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陈峻离开北京之前,两人和负责管余星的狱长吃了顿饭。
这顿饭请在金融街顶有情调的馆子里。主管余星的狱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脸很冷峻,带了个更加年轻的手下一起过来。饭前陈峻和华朝达争论了半天谁来扮演余星情深意重的恋人,然后华朝达提纲挈领地说,陈峻看起来不喜欢女人,自己来就好了,何况自己之前就演过了,还挺入戏。
这张“深情男友等待恋人出狱重聚”的苦情牌在两个女狱警这里很奏效。陈峻注意到这位狱长言辞之中颇有对特权阶级的不屑,对垄断的抱怨,于是变本加厉,从余星同业同事的角度,展开叙述了余星是如何一力抗暴,提高社会效率,帮助弱小民营工业。微醺时,狱长晃晃手,说年轻人别着急,两年时间不长,一定不会让她过得很艰难。
演完这一出,陈峻借去洗手间名义,抢在华朝达之前结了账。两人得到承诺,心里松活了不少,送走狱警,并肩走在金融街上,对面金购的大广告牌熠熠生光。
“演得不错。”陈峻笑笑,伸手去揉华朝达的头。两人一般身高,华朝达驯顺地侧过头来让他摸。
“吃醋了吗?”华朝达也笑,回敬似的揉了陈峻的头。
“你喝得有点略多啊……”两人开着华朝达的新车过来,此刻陈峻往停车场走。华朝达之所以抢着要演余星的男朋友,主要是因为陈峻旅途劳顿,不愿意陈峻再喝酒;演了余星男朋友,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由自己敬酒,留陈峻开车。
“还好吧,没喝高。”华朝达笑笑,情绪比较高昂,又揉了一把陈峻的头。
“有完没完了?”陈峻又气又笑,帮华朝达拉开车门,扶他坐到副驾上,替他系好安全带。“你还喝高过?什么时候啊?感觉你酒量不小啊。”
“嘿嘿。”华朝达脑子已经不怎么转了,他自觉失言,索性笑两声混过去。
这是一辆去年款的德系合资车,城市越野,黑色,中规中矩。华朝达付了个首付,剩下的选了个低息贷款,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自己的投资收益率远超过贷款利息,不想付全款。
“陈峻……”,华朝达晕晕乎乎靠过去,“陈峻……”。
“嗯,我在呢。”陈峻刚把车发动,感觉华朝达已经靠到自己肩上,心里一软,又熄了火。“难受不?会不会想吐?歇一会儿我们再走?”
“不用,嘿嘿。”华朝达眯着眼,呼吸声已经渐渐均匀。陈峻想了想,索性下车,去最近的餐厅给他点了杯鲜榨的西瓜牛奶来醒酒,又小心翼翼端上来,晃醒华朝达,扶着他喝了大半杯,“睡吧。”
大概是年纪渐长的缘故,喝了酒之后,华朝达的恢复能力渐渐不能和读书阶段比——他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头还疼得不行。陈峻很是心疼,再三告诫他不能逞能,一定要适可而止。
“做不到啊……”华朝达笑笑,“以前开车去饭局就能不喝,现在领导会说,‘喝,一会儿我出钱给你找代驾’。”
“那怎么办?总不能人人都喝吧,为什么别人就能找到理由不陪酒?”
“比不了啊,不喝的人总有理由,最有用的是说自己备孕,领导又没法说‘喝,到时候我出钱给你找代孕’。”华朝达乐呵。
“朝达……”,陈峻有点沉默下来。
“啊?”华朝达茫然不解。
“……算了,你好自为之吧,这样吃喝嫖赌抽下去,掏空得太快了。”
“不嫖,不嫖,只你一个。”华朝达穿好衣服,“你看这一身去探监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陈峻穿上外套,“走吧。”
已经是四月末,空气里多了几分躁动的春意。华朝达跟着GPS指示找路,成功地……堵在了路上。
陈峻在手机上值机——他所在的油田近来有了很大的进展,他这一趟是来北京汇报工作,周末多留两天,搭晚上的航班,深夜才能到宿舍。他抬头看了看首堵之都的风采,又默默低下了头。
余星没有想象中蜡黄憔悴,只是整个人素着脸,穿着牢服,精神有些萎靡。她见到两人,非常高兴,“等你们很久了。”
“早该来了,最近都忙。”陈峻解释,又问,“还好吗?”
