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绍斜桓致一眼,道:“青予也不必揶揄我,你我是同一种人。”
同样都是悲情者,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之后心如死灰,却又同样都是幸运儿,得一人真心相待才不至于变成行尸走肉。
听了黎绍的话,桓致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那还不都是跟公子学的。”
黎绍笑道:“那也是你心性不坚。”
白了黎绍一眼,桓致冷哼一声。
坐在树上给游走于朝堂边缘的桓致详细讲解了一下目前的时局,黎绍就跟桓致一起偷偷下了树。
回到解夫人身边聊了几句,黎绍跟桓致又开始在众人的视线中晃来晃去,从始至终,黎绍都跟桓致在一起,并且在韦宁的监视之中,长孙伯毅和解钧也一直跟韦宁待在一起,可被韦宁收买的羽林军副将却不幸殒命,从伤口来看是被人一刀封喉,而且这副将身上所有的财物全都丢失,看起来是遇到了穷凶极恶的盗匪。
可在选定这一块休憩之所前,羽林军就将这地方一寸一寸地搜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危险,才安顿刘策在这里休息,而且随行的八百羽林军是围了个圈守在稍远的地方,又怎么会让一个穷凶极恶地盗匪混进这里?除非这所谓的盗匪一开始就混在羽林军中……
看着镇定的长孙伯毅和事不关己一般的黎绍,韦宁的眼神微冷。
没有派人去搜捕那个所谓的盗匪,长孙伯毅以保护刘策为由整装启程,匆忙地离开了这块地方。
韦宁以为这只是一个开端,在他们到达目的地云州之前,他埋伏在羽林军中的人一定会接二连三地死去,可出乎意料,接下来的半个月风平浪静,别说是死人,连个受伤的都没有,他们就这样平安无事地的到了云州。
黎征虽然是个暴/君,可一年的四次巡守礼却从不落下,毕竟这样可以大张旗鼓四处游玩的机会并不多。于是黎征建在各地的行宫也是异常华丽,而建在云州郊外的这一座虽然没有小桥流水花繁叶茂的精致,但却占了云州地广人稀的便宜,是行宫之中规模最大的一座,青砖红瓦,雕梁画栋,无处不威严,无处不堂皇。
在行宫门前迎驾的是云州州府所有官吏和云州驻军内的大小将领,来的人不少,可能说上话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当陶五敬一马当先地迎上来后,别人更是没有了说话的机会。
见到长孙伯毅和张威的时候,陶五敬两眼一红,什么话都还没说,就先抱住了张威,然后又放开张威去抱长孙伯毅,这一抱就不撒手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到你们!”陶五敬在长孙伯毅的背上重重地拍了两巴掌,然后才把人放开,笑呵呵地打量着长孙伯毅,“果然长安那地方养人,瞧你都胖了。”
一听这话,长孙伯毅脸上的那一点笑容瞬间荡然无存,却还是客气地对陶五敬说道:“让五叔受苦了。”
又拍了拍长孙伯毅的肩膀,陶五敬也不给当地官员拍马屁的机会,揽着长孙伯毅的肩膀就往行宫里进:“怎么走了半个月才到?你们是顺路跑去哪里游山玩水了?”
陶五敬是见到了亲人不拘虚礼,可余下的官吏看着被留在原地黑着脸的刘策,一个个吓得手脚都开始颤抖了。
陛下可还在这儿呢,苍云王怎么就抓着别人走了?
云州州牧咽了口口水,颤颤巍巍地对刘策说道:“陛、陛下旅途劳顿,想必极其困乏,行宫里的寝殿已经收拾妥当,陛下可以安歇。”
“哼!”重重地冷哼一声,刘策大步走进行宫,瞧见已经坐下畅谈的长孙伯毅和陶五敬就气呼呼地走了过去,“陶五敬,在云州待得久了,你连谁是后楚的主人都不记得了吗?”
突然就被呵斥一句,陶五敬也是懵了,转头看了看刘策,又满眼疑惑地看向刘策身旁的张威。
刘策犯了什么毛病?
