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露出得意的笑容。
“侍卫,杀了这个精灵吧!”
身无分文的少年杰洛特没有资格参加宴会,却能躲在后花园与公主卿卿我我。杰洛特看到他们露出漠然的甜蜜笑容,随即大地开始摇晃,星月都被乌云遮挡。这晃动越来越剧烈,建筑物上的瓦砾与灰尘纷纷掉落。公主大吃一惊,带着少年杰洛特逃出了都城,然后看到整个城市没入黑暗的阴霾中,陷入地底。
巫师萨维曼带着重伤从城市的废墟中走出,他宣布——艾尔罗德·阿姆巴图,乃是大陆上最为邪恶的存在,假如不在百年内杀死他,整个大陆都会像这都城一样毁灭、陷落。
少年杰洛特对人类的死亡漠不关心。他心里燃烧着RPG游戏的主线剧情开始了的热血——美貌的公主、强大而博学的老师、神秘的反派BOSS,而自己——据老师说,是一条巨龙的后裔。
接受了火焰巨龙传承的杰洛特有着火红的头发与眼眸,带着他的公主和小弟一起杀到沉入地底的都城。
“你的死期到了!”红发的杰洛特肆意地大笑,举起他的法杖。
孤独的大魔王沉默地与他对视。黑暗已经使他的记忆变得十分模糊,保持理智变得困难。曾经如同阳光的金发变成浓厚的黑色,他的声音变得嘶哑:“……我记得你。”
“你是应当记得我。”勇者讲了句俏皮话,“因为我就是要杀掉你的人。”
他喷出炽热的巨龙的吐息,火红的光芒冲天而起,黑暗的空气被熏得波动分散,风声呼啸又安静下来的时候,勇者背上的巨剑就已经穿透了昔日同行者的胸膛。
杰洛特能够以红发的勇者的视角,直接看到艾尔罗德的神情。
——空洞的、茫然的、无机质的被黑暗吞噬了理智之后的目光中,仿佛终于回忆起了情绪该如何表达,那已经变得浓黑的眼眸里浮现出很薄的雾气和讥讽的笑意。
“很疼。”他喃喃自语一般说道,“你果然说谎。”
然而勇者并不会听这些内容。
魔王死得太过轻松,他甚至还有些不满。杰洛特看到他整理出峥嵘的笑容,迎接公主热情的拥吻和追随者的欢呼。
身体中仿佛有虫豸噬咬,血液发着麻变得冰凉。
……为什么。
艾尔罗德、艾尔罗德、艾尔罗德。
杰洛特想要看看痛苦地捂着伤口倒在地上蜷成一团的艾尔罗德的样子,可是他无法行动,无法言语,甚至无法哭泣。
只能看着。
命运开始反复轮回。
有时候救了他的就是公主本人,有时候红发的杰洛特也能够参加那场预言的宴会了。
但结局不会变的。
艾尔罗德带着满身鲜血,倒在黑暗与废墟之中。
一遍又一遍。
回溯的幻境结束,杰洛特看向自己刚刚还沾满艾尔罗德鲜血的双手,茫然地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嗯?
这是在开玩笑对不对?
咒文哪里出了问题吗?
然而没有可以否认的地方,一切真实得不可思议。
——是我欺骗了他。是我背叛了他。是我将他推向黑暗的深渊。
是我。
一次又一次地、亲手杀了他。
我最爱的艾尔罗德。
往日里轻飘飘的没有实体的回忆都变作利刃,那些星光下的不安与恐惧全都变得坚硬而狰狞,狠狠地刺入他的身体。万物共同低声嘲笑他的自大——哈,保护他?
他所恐惧的,就是你啊!
——你曾得到玫瑰,此刻才看到献花之人满手的鲜血。
“……对不起……对不起……”
楚松落含着笑意看着杰洛特不自知的眼泪流了满面,他颤抖着痛哭失声,唤自己的名字。
“……艾尔罗德?”
