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以后,我和你一起找。”陈峻鼓励他。
”你不是还有一年才毕业么。“
”先找着实习吧。“陈峻笑笑,”看学分完成情况,你要是先工作了,我就早点结束学业,好陪你工作,免得社会地位不对等,又拖你后腿。“
”啊?“
”我总觉得,人嘛,读书和工作是两回事,只有真正工作了,才算是一个社会人,被广义的社会认可的人。“陈峻皱了皱眉,似乎在思考,末了又笑,”可能和我不太擅长读书做学术有关。你比我擅长做学术。“
”哪有。“华朝达有点丧气,”我能把发到我手里,该我做的事情按部就班做好,但是缺乏创造力,搞不了学术,也没有那么持续的激情。“
”哦?“陈峻一愣,身子随着车的加速往后靠了靠,他推了一下眼镜,”还挺客观嘛。“
”活到这么大,这是起码的认知。“华朝达难得笑了笑,颇有点自嘲,”如果连自己输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有赢的可能呢。“
”别这么说。“陈峻捏了捏他的手,”换个方向说,知不足而后勇,至少你可以更方便地找到自己的相对优势。“
”也许吧。“华朝达抓住陈峻的手,在他掌心挠了挠,又笑了笑,”我的相对优势……嗯,我虽然在学术上没什么创造性,但我能吃苦。如果是按部就班的工作和生活,不要求有创造性的成就,那我不怕枯燥,不怕高负荷运转。陈峻,我不是你,我没有那么多爱好,也不一定要过得那么精彩——当然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时过得那么精彩的生活——但我自己没这个要求。我不需要有一个那么高的理想在上面指引我,让我忍受和拼搏,我只要有一个切近的目标就可以。你可能会觉得我没劲,但是……如果一定要牺牲什么,什么多样性,去保障最基本的生活,我……我不怕牺牲。“
两人间一时沉默。因为激动和紧张,华朝达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他不敢那么急切地做出承诺,不敢将反复涌上喉头的话说给陈峻听,尽管他心里已经百爪挠心。孟盛给华朝达说过,像他们这样理想就是”捡垃圾“的环境工作者,常常待遇都不高,所以选择这项工作是需要有相当的热情和理想化的天真作为支撑的。如果可以,华朝达想,如果不考虑退路,他多想告诉陈峻,”如果一定要做出牺牲,放弃短期内的经济回报,那你放心去追你的理想,我可以日复一日地重复枯燥和高强度的工作,来保障你我的生活。“
”我明白。“过了一会儿,陈峻深深吐了一口气,攥紧了华朝达的手,又喜笑颜开,毫无预警地接上,”也没有那么惨,我还念了个石油工程学位呢,one of the highest pay jobs(工资最高的工作之一)。“
回程的路很长,华朝达迷迷糊糊靠在陈峻肩上,一反常态地轻轻哼起歌来。他五音不全,完全唱不到调上,但陈峻听得很认真,还不时和起来。
那天下午,在那俩空旷无人的大巴上,华朝达破天荒地和陈峻说了很多,几乎涉及他过去二十三年人生的方方面面。他的家庭,他父母的期望,他过去的导师,女友,他的顾虑和负担。除了关于两人未来的话之外,华朝达几乎都说到了。他颠三倒四地说,陈峻认认真真地听。他不问,陈峻也不插嘴,偶尔安慰他几句。
华朝达遗忘了那天下午的很多事,只有一两个熟悉的画面像镜头一般在他脑海里闪回。陈峻摸了他的嘴唇,陈峻的手指有些潮湿。
而中途在停车在休息站时,华朝达弯着腰俯就着洗手池,陈峻忽而低下身子,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我爱你。陈峻说得那么轻,以至于华朝达在确认之前便眼眶微润。