然而张威显然是与刘策保持着同样的立场,语重心长地对长孙伯毅说道:“长孙将军见到故友的喜悦末将可以理解,但陛下面前,长孙将军是不是做得过分了些?”
跟在刘策身后走进行宫的众人再一次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只能尴尬地僵在原地,垂着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陶五敬一愣,又转回头看向面容沉静的长孙伯毅,琢磨一番,陶五敬突然站起来,走到刘策面前跪地行了个大礼:“臣苍云王陶五敬拜见陛下,先前失礼冲撞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眼瞅着他离开长安都快一年了,张威和长孙之间的矛盾怎么还没有解决?而且为什么连刘策都搅合进去了?
刘策偏头跟张威交换一个眼神,然后温声道:“苍云王请起。这也不怪苍云王,你本也不懂规矩,又在云州这荒凉之地待了那么久,会有疏忽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长孙将军他……长孙,是朕平日里待你太过宽容了吗?”
闻言,陶五敬蹙眉。
谁不懂规矩?说得他好像是个粗鄙的莽夫似的,他可比张威懂得多!而且什么叫待长孙太宽容?若没有长孙,刘策能当上这个皇帝?有的挥霍他就老老实实地挥霍,这又是想要做什么?
长孙伯毅在心中冷笑,什么都没说,只微微转了视线,冷眼看着刘策。
刘策的心里登时就打了个突,原本的镇定和嚣张霎时间不见踪影,眼神惶惶不安地四处飘移。
冷哼一声,长孙伯毅冷声道:“陛下舟车劳顿,该去休息了,张将军以为呢?”
不等张威开口,刘策就服了软:“咳,长孙说的有道理,朕要累死了。引路的呢?怎么没个人引路?朕的寝宫在哪儿呢?”
云州州牧立刻跑上来,谄笑着替刘策引路。
瞄了长孙伯毅一眼,刘策落荒而逃。
张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可他现在要依靠刘策才能说话,若刘策已经表明立场,那他也不能反驳。
见张威还没走,长孙伯毅冷声道:“张将军还不走?张将军此行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唯一的任务便是保护陛下安全,可别因一时大意成了千古罪人。”
张威咬牙,向长孙伯毅作揖:“长孙将军教训得是,末将铭记于心。”
话音落,张威也走了。
长孙伯毅这才看向那些结了冰似的一动不敢动的随行官吏:“诸位大人辛苦了,都去休息吧,若有需要,就派人来知会我一声。”
众人立刻点头哈腰地向长孙伯毅表示感谢,然后匆匆离开。
黎绍和解夫人、桓致走在人群最后,原本是不打算去打扰长孙伯毅他们,黎绍也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跟长孙伯毅说,可站在长孙伯毅身旁的解钧十分善解人意,一看到黎绍,就笑着将解夫人叫到了身边。
“瑞妍,你过来一下。”
解夫人一愣,与解钧对视一眼便知道解钧这又是在“做好事”,于是就故意引着桓致和黎绍一起走到长孙伯毅他们面前。
站定脚步,解夫人款款福身:“臣妇见过长孙将军、苍云王。”
桓致和黎绍便浑水摸鱼地作了个揖,都没出声。
“嫂夫人免礼。”收起凌厉的模样,面对解夫人时,长孙伯毅总有些拘谨。
解钧笑笑,向陶五敬介绍道:“公子,长孙的未婚夫,这五叔应该还记得,我就不多说了,但内子和妻弟桓致五叔该是第一次见,妻弟年幼时便子承父爵,受封为晋阳侯,他的封地离五叔的地方很近,日后可要五叔多多关照啊。”
“晋阳?那是离这儿挺近的,放心吧,有什么事尽管来云州找我。”陶五敬这话是对解钧说的,可一双眼睛却一直紧盯着已经凑到一起咬耳朵的长孙伯毅和黎绍,“公子也跟着来北巡?”
