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生活太孤独郁闷了,给他找个漂亮的姑娘会不会好,是不是一叶障目,一时糊涂了。
华朝达拿着手机,站在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边上,承受着母亲汹涌的情绪。到最后,母亲已经说不出话了,才轻轻开口。他叙述得很安静,语气平稳,没有多余的犹豫。
他说妈,我和陈峻在一起很多年了,我去美国第二个月就认识了他,年底就在一起了。他给我补课,帮我找工作,带我去做社会实践,教我开车,和我旅行,帮我代课,让我认识到原来生活还可以是这样的。因为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他承受了很多压力和委屈。当年爸爸的病,是他安排我回来;经济上,感情上,他为我牺牲了很多。后来我们分手了,我原本以为回国了,我就能安安心心地过你们希望我过的人生,不要再和他产生任何交集,但是我做不到。他回国后,是我主动追他回来的……妈,我不知道,人的一生里,有多少人能真的体会过爱情,但是我体会了,把握了,也不想再失去了。不仅是爱情,还有理想,有生活情趣,有个人追求。如果你用一句“一时糊涂”抹杀我过去六年辛苦经营的感情,那我无话可说;但我的人生毕竟是我的,我还是要和他在一起。
“那你们能结婚吗?能有孩子吗?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怎么办?”华母泣不成声。
“对不起……真的。”华朝达的头抵洗手间墙壁上,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38
陈母在医院赔了陈峻三天,然后离开了医院。一方面是已经比较放心,另一方面也是留点空间给华朝达和陈峻。
后面两天里,因为陈峻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华朝达的颈椎又实在疼痛难忍,便也住进了宾馆,没在医院守夜。他一口气把一年的年假都请完了,去医院旁边的小诊所涂了些正红花油,做了个颈部按摩,平日里依旧和陈峻说说话,对自己母亲的事情只字未提。
陈峻的单位领导来过一次,叮嘱医生一定要治好他。又让尽量安排延长住院观察时间,尽量不要留下后遗症。
之后,华朝达的母亲再未来过电话。华朝达也心安理得地服侍着陈峻,给他擦洗身体,带他去洗手间,为他换衣服。陈峻的脸慢慢消肿了,说话已经利索了很多,还会开玩笑了。还说起当初华朝达在美国住院那夜,自己领他去小便的事情,说真是没想到攻守易势,今天都被报复了。
华朝达听罢只是笑笑;陈峻听力一直不太好,鉴于他工作性质特殊,医生已经建议出院后进行专门的听力康复训练。病房里另一位病友办完出院手续,走时直说自己活这么多年,没看过像他俩这么铁的朋友;没等华朝达霸占那张床,新的病友又搬进来。
闲时陈峻躺在病床上,看点滴嘀嗒往下掉,而华朝达坐在病床前,有时和他说话,有时削水果,有时只是坐着。他头发长了些,胡子也几天没刮,便这么坐在陈峻身边,抱着手,低着头,发梢撩过眼睫。陈峻看得心里怪痒的。
“出院以后……”陈峻仰躺着幻想。
“去体检,康复训练……”,华朝达说得很慢,咬字清楚。
“嗯嗯,知道。”
“多休息,别想着工作。”华朝达又嘱咐。
“嗯。”陈峻想了想,终于,“我……想辞职了。”
“什么?”华朝达猛然一惊;他当然恨不得陈峻马上闲下来,但一直没有出言干涉陈峻的工作自由。此时陈峻主动提起,让他吃惊不小。
“想挺久了。”陈峻笑笑,“之前吧,觉得太忙太累,干个十年八年就辞职;打从在这个医院清醒过来,就一直想着尽快辞职了。”
“为什么?”华朝达一本正经。
“各种原因吧,忙是一方面;这个项目也出成绩了——虽然要复制很难,但好歹国内是有了这个先例。余星的事情……对我触动挺大,总觉得这个系统太庞大太无情了,而个人又那么渺小。”陈峻望着天花板,自住院以来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这次的事情……也让我觉得,是不是做错了?自己执着的事情真的是好事吗?会有人受害吗?受害者怎么想?国内是不是条件不成熟?毕竟很多善后工作成本很高,如果没有做好的话……”
“陈峻,”华朝达打断他,没好气,“能不能少考虑点这些那些不相干的事情?你的决心呢?当年你给我说过,非常规能源是过渡的桥,无论桥的那一头是什么,你一定会上桥。”
“可是万一我错了呢……”陈峻叹息。
“没有万一,你已经足够杰出了。”华朝达再次打断他,“因为害怕犯错而不肯上桥、甚至因为一己之私阻止桥的修建,这才是自私。”
“好吧。”陈峻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半真半假地哼了一声,“耳鸣……听不见。”
“快休息,别多说话。”华朝达心疼,及时打住了。
这一次陈峻的午睡时间很长,模模糊糊之间,他梦到很多画面。他带着华朝达走到家里,在花园里坐着,陈静然下来荡千秋——奇怪,陈静然还是初中小女孩的样子,扎着马尾,穿着白色的蛋糕裙。陈峻问她,爸妈都在吗?我带我男朋友过来。陈静然似懂非懂地看他,然后一溜烟地跑掉……后来父亲的怒吼就从楼上传来,还伴有母亲的哭泣声。陈静然又下楼来,安安静静走到自己身边,叫了声哥哥;又走到华朝达旁边,警惕而胆怯,终于也张口叫了华朝达一声哥哥。
半睡半醒之中,陈峻似乎还能自我认知。他想,自己真是个让父母不省心的人啊,事业选择上,婚姻选择上,无一处让父母满意。可这又能怎么办。
醒来时已经下午五点了,华朝达并没有在病房里。陈峻左右看了一会儿,终究没有爬起床来。
他睁着眼,一直望着医院病房里并不干净的天花板,忽然觉得有些填不满的落寞。
直到天已经暗得差不多了,华朝达才风尘仆仆地进了病房。他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带了份生滚鱼片粥、一份白灼生菜和一份虾饺,扶陈峻起来吃晚饭。陈峻没多问,照常吃着,等着华朝达说话。华朝达擦擦汗,坐下来,“我下午,和你几个同事去了闹事的那个老太太家……”
“和谁?去干嘛?”陈峻警觉。
“和吴晗他们,没动手打人,你放心。”华朝达挑了个脾气最温和的同事的名字,“虽然我真的是打算去动手的,至少把那个鳏夫揍一顿。”
“然后呢?”
