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绍闭上眼,笑着入睡。
又过几日,久违地能精力充沛地度过每一天的长孙伯毅终于有心情在处理繁杂的政务之余找陶五敬他们聊一聊,于是包下了一间酒肆后,长孙伯毅就将陶五敬和张威他们聚到一起。
比约定好的时间提前了两刻钟到达酒肆,长孙伯毅一边自斟自酌,一边酝酿情绪。
陶五敬是除长孙伯毅以外第一个到的,一踏进酒肆就哈哈大笑道:“长孙啊长孙,我可终于等到你这顿酒了!”
长孙伯毅端起酒杯,向着陶五敬敬了一下,然后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这才开口道:“抱歉,先前确实是顾不上,只是……只是咱们也没剩下多少机会能一起喝酒,我再不敢耽搁。”
陶五敬在长孙伯毅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然后就笑嘻嘻地坐在了长孙伯毅的左手边:“说的也是,等陛下登基之后,我们也都要往封地去了,咱们这边疆不能一直没有大将镇守,往后啊,咱们怕就是聚少离多喽!”
“五叔今日不必客气,我欠五叔的。”
陶五敬豪爽地笑道:“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跟你客气的!我可是差点儿就被你给打成废人了,你不请我喝点儿好酒,你过意的去吗?”
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他改变不了什么,又何必跟自己的兄弟拧着干?那样讨不到好的事情,他陶五敬不做。
长孙伯毅也十分爽快,不假思索道:“这里是长安城中存酒最多的酒肆,五叔想喝什么只管要。”
“好!”
在陶五敬之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来了,长孙伯毅仔细观察了一下,除了张威的眼神有些闪躲,其余人都还正常。
长孙伯毅的心情有些复杂。
这事儿是他对不起兄弟在先,原本是不该觉得委屈的,可当真的有人怀疑他的用心时,他还是觉得心凉,总觉得原来他在兄弟们的眼里也不过如此。
深吸一口气,长孙伯毅举起酒杯,朗声道:“这段时日辛苦诸位兄弟,托诸位的福,长安城的局势总算稳定了下来,咱们兄弟之间不说虚话,今天这顿酒,我请,咱们不醉不归!这一杯,小弟先干为敬!”
只要听到“不醉不归”这四个字,一群人就兴奋起来,纷纷举杯牛饮。
三杯酒下肚,陈鹏就乐呵呵地对长孙伯毅说道:“长孙你虽说我们辛苦,可这段时日最辛苦的就是你,如今你又为兄弟们争到了王爵,今日这顿理应由我们来请啊。”
陈鹏这话一说完,立刻就有人附和,但唯有张威意味不明地看了长孙伯毅一眼。
长孙伯毅听到这话后却是放下了酒杯,叹一口气,道:“说起这事,是我对不起兄弟们。”
“恩?”陶五敬挑眉,“你这话又是怎么说?”
长孙伯毅却没有立刻就回答陶五敬,犹豫半晌,先灌下了一杯酒,然后才开口说道:“边疆苦寒,就算是东海、南海之地也不比长安舒坦,兄弟们随我征战十年,理应留在长安享荣华富贵,可……可放眼朝堂,能得我心的将帅就唯有兄弟几个,这边疆若不是给兄弟们去守,换了谁我都寝食难安!”
“长孙你说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啊!”陈鹏瞪了长孙伯毅一眼,“咱们投身为军是在认识你长孙之前,咱们本就是以保家卫国为己任的血性男儿,只不过前半辈子没摊上明主,窝囊了半辈子,如今总算有机会一展当年的雄心壮志,苦点儿累点儿怕什么?咱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这半辈子什么苦没吃过?那点苦寒算什么?”
“陈兄说的在理,”陶五敬也数落长孙伯毅道,“长孙你说这话,分明就是看不起兄弟们,还边疆苦寒,你当兄弟们是黄花大闺女吗?你瞧他们一个个皮糙肉厚的,不就是要往边疆送的吗?你说在长安就是享受荣华富贵,可咱们都在长安待了小半年了,荣华富贵没享受多少,头发先掉了不老少,这勾心斗角的事儿可比打仗折磨人,这么糟心的荣华富贵,你自个儿留着吧!”