被点到的黎绍抬头看向陶五敬,淡然笑道:“伯毅平日里忙,没什么机会跟我外出同游,幸而北巡时可以带家眷同行,我就跟来了。”
“家眷?”陶五敬愣了愣,“家眷啊……”
不多做解释,黎绍转而说道:“我们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我会让人去后厨吩咐他们送一些酒菜过来。”
这话说完,黎绍就要抽身离开,可长孙伯毅却突然抓住了黎绍的手腕拉了一下,猝不及防的黎绍脚步凌乱,被长孙伯毅的脚绊了一下就一屁股坐在了长孙伯毅腿上。
“当心!”长孙伯毅忙伸手搂住黎绍的腰把人一个劲儿地往怀里带,生怕黎绍再滑到地上去。
旁边的四个人齐齐呆住,愣愣地看着长孙伯毅和黎绍。
黎绍也呆呆地盯着长孙伯毅看了看,突然满脸通红,拍开长孙伯毅的手就站了起来,还特地走出两步远离长孙伯毅。
“怎么了?有什么事要说?”黎绍垂着眼看着地面。
“咳,”顶着四个人的戏谑目光,长孙伯毅也有些不自然了,“没什么,有什么事就让卫泽他们去做,你好好歇着吧。”
他原本是想偷偷告诉三郎先四处查看一番,尤其要当心韦宁布置在他们住处周围的人,可这么一闹,好像已经错过了可以嘱咐三郎的时机。
“知道了。”话音未落,黎绍就已经走出了这个屋子。
解夫人福了福身,和桓致一起憋着笑跟在黎绍身后。
解钧撞了长孙伯毅一下,调笑道:“长孙你该不会就为了抱一下才去拉公子的吧?”
“别胡说!”长孙伯毅瞪了解钧一眼。
“我怎么就胡说了?”解钧笑得更灿烂了,“这半个月你几乎都护在陛下身边,可没多少时间跟公子在一起,我可看得清楚,你这一天到晚的恨不能把眼珠子挖出来黏在公子身上,这会儿终于是到了地方,又没有外人在,不抱一抱解馋怎么对得起自己?”
长孙伯毅给了解钧一个大白眼,懒得搭腔。
陶五敬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可转念一想,又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笑着问长孙伯毅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公子成婚?可别跟我说现在这样就挺好。”
公子能那么坦然地把“家眷”两个字说出口,而且方才长孙跟刘策对峙的时候公子也插手,这说明公子是真的打算只做长孙背后的男人了吧,反正换了他,他是绝不会那么坦然地跟别人说自己是另一个男人的家眷,总觉得“家眷”这个词把自己说得跟女人一样,而且公子有才,却甘愿待在长孙身边不作为,人家都做到这种程度了,他还能说什么?
今日重逢,再见到长孙和公子,他反倒有些羡慕长孙了,长孙是何其有幸才能得老天垂青,拥有这样一个愿意为他归于平凡的人。
一说起婚事,长孙伯毅的脸上就又有了笑意:“不出意外的话,打算安排在明年秋天。等到不需要再在政务上花费这么多心思的时候,我想亲自筹办婚事。”
陶五敬看着深情温柔的长孙伯毅啧啧称奇:“相识这么多年,我可真是从没想过会从你的脸上看到这样温柔的神情。”
长孙也变了不少。
长孙伯毅垂眼,眼前就又出现了黎绍低眉浅笑的模样:“我也没想过。”
“这样好,这样才有个人样,”陶五敬站了起来,“公子不是说要让厨房送酒菜吗?咱们换个地方,好好聊聊。”
“好。”长孙伯毅和解钧也站起来,一起往这行宫里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走去。
而先一步离开的黎绍自然也逃不过被人打趣的命运,桓致也不说话,只一脸戏谑的笑,跟在黎绍身边猛个劲儿地盯着黎绍红彤彤的脸。
黎绍有心故作镇定,奈何脸上的热度始终退不下去,他的表情崩得再严肃也没有效果。
解夫人终于是有些看不过去了,便将桓致拉回自己身边:“别对公子失礼。”
桓致无辜道:“我就是觉得神奇,公子竟然还会脸红?他可是公子,那个公子!这千载难逢的画面,我一定要刻印在脑子里。”
这可是不管要算计人还是要杀人都脸不红心不跳十分淡然的公子,竟然只是被自家男人抱了一下就脸红了?他还以为公子会顺势调/戏长孙将军一句,结果公子却脸红了?这太不可思议了!
