己哭泣,不许自己脆弱,怕因此而让他不放心,怕因此而让他愈发自责。他说,先前也许是他的错,因为日后她会因他增添纷扰。
她不在乎那些,可是他不知道,因为从未告诉过他。
“你能不能不走?”卫昔昭哑声问他,“能不能让我把你留下来?”
别人都知道她刚得了皇上给的恩典,他也不会不知道。
“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小傻瓜。”季青城轻轻揉了揉她的脸,“你一旦做什么,要求的恩典就太多了,何苦。最要紧的,是我不会让你为我做什么,那样一来,你日后不会再有欢颜。”
“可没了你,我也不会再笑。”
深深的后悔,生生的疼痛,这样的话,为何不早对他说?
“可卫大人或是家父被你我连累,你我也是笑不出。皇上不想看到的,是你我两家结亲。”季青城柔声安抚道,“你刚得了恩典,要求也只能为自己求,不要惹恼皇上,惹祸上身,知道么?”之后淡淡笑起来,“千万不要相信君无戏言,只能相信你看到的。”
“我能不能等你?”卫昔昭眼巴巴地看着他,“我等你总是可以的,是么?我不嫁人也是可以的,是么?”
经历了他这样的一段情,还有谁能让她甘愿?不会再有了。
“你……”季青城的语声微一迟疑,蹙眉,不知该怎么说了。
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心底都会存留一丝希冀。他舍不得她,不想失去她,可是,要因此而让她等待么?
需要她等多久?等到最后的结果又是什么?
日后路途……他甚至不知自己能够安然地活下去。
若是苦苦等待,等来的仍是一份无可弥补、挽回的伤痛,这样的感情,或许可贵,可究竟该不该让它发生?
为什么要让她过得痛苦?
“我除了你,不会娶任何女子为妻。可是昔昭,”季青城缓声道,“不要等我。”
“这是我的事。”卫昔昭轻声说道,“你不要我管你,那么,你也不要替我决定什么。”
她慢慢地松开手,“回去吧。”看到他肩头的落雪,抬手轻拍,“雪大,天冷,回去喝杯驱寒的热茶。”
“你也是。”季青城退后两步,转身,走开去。
卫昔昭唇角的笑容似是凝固了,目光亦由伤心转为柔和,目送他走远,就如在龙城,每一次地目送他。
他的黑色避雪靴踏在积雪上,雪发出轻微的声响。
每一声都落在了她心上。
不舍,可还是要眼睁睁看他离开。
这次分别之后,何时能够再相见?何时能够再次看到他的笑?何时再能享有他对自己的好?
季青城。
你难过了没有,心痛了没有。
初知深爱你,我已无法承受。
你呢?
付出这许久,守候这许久,在一切成空的时候,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绪?
这份伤痛,竟让人连落泪的力气都失去。
没有你陪伴的笑和泪,已不再有意义,亦不再有力气挥霍。
相识这么久,相爱却只是方才片刻之间。
从未如此,所以伤悲,那么多的岁月,都未用力珍惜。
而这一刻之间的相爱,将是她这一生的瑰宝,不会遗忘,不会淡漠。
情长不过一世,而情深也许只一眼、一念、一刻便足够。情生而深,不逝,不灭。
转世为人,她想,还是会做扑火的飞蛾,只是,先前为错,此生则是认定的执着。
就是这样的男子,在失去时才知他独一无二。
就是这样的男子,将她宠坏了,甚而之前不让她明白他究竟有多么好。
季青城走出每一步之后,都要百般克制自己,不停下,不回头。不回头脑海中也有着最真切的情境——她在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离开,她在故作坚强地挂着可怜兮兮的笑。
这样的她,还不如失声哭泣更让他好过。他的昔昭,倔强执拗的小孩子。
快回去,快回房。
淋一场雨便会病倒的身子,今日在雪中站了整夜,明日该怎样?
要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是这样犯傻么?
若如此,如何能安心离去?
想把你放在手心里呵护,今日怎么就让你风雪之中难过落寞?
是我错,还是命途不公?
他顿住脚步,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回到她面前,将她紧紧的拥在怀里。
风,愈发猛了,雪,落得愈发疾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有没有流下心碎的泪。
☆、第八十八章
季青城回到府中的时候,天已微明。
衣襟上尚存她的清香。
手指掠过衣襟,拇指中指轻捻住一根长发。缓缓将长发缠绕指间,手握成拳,用力,再用力。
心头的疼,钝重、沉闷、压抑,似是钝刀折磨而致。
若他只是季青城,只想率性而为,带她逃离,浪迹天涯。
可他是季青城之前,是双亲之子、御前臣子。
而她亦是如此,在她是卫昔昭之前,是卫玄默的女儿。
所以疼痛,却也只能疼痛。
太夫人、二弟季青圻、三弟季青坤在他房里等着,个个神色焦虑之余,还有几分怨怼。
若季府连他这长平侯都失去,还有谁能为季允鹤洗清罪名?
季青城知道他们这想法,早已料到,也理解。
“娘,爹不久之后就会被释放,这府邸,依然是国公府。”季青城一面说着,一面走向寝室。
“是么?”太夫人先是面上一喜,随即仍是恼怒,趋步相随,责问道,“这是你抗旨不尊带来的益处是么?可你不要奢望我会感激!明明能够与公主成亲皆大欢喜,可你却偏偏要选最不讨好的一条路来走!我着实不懂,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也有太多的事不懂,却无处询问。”季青城转身面对着太夫人,“你们若要责怪,也等我睡醒之后再说。”
疲惫至极沉黯无际的目光,与唇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相对照,使得太夫人心头一震。
多熟悉的样子。
又来了。
她的感觉,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当年的季允鹤。
不能责怪了,不能埋怨了。这样意态的一个男子,不知何时就会失去现存的一丝理智,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也许不经意的一句话就会激怒他,使得他不顾一切。
她一时无语,仓促转身,带着庶子季青圻、爱子季青坤离开。
季青城和衣倒在床上,双臂交叠为枕,双眼盯着上方承尘。
疲惫,却了无睡意。
心神与身体似是一分为二。偶尔,觉得另一个自己就在一旁冷眼旁观,笑看自己心如刀割;偶尔,又觉得另一个自己万般焦灼,已经随着意念回到了她身边,陪伴她,安慰她。
皆是幻念,皆是空。
真实的是他只能这样,一动不动。
眼底干涸无泪,心中却已哭了。
痛是丝丝缕缕不断,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
这一日,早朝之前,有太监步履匆匆前来禀告:“兵部尚书卫玄默因这两日劳累引得旧伤发作,皇上——”
“命他即刻回府养伤就是。”萧晨逸目光掠过刚呈上来的几道奏折,眉宇间竟有愉悦之色,“另外,找御医给他看看伤势。”
太监诺诺退下,心头却是满腹不解。有人弹劾卫玄默,皇帝怎么一点动怒的征兆都没有?甚至还宽和以对。自古帝心难测,而如今这位帝王的心更是谁也摸不着规律的。
萧晨逸是真的发自心底的愉悦。无人弹劾的大臣,要么是称霸朝野的,要么是毫无利用价值的,要么就是卫玄默这样的——虽然威望高,却不喜逢迎,不喜结党。
借故将季允鹤关押,于私是年年月月都有这份整治他的心,于公是利用这件事看清卫玄默变没变。
卫玄默在龙城的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