仿佛才注意到四周的寂静,杰洛特木然地打量四周——
笼罩在黑色的雾气之中的世界,传来新鲜的、浓重的血腥气。
难道——?
艾尔罗德肯定了他的猜想,“是我杀了他们。”
他正如杰洛特在回溯术中所见到的模样,淡金色的长发与湛蓝的眼眸都已化作浓稠的黑色——但他仍然带着笑容。
“你又来……杀我了么。”他说,“我记得你。”
“我不是……我不是的!”
杰洛特为自己辩解,他茫然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然后将袖里的法杖拿出来,慌张地要塞给艾尔罗德,“这是我唯一的武器……我不会杀你的,我……对不起……”
艾尔罗德并不接过那法杖。
他只是很平静地道:“这一次,的确与之前有很大不同。你已经没有了火焰,而且并不愿意杀我。”
“——你爱我。”
这是同样的话语,杰洛特昨天还听他的精灵说过。然而昨日的欢好与此刻的场景的反差大得让他内心涌起一种近乎荒谬的不安。然而他终于冷静下来了,细细地看着这个陌生而熟悉的艾尔罗德。
比起溯洄术里见到的被黑暗掌控的样子,这个艾尔罗德明显地十分理智,并且已经记起了一切往事。
他要杀了我么?
这也很公平,杰洛特默然地想,毕竟我曾经杀了他那么多次。
“……这并不公平。”杰洛特低声道。
他重复了一遍,“这并不公平。”
艾尔罗德仿佛感到困惑,微微偏头——他表达疑问的这些动作从未改变,这是杰洛特所精心研究过的言行举止。
这么想着,他垂下眼睫,仿佛为了掩饰某种情绪,拼命地扬起唇角,“你看,我只记得这一世——只记得我遇见你,这么多年来都……你说的没错,爱着你——”
“但你却恨我。”
眼泪滑过脸颊,在杰洛特伸手阻拦之前,就已经摔落到地板上。
——是委屈啊。
是最简单的,委屈啊。
倾尽所有去爱的人并不爱你。
虽然已经拼命习惯,但是昨日才被给予的欢愉此刻就全被撕裂。
他不爱你。
杰洛特听到自己说,“……你杀了我吧。”
他不爱你,但你爱他。
“……!”
但他的眼泪被轻柔地拭去。
杰洛特讶然地抬头,对上艾尔罗德含着奇异的笑意的眼眸。
“你说的没错,我恨你。”
一种不好的预感闪过,但在杰洛特准确地捕捉到它之前,就听到艾尔罗德继续说道:“有一件事情,恐怕我忘了告诉你。”
“我已经成为黑暗的神明了。”
有什么能杀死一个永生的精灵?
巨龙的火焰,神明的诅咒,极度的悲伤。
艾尔罗德微笑着说——
“——我诅咒,艾尔罗德·阿姆巴图,我自己……永久的死亡。”
星辰的光芒照耀下来,犹如流水一般,洗净了精灵的金发。他看起来又是那个美貌的梵雅族精灵了,三天前才刚刚为自己取了名字,来到大陆游历,向一个关于撒谎善攻心计的小混蛋施以援手。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微笑,“还有一件事——”
“我固然恨你,但我也……爱你。”
亿万年银河的星光如溪流照亮出一条通往天空的道路,被星光带走的却只有一人。在他的身影融化前,你需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记住他的眉眼与音容笑貌,赶走满脑子的回忆,现在冲上去——
冲上去,抱一抱他。
来不及了。
你什么都无法得到。
这霎然间变得破旧而昏暗的宫殿里,你和你的回忆空空荡荡地相处。
漫天的星光寂静无声。
是的。
比起被他杀死,被他抛弃是一种重得多的惩罚。
他逃避开了命运。
他曾给你玫瑰。
……那我,还在这命运里,等待什么呢?