四十五回学校之后,陈峻得知孟盛已经回到小镇里,别没有多逗留。两人分开后,华朝达当晚就调整到了老僧入定般的学习状态里。他没去图书馆,就在自己房间看着书,补着之前落下的阅读材料。华朝达的英文阅读能力比口语好很多,但仍然没有好到可以流畅读书的地步。大多数英文单词在他眼里都是独立的,一个词一个词的蹦出来,意思大多都懂,也模模糊糊知道连起来是什么含义,但完全无法形成任何印象。每一页读完,都不太能回想起意义,这让他有点焦躁。
今晚这种情况份外明显。华朝达心里记挂着陈峻,想着他那句模模糊糊的告白。他心里觉得动容,心酸又荒唐——当年自己给女朋友告白,还没追到就说了“我爱你”;而如今和陈峻都已经上过那么多次床了,却第一次听到陈峻说这句话,先自己说出了口。
华朝达自己一直没有说过,半是逃避,半是想不清楚。而陈峻一直把“我爱你”看做比恋爱更深的关系,此刻说了这句话,便是认可他俩之间是“relationship”,而不仅仅是恋爱。华朝达虽然不能明确的知道陈峻的想法,却也明白了他的郑重。
而这种复杂难言的感情便随着这份明白而搁置在华朝达眼前。陈峻不逼他回复,但华朝达也没法一直拖着。他烦躁地转着笔,看着阅读材料,英文此时此刻显得分外不友好。想起来活动一下,发现刚看的20页,自己没有记下任何一点主要内容。
华朝达心烦意乱,拿手机上的skype拨通了父母的电话。这个点儿父母早已起床,应该也吃完了早餐。
“妈,我从芝加哥回来了,挺好的……”华朝达坐在床沿上。
“儿子啊……”电话那头的华妈妈语气瞬间有些哽咽,“你还好就好,你还好就好……”
“妈,怎么了?”华朝达心揪起来,去芝加哥之前,母亲说话就有些期期艾艾,他以为那是太过思念的缘故,但此刻预感却有些不舒服。
“没……没事。”华妈妈的声音有些颤抖。
“妈,到底怎么了?什么事情?你们不要瞒着我啊。”华朝达想了想,“爸呢?让他接电话。”
“朝达啊,我在呢,刚和你妈吃完早饭。”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的声音,应该是父亲从母亲手上抢过了听筒。“你妈有点想你,我们都老了,难免的……”
“我找到工作就先回一趟家。”华朝达听到父亲的声音,心里的石头放下来,“很快了,我6月就毕业了。”
“嗯嗯,我们知道你出息。”华爸爸很欣慰,“没什么事我先挂了啊。”
“爸,喂,喂,爸……”那头已经挂了电话,华朝达一阵不解。他坐在床上,想到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觉得最恶劣不过是家中的坏账收不回来了。华朝达性格谨慎,事情一旦发生成为既定事实,他心里就几乎100%计提了坏账准备,因此这种可能性虽然让人沮丧,却终究不是什么毁灭性的打击。华朝达想了一想,稍微释怀了一些。他想今天反正是无法学习了,不如先放空了睡一觉。
陈峻一如既往的在晚上给他打电话,说明天他要是有空,去图书馆之前可以陪他去国际学生办公室申请OTP。几秒钟之后又发来一条,口吻有些得意地邀着功,“借花献佛,明天给你准备了一个你可能用得上的东西。”
“好。”华朝达没多想,回复了一个字。
第二日一大早,陈峻把车停在华朝达家门口,和他一起乘公交去国际处办事,笑得非常开心,神秘兮兮地抵赖一张小纸片,“昨天给你弄到一个coupon(优惠券),是个很大的coupon,surprise(给你个惊喜),买福特一手车立减2000刀!”
“哦?”华朝达还没从心绪不宁里恢复过来,一时不太能接受信息。
“你在美国工作,就一定要买车,公共交通这么不方便,你也看见了的。”陈峻注意到华朝达心不在焉,“怎么了?不高兴?”