“我们查看了那个老太太的孙子的病例,他是两年前确诊的,”华朝达见另床的病人没在,大着胆子亲了亲陈峻的额头,热切而沉重地看着陈峻,“两年前,吴晗说你们还没开始打参数井的时候……也就是说,这件事和你们没有一点关系,一点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哦……”,陈峻停下筷子,闭上眼睛,轻喟了一声。
“那个鳏夫我没找到,本想给他找点麻烦的。”华朝达依然恨恨,“但周围邻居说那天游…行结束后他就没回来,好几天很久没出现了。”
“算了。”陈峻重新睁开眼,“都不重要了。”
“可是……”,华朝达还想争辩,床头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来,屏幕上跳出发件人为“妈妈”的短信,只有一行字。
“如果你坚持的话,至少要正式把他引见给我认识一下。”
华朝达愣住,拿着手机,一时没了反应。这些天的冷战,对于母子两人都是煎熬。华朝达咬着牙不认错,不改口,以余生的幸福为赌注,和母亲沉默对峙;没想到在这当口母亲就已经妥协。那一瞬间,华朝达心中九转回肠,想到了很多母亲的表情和反应,知道母亲的爱与迁就终于战胜了诸多的受伤与不情愿,不理解,但勉力接受。他眼眶湿润起来,放下手机,一把抱住了陈峻。
“怎么了?”陈峻被迫放下饭盒,对发生的一切毫无预感。
“陈峻,我们可以……”华朝达的眼泪滚落下来,滑进陈峻的病服衣领里。他这些天来软弱得一塌糊涂,流过的眼泪几乎是过去三十年的和;他将手机递给陈峻,拿给他看短信。“陈峻,我们在一起吧,正式同居,或者去国外结婚。”
“你说,什么?”陈峻看完短信,太过突然的幸福让他不敢相信——他甚至对华朝达向母亲出柜这件事情都没有预期。
“你说什么?”陈峻的眼眶也红了,他回抱了华朝达,将他紧紧匝住。“我耳朵……听不清。”
“我们在一起。”华朝达一字一顿,“同居,或者如果你需要的话,去国外登记结婚。”
39
Born in Purple拉票季到了,华朝达每天不在路演,就在去路演的路上。每每回到家中,都已经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只能抓紧时间嚼润喉片,顺带闭目养神。
之前的同事徐磊换了个基金公司工作,电梯口遇到来路演的华朝达,见他额角挂着汗,背着双肩包,正从兜里掏润喉药,禁不住感慨,你不是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吗?居然也能这么像个卖方。
华朝达将陈峻接到北京来疗养了一段时间,又唆使陈峻接受了一个面部微创手术。拆线之后康复得较好,现在脸上的疤已经淡了,额发再遮遮,不大看得出来。华朝达买了一堆疤痕修复类药膏,每天帮陈峻抹上,直至陈峻都不好意思,连声嚷“你就这么在意长相吗”,华朝达扔回去一句“是又怎样”,陈峻气结。
听力仍旧留有些问题,正常生活基本无碍,但高危工作却很吃力,陈峻索性在医院出具了一份听力受损的证明,表明不再适合从事油井作业。
他是真的对工作有些疲了,对整个庞大系统的低效运行也有些失望——现有的公司死抱着既得利益不放,又把政…治任务看得重于泰山,一有风吹草动就削减资本开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另一方面,兴许余星之前的所为真的起到了一定打破技术壁垒的作用,能感觉到民营油服进入了一个加速发展期,方方面面的数据看来,技术突破都很快。加上经历了余星的事情之后,陈峻对系统内的凉薄无情生厌,又觉得目的已经达到,便交了辞呈。
办手续拖了一定时间,主要是单位不愿意放人。但大国企好歹还是义气的,赔偿款的数额超出了陈峻的预料。他最后一次踏上奋斗过的钻井平台,突然有些感慨。
陈峻拿着所有的个人资料和行李,搬到了北京。两人重新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在西二环,离华朝达上班的地方很近。华朝达让他先休息,加上他暂时也不想工作,就养着,享受懂事以来唯一一段放空的日子。
至于华朝达所谓的“登记结婚”,确实是让陈峻心动的;但正式见彼此的父母敲定一下也是必要的。陈峻提议先住到一起,是不是去国外办个小仪式,可以容后再议。华朝达点点头,没有坚持,第二天递给陈峻一只绒面的小盒子,里面是个简简单单的白金指环。华朝达指指自己无名指上一模一样的戒指,吻了陈峻。