杰洛特伸手去试图摸了一下那飘渺的星光。
“……艾尔罗德。”
精灵的面容仿佛又印在眼底,于是他轻轻地、将关于艾尔罗德回忆都一一珍藏起来,疲惫地阖上双眼。
世界于一瞬崩塌。
——精灵与龙篇…完结——
第八卷:世界八
第48章 吾辈是猫
布偶猫被捏着后颈从阳台上带回了屋子里。
布偶猫绝望地看着兄长在书架上浏览了一遍,最后目光定在日文原版的夏目漱石的《我是猫》上头——日文里,这只猫自称是“吾辈”。
浓黑的眸子凑向自己,一贯低沉而显得过于冷硬的声音叫布偶猫,“吾辈。”
——我可不是猫啊?
但被修长的手指挠着下巴,他忍不住仰起头伸长脖颈,眯上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又舔了一舔兄长的手指。
看来需要修改一下攻略手册?
楚松落,实际上还是很喜欢小动物。
跟他的外表可不太相符。
真可爱。
……当然,手指也很甜。多年来的夙愿竟然意外达成,江怀信满足地补充。
嗯,还有……起名能力意外地差劲?
***
江怀信的父亲在他七岁的时候就死了。
毕竟世道变了,涉…黑也不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身份背景。来不及漂白的江家上上下下被连枝带根掏了个干干净净——树倒猢狲散,于是众叛亲离家破人亡,伶仃一人的独子江怀信,被托付给了江父道上的多年旧识楚寒。
可是——毕竟世道变了,所谓的多年深情厚谊,在楚寒眼里,也比不过巨大的利益当头。
楚家投诚得早,几乎毫发无损就成了转型商业巨贾的模范典型。楚寒用来和当局交涉得顺畅,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他们瓜分了的……江家。
或许是心虚,他这些年来几乎从未关心过江怀信,只是把他扔给小儿子,要下人一视同仁。
这怎么可能?
下人——纵使是训练有素的精英,也免不了一样坏习气——他们都是惯于看人下菜碟儿的。对金枝玉叶的小少爷楚松落,自然是有求必应、敛声屏气的,捎带着江怀信也能得到颇多优遇;但倘若小少爷不在场,江怀信的待遇虽不是一落千丈,言语间的阴阳怪气,拐角处的窃窃私语,都让人觉得不适——
虽然江怀信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不适。
但他能够通过文字描述、影音制品的演绎来推测出这种场合下“江怀信”应当怎么做,并且将它完美地装备到自己的身体上——眉梢眼角的些微的刺痛与自卑,嘴角苦涩的微笑,微微握拳的手,还有略略顿了一下的脚步。
为了符合自己的设定,他甚至安静地倚着墙,听到说他坏话的人散了,才带着“不适”与“失落”继续前进。
这是寄人篱下、总是挂着微笑的“江怀信”。
不过——工具间的门没关好呢。
江怀信的余光在那个缝隙上一扫而过,很快地做出了判断。
女性,生面孔,带着不适合上厅堂的蓝色头巾。
——不是他的话。不是他的话,那就只不是NPC一样的下仆罢了,在乎这个并没有什么意义。
江怀信表情没有丝毫的动摇,仍旧是那个温柔却笑容苦涩的“小少爷”,垂眸渐渐走远。
***
脚步声听不到了,工具间的门被缓慢地拉开。宋真真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一看,才跳出来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
“吓死我啦!差点就被发现了……”
今天她是替妈妈的班来打扫卫生的,没想到立马就见到了传说中的“江少爷”!
天哪,他那么好看,还那么忧郁……妈妈说老爷对他很好,看来全是谎言。寄人篱下的日子,一定很艰辛吧?