“没。”华朝达勉力振作,他不是很会隐藏情绪,这一否认,反而更加坐实了。
“那啥……”陈峻想了想,莫非华朝达知道本校车辆工程学院在福特实习的学生都有这个福利?于是露出稍微尴尬的表情,“你别想多了,这个coupon不是孙正申给我的,我自己也有车辆工程的朋友嘛……”
“谢谢。”
“好吧其实也不太好意思……”陈峻还在解释,“这个是吴悦歌给我的,就是CSSA(华人学生会)那个小姑娘。她男朋友用来讨好她的,但她买了个本田,没用上,顺手给了我。”
“嗯?”华朝达想起了那个声音甜美,身材匀称的女生,“她以前喜欢你来着,有男朋友了?”
“嗯,才有的,车辆工程的。”陈峻点点头,连忙撇清,略带夸张地斩钉截铁,“我完全拿她当小妹妹看的,拒绝得温柔又不失坚定!你看,我并没有耽误任何人的意思,决不让任何女性因为我而陷入形婚的骗局中。”
想了想,又补充,“除了你,谁都没打算耽误。”
“那多谢你了。”华朝达想到未来“被耽误”,莫名其妙的联想到了昨日父母的电话,没来由地心里一紧,烦乱得很。
“你不舒服吗?”陈峻有点担心。此刻仍是春假,又是早上9点,学校运营的大巴首班车里除了司机,只有他们两人。陈峻想了想,伸手悄悄握住了华朝达的手,“怎么了?”
“没事。”华朝达脸上有点热。他想这3月天,车上的暖气怎么还不停止,熏得人无端脸红。
“有事要告诉我啊。”陈峻补充,“明天有个小组group work,零能耗房屋设计那个,你要是不舒服,就不用……”
“我过去。”华朝达截断陈峻的话。他淡淡从陈峻手里把手抽出来,不动声色。
四十六
事实证明该来的总会来,而最后一只靴子的落地往往并不意味着风平浪静。晚上十一点半,华朝达从图书馆收拾书包准备走人——出于一种说不清的忐忑,他并没有约陈峻和他一起自习——而此刻电话刚好响起。
往常这个点通常是陈峻的电话,而这一次不是——号码无法显示。这通常是越洋长途的标志,而华朝达不会使用网络电话的父母通常不主动给华朝达打电话,这些想法一瞬间在华朝达脑子里淌过,让他无端惊心。
“喂,Hello……”华朝达深呼吸一口。
“朝达,是妈。”那头声音很熟悉,“睡了吗?”
“没。”华朝达把收拾好的书包放下,这间小自习室已经没有人了,他索性坐下来,“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件事告诉你。”那头华妈妈也深吸了一口气。“你爸说是小事儿,不让说,但我觉得心里还是不踏实,所幸你也长大了,可以告诉你。”
“嗯,我听着。”华朝达心跳很快,整个自习室的LED灯瞬间变冷。
“我们现在在广州,你爸在酒店,我出来买东西才给你打电话。”华妈妈声音很低,但是掩不住紧张,“前段时间你爸身体不太舒服,我们也给你提过,后来说没事儿了,其实不是的。他最近瘦得很厉害,持续腹胀腹痛,去看了医生,医生说不好说,建议去大城市的三甲医院里看看。我这才陪他来了广州,昨晚到的。”
“妈。”华朝达手里全是冷汗,手机都要握不稳了,“妈,除了腹胀还有别的症状吗?”