“竟说诨话!”解夫人在桓致的脑袋上戳了一下,“等你有了心爱之人,你也这样。”
桓致憨笑。
将解夫人和桓致送到他们住的院子,黎绍的脸色才总算是恢复正常,若不是桓致一直在旁边多嘴,黎绍的脸色恢复得可能会更快一些。
转身在行宫宫女的指引下往他和长孙伯毅的住处走去,黎绍这一路上都在暗自观察行宫的布局,然而所过之处都跟寻常的亭台殿宇没什么区别,这叫黎绍多少有些疑惑。
黎征是个谨慎的人,行宫不比长安皇宫里安全,他该从军事防卫的角度考虑,在这行宫里修建些异常却安全的地方,可走了半天,黎绍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合常理的地方。
难道黎征又挖了密道?
满心疑惑地到了住处,黎绍一个人吃了晚饭,等到天色黑下来时,就换了身黛色的衣裳出门,拐进一条小路后见四下无人,便提气跃上屋顶。
卫泽和卫峰跟着跃上屋顶,往高处这么一站,主仆三人所看到的景象就与在地面上完全不同。
黎绍环顾四周,然后指了指这行宫里最高的建筑,卫泽和卫峰会意,与黎绍一起跃上那一处的屋顶。
尽管天色已暗,可在行宫各处燃起的灯火却勾勒出了行宫的布局轮廓,站在最高的屋顶上,这轮廓就更加清晰了。
“这是……夹道?难怪这行宫里的院墙垒得比皇宫的宫城还要高,原来是在相邻的院子之间留出了夹道。”看着宛如迷宫的行宫,卫泽惊叹不已。
卫峰却是眉心紧蹙,视线顺着夹道曲曲折折,看得眼睛都花了却没找到夹道的出入口。
这行宫里只要是有墙的地方就有夹道,但并不是每一条夹道都有出入口,有的压根就是两头堵住的短小死路,有的地方却是几条夹道首尾相接连成一条方向明确的通道,也有几条通道相互交错形成的岔路,极其复杂。
揉揉眼睛,卫峰问黎绍道:“公子,要去探一探吗?”
卫峰这话才说完,就又有一个人纵身过来,落在了屋顶上。
“公子,”桓致面色凝重,“黎征还真是建了个适合杀人的地方。”
只要摸清了这些夹道的走向,想要悄无声息地杀掉某个院子里的谁简直易如反掌。
“这夹道应该是黎征用来藏兵的,”黎绍不停地四处张望,“除非是将每一个出入口都堵住不让任何人进去,不然就算摸清了这些夹道的走向也没有用,今夜过后,该知道夹道存在的人就都会知道,但却说不准他们什么时候会放人进去。”
虽然防不胜防,但可以利用这夹道杀人倒是真的。
“那就这么放着?”桓致的脸色更难看了,“夜里还让不让人睡了?不如找羽林军在出入口守着?”
“羽林军啊……”黎绍眯起了眼睛,“卫泽,咱们带了多少人来?”
随行的羽林军数量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一旦少了人也很容易被人察觉到,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还是用他自己的人吧。
“回公子的话,随行的也就十个人,但是在云州还潜伏着一些人,要都叫来吗?”
“不急,明日再去叫吧,今夜先把出入口都找着。”俯视着偌大的行宫,黎绍觉得很是头疼。
☆、第68章
以刘策的寝宫为中心,黎绍将整座行宫划分成四个部分,与桓致、卫泽、卫峰各自拿了纸和从厨房弄来的碳条,然后就从屋顶跳到了墙头,沿着夹道的走向快速前行,每走完一段,就在纸上画出夹道的样子,着重标出夹道的出入口。
又走完一段复杂的夹道,黎绍盘腿坐在墙头,借着月光艰难地画下这个区域最后的一条夹道,画完就从墙头跳了下去。
“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