“就是就是!”一桌人哄笑起来。
听到这番话,长孙伯毅是真的觉得感动,心中也更加愧疚。
“我不会说什么奉承的话,多谢兄弟们支持我!”话音落,长孙伯毅就一口闷掉一杯酒。
一桌子人都跟着喝了一杯,陈鹏拍着身旁张威的肩膀,嘲笑长孙伯毅道:“张大哥你看看长孙,不过就在长安城待了小半年,怎么跟那些酸腐文臣学得娘们唧唧的?”
张威干笑两声。
陶五敬眼尖,觉出张威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儿,便开口问道:“张大哥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太好,是身体不舒服吗?”
听陶五敬问,张威的视线就从一桌子人的脸上扫过,突然长叹一口气,道:“我本不该在兄弟们高兴的时候说这话,可作为老大哥,有些话我若不说,心里也不过意不去。”
陈鹏眨眨眼,不解地问道:“怎么了?张大哥有话就说,这桌上坐着的都是自家兄弟,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张威瞥了长孙伯毅一眼,而后说道:“我只是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陶五敬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张威继续说道:“你说等咱们到了边疆,那边疆的驻军都不是咱们的人,咱们能管得住他们?那每个营里都有各自的将帅,人家能听咱的?”
“这怕什么?”陈鹏站起来,腿一撩就踩在了桌子上,“咱们日后是什么人?是王爷!官儿比将军都大,谁敢不听话,砍了他脑袋!”
陈鹏这话又引得众人哄堂大笑,纷纷附和。
陶五敬笑笑,对张威说道:“张大哥这个担心还真是……咱们都训了半辈子的兵了,几十万的人都带过,怎么还怕带不了边疆那十来万人?
虽然按照兵部尚书定下的规矩办的话,咱们好像有点儿吃亏,连个调兵的资格都没有,可若咱们都能随心所欲地调派边防军而无需上报,那远在长安的长孙可就要担心了啊,那可是长孙绞尽脑汁才安排好的防守阵型,咱们这一调人,完蛋了!
啧啧啧,那样的话,长孙一定会哭。”
长孙伯毅斜了陶五敬一眼:“不会哭。”
见其他人也是跟陶五敬一个想法,张威又道:“你们还年轻,还可以豪气冲天,可我都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这人若是老了,气势就压不住人喽!”
陈鹏哈哈大笑道:“张大哥你可得了吧!就你这身子骨,比牛都壮!你若都是半截身子入土了,那我就可以盖棺歇了!”
长孙伯毅咬咬牙,看着张威道:“张大哥这意思,是不想去边疆?”
长孙伯毅此话一出,其他人都是一愣,细细琢磨便觉得张威说的话的确是这个意思,于是纷纷看向张威,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张威被看得有些紧张,没答话。
长孙伯毅又道:“张大哥有话直说便可,我也并非是要勉强各位兄弟为了我把命吊在边关的城墙上,不仅仅是张大哥,其他兄弟若是有不想去的,尽管与我说,我再想其他的法子安置你们,定不会叫你们委屈。”
其他人面面相觑,都不觉得去边疆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们都当了快半辈子的将军,事到如今也只会带兵,不去边疆保家卫国,他们还能干什么?而且他们原本就是为了保家卫国这个目的从军,又因为这个目的找上长孙,现在这由他们打下的天下继续由他们来守护,哪里不对吗?而且长孙都让他们当王爷了,他们这一辈子也总算是扬眉吐气光宗耀祖了,不好吗?
于是众人又看向有些不对劲儿的张威。
想起那人的忠告,张威也咬紧牙关,硬着头皮说道:“大哥老了,就只想守着自己的兵安度晚年。”
“呦!”陶五敬轻笑一声,“张大哥这是怕我虐/待你的兵不成?”