“还行,但是太无聊了……”
“这次给你带了几本书,按照朝达的推论,我们找了几本‘相似的厚薄下最耐读、最花时间和提供趣味’的书——都是数学读本——给你。一本逻辑推理题集,一本分形,一本英国人写的数学史百佳趣味题,还有一本大自然常数。正在狱警那儿检查,没问题之后就会带给你。”陈峻笑笑,有些揶揄。
“太好了,数学书太好了!最好一页纸可以想上一整天。”余星认真地高兴起来。
“哈哈。”华朝达也笑了,“他们没为难你吧。”
“嗯……昨天晚上,那个人到我这边来,”余星指了指狱警,“非要说我身体不好,她反复暗示了我两遍,我就顺水推舟地承认了,于是给我换了个很干净敞亮的单人间。”
“嗯,那就好。”陈峻和华朝达对看了一眼,华朝达点点头。“看看书,别多想,很快就结束了,此间我们还来看你。”
“嗯嗯,多谢。”余星点头,“多谢。”
“我们走了以后,好好照顾自己,”陈峻想了想,“我最近特别忙,那个区块……非常好,又发现了储层,唉,技术问题,等以后和你慢慢交流。”
“你下次也帮我带点新的技术进展论文吧,如果可以的话。”余星殷切。
“尽量,不一定行。”陈峻先应承下来,握住余星的手,“保重。”
31在人生三十岁这个坎儿上,陈峻才真正感觉到什么是物换星移,什么是白驹过隙,什么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回到油田之后,因为试开采进展到紧要关头,加上补之前落下的工作,陈峻连续两周,每天睡眠都不足4小时,直到在钻井平台上检查流量计工作时突然脱力摔倒。同事将陈峻送到油田医院,检查了血压、心率、血糖,虽然亚健康状况比较严重,但都没有明显症状;陈峻想起和华朝达在美国分手前夕那一次“疑似植物神经功能紊乱”,觉得已有前科,问题不大,但仍然接受了医生的意见,决定调整作息。
之前他负责的几口井已经陆陆续续出气,正式压裂之后,应当进展到工业化出气阶段。陈峻白天去钻井平台上监工、录井、现场计量,晚上回来分析数据,做案头工作,还得留点时间和华朝达远程交流,实在是分身乏术。他左思右想,开始尝试了达芬奇睡眠法。
这种睡眠法的最大特征就是把人一天的睡眠时间压缩到最少,通过每次睡眠30分钟~1小时的方法,每天分段睡眠四五次,其余时间都清醒保持在工作状态里。陈峻没有告诉华朝达,自己尝试了十几天,终于把生物钟调整到了不分晨昏的状态里。这样,他每天除了睡觉、吃饭、干点杂事以及和华朝达聊天之外,有近18个小时在工作,或者去工作的路上,用这种方法来保障工作能够正常稳步推进。
另一方面,华朝达进入到了入职以来最不顺心的阶段。赏识他的上司张浩宇被调走,空降来一个之前从事市值管理的四十几岁的女上司,顺便带来了三个女上司自己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特殊情形之下,新老部队在理念上分歧很多,磨合起来困难重重。和华朝达关系最好的地产研究员徐磊处处被掣肘,和女上司爆发冲突,愤而离职。华朝达一边埋头干活,一边自我反省,他思前想后,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也遭遇了危机,似乎到了另谋出路的时候。
华朝达开始积极地和外面券商接触,试图去应聘卖方研究员职位。都说人应该在最年轻最朝气蓬勃的时候干卖方,因为卖方最累,收入水平比普通买方高不少,还锻炼人的协调能力;等到攒齐了钱、人脉和经验,就应该跳槽到买方,做真正的投资。