宋真真对着工具间里落灰的镜子,整理着包住一头黑色长发的头巾,满怀同情地想到。
“——你……”
诶?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这声音显然非常好听。低沉而有一种坚硬的质感,令宋真真想到前天在珠宝店做兼职销售时特别痴迷的那款黑曜石。她呆愣愣地一手揪着还没打好结的头巾转过头来——
眼前的人大约二十上下,却没有系里的那些男生的拙劣的“未完成品”气息。他的五官在亚洲人身上十分罕见——眼角的线条锋锐,眼尾下垂,眼窝很深,鼻梁高挺。这是容易看起来轻佻却漂亮的天造之物,但他嘴唇单薄,唇色浅淡,偏偏就看起来严肃冰冷。说起来班里的男生穿了西装总有一种劣质憋足的感觉,但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却匹配无双。再兼之似乎因为归家,他刚刚解开领带与上面两颗扣子,有一种不亚于刚刚睡醒时的魅力——
妈妈,我还上大学干嘛?
我做佣人会更满足一点啊!!!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于是头巾掉下来,刚刚盘好的头发倾泻而下。宋真真有点不好意思,但见他神情严肃,很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手腕外侧——等等,那儿有一块儿胎记来着?
宋真真急忙收回手,他也并不阻拦,问道:“叫什么名字?我之前没见到你。”
“我、我叫宋真真!我是来替班的——”宋真真立刻就回答了,反应过来又懊恼不已,她咬着嘴唇补充道:“——我……我妈妈今天生病了,真的很严重,所以我才来替班她的……”
她悄悄地窥测这个人的表情,却见他毫无怒色……倒不如说,冷冰冰地根本看不出来什么神色。
不对,一般来说这就是生气了吧?
他浓黑的眸子扫了宋真真一眼,她立刻觉得浑身一凉——
“明天来见我。”
诶?!
可是我明天还有一份带小朋友唱英文歌的兼职啊?
宋真真怂包地把反抗吞进肚子里,哀怨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等等,这个不会就是那位真·小少爷·楚松落吧?
***
啊。
啊啊——
啊啊啊啊啊。
愉悦的叹息要从喉咙里溢出——来了来了!这世界上唯一……有“颜色”的人。
楚松落。
几日未见,他的靠近都几乎让江怀信的颤栗起来,但他很好地压抑住了一切表象,带着温和的笑容,“哥哥回来啦,累不累?”
“——与你无关。”他冷淡地瞥了自己一眼。
这声音——尽管江怀信偷偷录下来了许多他的声音,却仍然为听到他开口说话而感到兴奋。他的笑容更深了,添上两三分受伤的神色,他使兴奋的颤抖听起来像是故作坚强的不安——“哥哥在说什么?我又……做错什么了吗?”
女仆恍若什么都听不见,面色不改地探手帮楚松落脱下外套。白色的衬衫显得他的眼神更加浓黑如墨,烦躁明显地摆在上面,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再理他,只是回头,翻看起了文件。
江怀信站在角落低着头,瘦弱的身体微微颤抖,碎发垂下来遮住眼睛。
非常完美的“受伤”。
啊,还应该有“委屈”?
于是眼泪砸到木质的地板上,发出细小的声音。
语言的唯一功能是遮掩蒙骗。
尤其是,他的这位兄长可素来不是坦诚的人。
——来了。
那人果然来到他的面前,掐着江怀信的下巴,让他抬头。和自小经过严密训练、身形修长肌肉匀称的楚松落不同,江怀信要瘦弱得多,身高不过一米七,微红着眼睛,带着讨好的笑容,低声叫:“哥哥……”
烦躁。愧疚。再一次烦躁。甄选话语。
沉默寡言的楚松落终于选好了台词面对哭泣的“弟弟”:“出去。”
这可不算是及格的安慰。
但江怀信无比熟悉楚松落——
方才还在哭泣的人一把抱住僵硬的兄长,“我知道了!”他很善解人意一般将主动说话定义为骄傲的兄长的道歉行为,“晚饭时我能和哥哥坐一起吗?”
江怀信趁机深深呼吸着楚松落的皮肤和衬衣的味道——但立刻就被推开了。
“出、去。”
他一字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