“反正整个人精神状态不太好。如果是消化道疾病,那倒是没事儿……”
“什么时候看病?”华朝达很着急,他虽然对医学一窍不通,但好歹是有常识的。一个消化道疾病,就算再严重,二三线城市的医院也不会随便建议去大城市检查。
“排了今天下午的专家号,”华妈妈安慰儿子,“你别往坏处想,我们人老了,多少有点不中用了,但也不见得是什么大事儿。你爸不让我告诉你,我心里还是不踏实,觉得你也长大了,应该知道。估计很快就知道结果了,我们找了特别有名的专家……”
“妈,我现在人在国外,很多事情帮不上忙。”华朝达吞了口唾液,清清嗓子,“家里有什么事情,及时和我大伯商量,让他们帮帮手。爸的身体肯定会吉人天相,你也要随时告诉我医生的说法,必要的时候,我马上回国。”
“孩子,这不还没检查吗?”华妈妈声音紧张起来,“都没准儿的事儿,你该干嘛干嘛,千万别太挂在心上。”
“妈,有事儿别瞒我。”华朝达顿了顿,尽量镇定地说,“我的学业也好、工作也好,肯定都比不上你和爸的身体健康重要。我自己会好好努力,但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也能做出决断。”
“好,好儿子……”华妈妈长叹口气,“儿子懂事了。”
“你先别告诉我爸我知道这事儿,陪他去吧,有什么记得及时告诉我,我24小时开机,QQ上留言也行。”
“嗯,好,不耽误你睡觉了,早点休息吧。”
华朝达放下电话,心情沉重。他关掉自习室的灯,一个人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偶尔有一两个学生结束自习,从他的自习室门前说笑着走过。华朝达靠着椅背,安静地数着心跳。
出图书馆时已经过了12点,学校的大巴停止运营。往常华朝达会叫一个学校专门运送晚自习学生的出租车,而此刻,他只想一个人走走。
中校的图书馆离华朝达家并不远。街上很冷清,华朝达背着书包,一个人走着,有些失神。一会儿手机又忽闪一下,是陈峻发来的短信,“睡了吗?明天下午两点北校图书馆302室,group work(组会)。”
华朝达拿起手机,站在路灯下,看自己呼出的气在冷空气中变成一团水雾。他很想用所有的力气抓住陈峻这根稻草,他想拿起电话打给陈峻,想抱他在怀里亲吻,然而最终,他只回复了一个字,“好。”
有一瞬间华朝达甚至觉得自己并不悲观,只是很茫然。
他确实开了一夜手机。每隔一个小时,华朝达便神经质地醒来一次,检查手机有没有遗漏的信息。所幸都没有,他再满怀着心事睡下去。那晚上他梦到自己的父亲,梦到很多很多次,多到华朝达分辨不出那到底是梦境,还是自己的思虑。但如果是自己的思虑,为何醒来又记不清楚。
华朝达一直生活在一个很普通很温暖的家庭里。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但似乎当时全国也没多少人条件好,童年一蹦一跳,也过得很快活。记忆中父亲以前在一家大型国有工厂工作,搞点质检,加上母亲教书,一家人其乐融融。后来国有工厂效益不好,华朝达的父亲干了几年,熬不过行情,便下了海。在下海的人里,华朝达的父亲不算脑子活络的,也不算人情练达的,赚了些钱,又赔进去,来来去去也没能成了富豪,但养家糊口总不成问题。
华爸爸很有传统父亲的威严——华朝达从小成绩很好,除了不算很擅长交际之外,德智体美劳都发展得不错,加上模样俊秀,很受小区里各位叔叔阿姨的夸赞,但华朝达从没有听过父亲表扬他——至少当面没有。比起母亲将他泡在蜜罐里养,华朝达和父亲的关系要平淡得多。但这并不意味着家人感情不睦。大四毕业旅行那年,父亲让他将女朋友带到家中见见,又隐晦地说,“你们小年轻的事情我不管,但我们家的男人,要负起责任来。感情差不多了,结婚我也不反对。”虽然带女友回家见父母这件事最终没有成行,但华朝达心里是感激父母的开明的。和陈峻的事,华朝达从头到尾没有透露给任何家人,只因为他实在太了解自己的父母——开明是建立在“没有超出他们的底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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