但人近三十的华朝达决定去干卖方,拿和自己能力相匹配的薪水,以便以后能把陈峻接过来安顿。他本来就对金融无甚热爱,更谈不上对于“真正的投资”的向往,干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干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事,而且华朝达相信,干什么他都能干好。
做完决定之后,华朝达就借着出差的机会,开始慢慢和卖方聊,隐隐约约流露出这个意思,还不时去找找面试,反正现在上司管得少,有点“人马换血,大家全自由滚蛋”的意思。他入行三四年,正是最有价值的时候,加上他模样周正,在求职市场上比较讨喜。他打定主意一切弄好再辞职,进行得很低调,工作照干,一丝不苟。
下班时遇到一个过去相熟的买方,现在已经跳槽去干PE的哥们,两人聊了聊。那哥们突然说,你和节能环保行业上市公司很熟吧?我这里有个非上市公司可以介绍给你,海晏绿盟,做餐厨垃圾处理的,手里有些运营得不错的项目,之前想自己上市来着,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干成,实际控制人已经六十几岁了,儿子死也不干这行,一个人在国外逍遥着,现在实际控制人想要套现退出,也就是三五个亿的公司,你看看那边有没有资源,给介绍一个?
华朝达心里飞快地想起一个江浙的民营环保公司,之前是做垃圾发电的,正想延伸到餐厨领域,苦于没有体量合适、经营质量上佳的好标的,董秘饭局上还和他说过两次,顿生了兴趣。他问朋友要了实际控制人联系方式,打通电话,说明来意,那边应承得很痛快,邀请他下周一去公司看看。华朝达有些为难,他原计划周末去看陈峻,顺便找个事由在陈峻那儿呆上几天,可对方口气激动,他也不便拒绝,挂了电话之后,打电话给陈峻解释了几句,便改了机票。
陈峻口气比较平静,也完全听不出生气,只说自己也非常忙,晚点再见也好。
周日晚上,华朝达就打着草根调研的名义飞到了江苏。公司那边的热情出他意料,不仅派人来机场接他,也已经安排好了酒店,约好第二天一早见董事长,参观公司项目。
公司在江浙一带一些颇为发达的地级市和县级市圈了不少项目,业务包括餐厨垃圾承包处理、生物质能源等。董事长去国外学过管理,整个工厂井井有条,丝毫没有民间垃圾处理厂破陋脏乱的样子,比之上市公司模板项目也未遑多让。华朝达被董事长的私人秘书领着参观了一上午,全程有个懂技术的车间主任陪着,给他解释,回答他的问题。午饭是董事长招待,叫来了财务负责人陪同。饭后又带了华朝达去公司会议室接着聊。
公司董事长普通话很差,但说话很实在,并没有过分的夸夸其谈。华朝达见多了讲故事讲得上天入地的公司领导,反而觉得很亲切。他很有礼貌地听,提最困惑的问题,切中要害;董事长也不忽悠他,实事求是,还让财务官大概给华朝达介绍了一下公司财务状况和当前的困难。
回到酒店已经晚饭后,华朝达整理了一下材料,给补天科技的董秘打了电话,“邵总啊,我是华朝达啊,上次你说想收购的事儿……我觉得,这儿有个可能合适的标的。”
后记:关于华朝达这种做法有没有问题……LZ个人理解是,他不利用内幕去交易就没有问题。不过做这种事情确实是为他后来增添了一些麻烦。
32
补天科技和海晏绿盟的谈判很顺利,几乎是一拍即合。大半个月后,补天科技公告重大资产重组停牌,华朝达长舒一口气,合上电脑。
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起停牌的具体内容,包括来询问他的投资经理。华朝达请了几天假,只有部门领导知道,他已经找好下家,提交了辞呈,只待这个月末就能把离职手续办完。