按照兵部的安排,原本直属张威的那几万人被打散了派往各处,但大部分都被安排在幽云一带,而要去幽云圈地为王的就是陶五敬。
张威一愣,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张大哥是什么意思?”陶五敬狐疑地看着张威,“兵部虽然是将咱们手下的兄弟都打散了重新混在一起,可分派出去后,那还是咱们兄弟管着的,上下都是自家人,张大哥若不是怕我会虐/待你的兵,那是在担心什么?”
长孙伯毅深吸一口气,说了句狠话:“张大哥大概是怕我卸磨杀驴。”
听到长孙伯毅这话,一桌子人心肝一颤,惊愕地看向被张威。
“张大哥,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张大哥,长孙怎么可能那样对我们?”
“可不是嘛!咱们在一起没有十年也有个七八年了,长孙是什么样的人,张大哥你不清楚吗?卸磨杀驴?这事儿张大哥是怎么想到的?”
“我……”被众人七嘴八舌地这么一埋怨,张威也慌了,“可、可手上的兵都没了,你们就不担心以后吗?五叔你说!”
众人噤声,却都是不解地看着张威。
陶五敬叹一声,道:“这兵是我的也好,是长孙的也好,它都是用来保家卫国的兵,身为将帅,我只要能在战时让他们听从指挥即可,旁的时间,他们与我是什么样的关系都无所谓。张大哥,我们再也不是只为了自保才掐着兵权惶惶不可终日的人了,今非昔比,我们现在有国要守,该以大局为重。我是真没想到张大哥你会说出这样叫人丧气的话来。”
“罢了,”长孙伯毅又端起酒杯,“今天是找兄弟们来喝酒的,咱们说好的不醉不归,不开心的事就留作明日再想,喝酒!”
心知听过张威的话之后,这一桌人里最伤心的就是长孙伯毅,众人也不敢违了长孙伯毅的意,立刻哄闹起来使劲儿灌酒。
长孙伯毅也是一大碗一大碗地往下灌,偶尔瞥见被人冷落的张威,长孙伯毅这酒就灌得更猛了。
设这酒局之前,他就已经想过张威会借机煽动其他人的可能性,因此他才先表明了自己对兄弟们的信任和愧疚。但他是打从心底里不希望张威如他所想的那般行事,若张威什么都不说,那他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让张威离开长安,日后若真发生了什么,那日后再说,可一旦他料中,那就意味着他必须就在这酒局上让张威与兄弟们离心……
这太容易了,因此他做到了,可他心里难受。
他清楚地知道现在他所选的这条路,就跟他之前所选的复仇之路一样,开弓没有回头箭,张威会是第一个被他忌惮的兄弟,却不会是最后一个,在未来的三年、五年、十年里,这桌上的其他人说不定都将会成为他的目标……他的身边最后还会剩下谁?
越想越觉得难过,长孙伯毅的酒也灌得更猛,一不小心就难得地醉了个不省人事。
☆、第40章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看了一遍章节,然后怀着愉快又不愉快的微妙心情改了一遍,时间匆匆_(:з」∠)_
长孙伯毅跟人出去喝酒的事情,黎绍是知道的,刚知道的时候黎绍还有些担心,可转念一想又觉得长孙伯毅都这么大的人了,尤其今日还是抱着一定目的去的,大概懂得节制,不会喝得不省人事,因此在长孙伯毅走时,黎绍就没多嘴提醒他,结果当天傍晚的时候,俞世就慌慌张张地跑回天策上将府,请黎绍去接长孙伯毅回家。
乘着马车赶到酒肆,黎绍一拉开酒肆大门就被涌出的酒气冲得立刻将门合上,暗暗骂了句娘后才又将门拉开。
酒肆里,空酒坛和人滚得到处都是,唯一还清醒着坐在桌边长凳上的就只有张威,这惨不忍睹的画面叫黎绍立刻反手将酒肆的门关上,生怕被外面的行人看到里面的惨状。
黎绍只瞟了张威一眼,就问俞世道:“其他人怎么办?有人来接吗?”
他怎么会以为一群血气方刚的男人凑在一起喝酒还会知道节制?
俞世摇头道:“末将不知,大概……不会有吧?”