“不该……有钻石吗?(注1)”陈峻很欣喜,笑道,将指环从盒子里取出来,戴在自己无名指上。
“那……再补一个?”华朝达一本正经。
“开玩笑,有钻石怎么戴。”陈峻失笑。
“以为你需要一个仪式。”
“这个我无所谓,有固然好,没有的话……”,陈峻耸耸肩,实事求是,“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正值周末,空气不错,深秋的阳光难得有些暖意;暖气还没开,陈峻在衬衫外面套了件薄薄的针织衫,手上捧了个装满热咖啡的马克杯,倚靠在阳台上。他微微眯着眼,眼角已经有了些鱼尾细纹,神情仍然从容着,三十岁之后的男人才有的内容和气定神闲。华朝达看着,想到这一生终于能和这个人共度,心里有些痒,悸动又温柔。他热血冲上来,突发奇想,“陈峻,我们去纹个身吧。”
“啊?”陈峻诧异。
“在这里。”华朝达取下手上的戒指,轻抚着戒痕压过的无名指根部,“纹对方的名字……姓氏也行。”
“好啊。”陈峻乐了,两人正式同居以来,他已经渐渐习惯了华朝达如此外露的表达;但大胆浪漫成这样,仍然是第一次。两人感情很深,彼此心意相通,陈峻对这个提议并不反感,反而觉得颇受触动,他想了想,又乐,“我占了便宜,‘陈’比‘华’多一笔。”
两人在西单一家商场里找到了居于一隅的纹身小店,仔细观察了一番,觉得里里外外都还干净,针头也放心,便进店坐下来。
陈峻原以为两个大男人跑来在无名指上纹身会很被侧目,结果店主听完之后并不诧异,直接让两人选字体,问谁先来。
“我落伍于时代了。”陈峻感叹,“世界都进步到这步田地了。”
“北京嘛,会比小城市好一些,而且这里是西单。”华朝达指指来往行人,忍着没把“非主流”三个字说出来,“各种……个性青年云集的地方。”
“哈哈,有道理。”陈峻笑笑,“按年龄说起来,我们已经是个性中年了。”
“联合国规定45岁以下都是青年。”华朝达取下戒指,将手伸给刺青师傅,“我先来吧。”
消毒之后,针头扎进皮肤时有刺痛,痛感不算强烈。华朝达安安静静坐着,觉得世界很奇妙,从出生以来就中规中矩的自己竟然主动提出要用这种方式标记一下两人的关系,而陈峻居然欣然同意,可见两人不靠谱也是同一频段上的。陈峻坐在旁边看着他,轻叹了一声。
“怎么了?”华朝达朝他一笑。
“大概……是看到铁树开花的那种感觉吧,难以形容。”陈峻话说得夸张,表情却很诚恳。
两人相对坐着,刺青师傅熟练地工作。他俩身上的衣服相对这个红男绿女的世界来说过于整洁和规矩,质地也过于精良,显得和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格格不入。华朝达坐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坐姿,轻咳了一声。
“怎么了?”陈峻关切。
“你的姓氏……好复杂。”华朝达低声说,和陈峻一起笑起来。
将对方的姓氏纹上彼此的无名指,才觉得安心。两人看着对方手上的纹身,一时都没有说话。
“是不是……有点奇怪。”华朝达问。
“还好,会习惯的。”陈峻一笑,“no more shock for today(今天别再拿别的点子震撼我了)。”
于是并肩,于是携手,于是漫漫人生里有你同游。雁背夕阳,天空难得通透的红,两人慢慢走着,都没说话,隔了一会儿,华朝达蹦出一句,“什么时候去看余星?我要拿给余星看看。”
“哈哈,好,什么时候你有空了,我随时都行。”
注1:男方送给女方的求婚戒指一般是镶钻的,但结婚戒指一般是白金指环,叫做wedding band。国外很多已婚女人会把求婚的钻戒和结婚的白金指环熔到一起,打成一枚戒指。
40
新年新气象,人生坦然迈入新阶段,华老板近来春风得意。
一是事业;干了半年,他所在的团队获得了born in purple评选的最佳分析师第二名。作为团队二把手,这意味着颇为丰厚的津贴和年终奖,也意味着累得像狗一样的生活终于获得了认可。身为一名有志青年,认可有时候比收获更重要。
二是家庭。华母来北京看望他,也见了陈峻。母亲没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