偌大的事情,进行得悄无声息。离职,在这个颇显混乱的公司里,已经司空见惯。
昨晚上,他母亲给他打了很长的电话,大意是“你的发小XXX的儿子出生了,我的孙子在哪里?你三十岁的人了,也不小了……”。华朝达安安静静听着,也不反驳,甚至没有解释“大城市工作压力大,找对象不容易”之类老生常谈。华妈妈念叨完了,华朝达沉默了一会儿,说,妈,说件事儿。
“讲。”华妈妈毫无警觉。
“我可能……不太想结婚,也不会要孩子。”华朝达眼一闭,心一横,反正不是面对面。
“不要说这种胡话!”华妈妈生气。
“说真的,不是胡话。”华朝达蹙着眉,却因为想到陈峻而露出了点笑,“我找到我喜欢的人了,但是我可能没法和他结婚。”
“你说什么?”华妈妈犹未理解过来。
“我找到我……爱的人了,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华朝达刻意忽略掉了中间所有的分别。他无数次预设过和母亲的这段对话,从无一次像真实发生时一样平静。他并不忐忑,甚至有些让人感激的喜悦,“妈,我是认真的。”
“……谁?带给我见见。”华妈妈仍然惊疑不定。
“其实你已经见到了。”
“谁?”华妈妈不肯松口。
“妈,你先别急着问。我已经成年很久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彼此都冷静一下,你也想想,等合适的时候,我会带他见你。”
这是华朝达第一次主动挂母亲的电话,不是愤怒,不是害怕,而是学会了迂回渐进的,有缓冲地处理问题。很多年前,陈峻曾坐在他身后,指着电脑屏幕上运行的软件和大量的地图色块,“你看,输入条件之后算出来的是这条运捷径,但因为运输原料本来对居民区有所侵扰,为了让大家能接受,在规划的时候,你可以把这条路选出来buffer(缓冲)一下,这样就……”,陈峻熟练地操作给华朝达看,华朝达意乱情迷地转过身,脸蹭到了陈峻的镜框。陈峻哈哈笑了一阵,“好好学习。”
直到今天,华妈妈也没重新打电话给他。华朝达自认为第一次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也没急着打电话去解释或是进一步挑明。他拿手机查了查机票,订了最近的航班去看陈峻。
一开始想着要给他惊喜,华朝达没有提前给陈峻打招呼。抵达之后,坐了长途大巴直奔宿舍区。这两个小时的大巴途径市区,华朝达手按在包上补觉,不时因颠簸而醒过来,抬抬眼看看窗外。
“这是……怎么回事?”华朝达看着窗外行道旁聚集的面色激愤的人群,问售票员。
“嗨,好几天了。”售票员不以为然挥挥手,“这里不是开采个什么石油气吗?我也不知道是个啥,说是不安全啊,可能致癌,还会地震,所以他们在求政…府关停。”
“啊?”华朝达一下清醒了,眯了眯眼睛,看到聚集人群手中都有各种标语,“停止勘探页岩气,救百姓于水火”、“水力压裂祸国殃民,水平钻井引发地震”、“求政…府迁走油田”、“每天5点~7点,居民散…步反对页岩气开采”等等。
“holy crap(相当于‘我艹’)”,华朝达没忍住,感叹了这一句。
陈峻从没有跟他提过,在这个西南小城镇,邻避运动已经激烈到这种地步了。事关居民的切身利益,加上媒体宣传,居民自身对技术的了解远远不可能达到专业人员的地步,地方政务系统的信用又并非一贯优良,邻避运动闹起来,会非常糟糕。
华朝达睡不着了,他一路醒着,握着手机,搜索着相关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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