这些个将军都是草根出身,来到长安后也没人强迫他们摆什么排场、守什么规矩,因此平日里出门他们都还是独来独往,从不带人,今日自然也都是自己来的。
黎绍叹一口气,道:“那你就辛苦些了,去他们府上跑一趟吧,让人驾马车来接,不然若被哪个文官瞧见,明日朝堂上可就要闹翻天了。”
像丁昌志那样古板的人,是最喜欢寻人错处而后参上一本,这有失得体的事情若传到他耳朵里,明日的早朝上这一群人可就要倒霉了,虽说最终也不会怎样,可与他理论的过程实在是叫人心烦。
“是。”俞世抱拳,“那咱们家将军……”
“奚虎和卫峰都在,料理他一个人足够了。”
“那行,”俞世点点头,“末将这就去了,公子当心些。”
“恩。”看着俞世离开,黎绍又将酒肆的门关上,这才环视酒肆,寻找长孙伯毅。
见黎绍半天没找到长孙伯毅,张威忍不住伸手指着酒肆某处,道:“长孙在那儿。”
从认识长孙以来,他还真是头一次看到长孙醉成这样,而喝醉了的长孙谁都不认,只到处找他的“三郎”,在黎绍来之前,他一直没弄明白这个“三郎”是谁,因为从没听长孙提起过,可这会儿见到黎绍,他就知道这“三郎”指的就是黎绍,黎氏排行第三的皇子。
黎绍循着张威指出的方向看去,就见长孙伯毅正抱着酒肆的一根顶梁柱坐在地上……
深吸一口气,黎绍大步走了过去。
“伯毅,伯毅回家了。”黎绍轻轻拍着长孙伯毅的肩膀。
“唔……”长孙伯毅摇摇肩膀,甩开黎绍的手,“不回去……我要跟三郎在一起……”
黎绍一怔,随即抬眼看了看被长孙伯毅抱得紧紧的顶梁柱,抽了抽嘴角。
竟然抱着根柱子喊着他的乳名,他跟这顶梁柱长得很像吗?伯毅一喝醉就头脑不清醒这一点还真是从少年时候起就没变过。
“伯毅,我在这儿呢,三郎在这儿呢。”
“恩?”长孙伯毅缓缓地转头,两眼迷蒙地看着黎绍,“三、嗝、三郎?”
“恩,”黎绍点头浅笑,“是我,我来接你回家了,咱们回家好不好?”
“唔……嗝……三郎……”长孙伯毅一转身就扑向黎绍,将黎绍紧紧抱住,“三郎……难受……”
黎绍被扑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无奈。
“卫峰、奚虎,过来把他扶起来。”
“是!”
卫峰和奚虎立刻快步走到长孙伯毅的两边,一人扯一条胳膊,试图将长孙伯毅给拉起来。
“唔……别碰我!”长孙伯毅突然爆喝一声,吓得卫峰和奚虎立刻就松开了手。
而长孙伯毅的脑袋在黎绍怀里蹭了蹭,舒服地趴在黎绍怀里。
黎绍扶额。
还不让人碰……可伯毅如今比他高壮许多,只有他一个人的话根本就拿伯毅没辙啊。
黎绍只好再凑到长孙伯毅耳边,耐着性子诱哄道:“伯毅,我不想待在这儿,我们回家好不好?”
“唔……”长孙伯毅动了动,抬起头迷迷糊糊地看着黎绍,“三郎不想待在这儿?”
“恩,”黎绍点头,“我想回家,好不好?”
“好、嗝……好,”长孙伯毅两手撑地,即便腿软也挣扎着要爬起来,“我带三郎回、嗝、回家……”
黎绍赶紧从长孙伯毅身下抽身,扶着长孙伯毅站起来:“好,你带我回家。卫峰,去把门打开。”
卫峰立刻快步跑到酒肆门口,将酒肆的两扇门四敞大开后又跑去将马车的车门打开,摆好了上车用的脚凳,这才拉着两匹马的缰绳,站在旁边等着。
黎绍和奚虎略显艰难地将体形健硕的长孙伯毅扶出门,在长孙伯毅将脚凳踹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