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煌城内那个一无所有和她相依为命的少年了。
“阿楚;”
低沉的声音从寂静的荒原上传来;伴随着冷冽的风;吹进了楚乔的耳里。
燕洵望着她;眼神如古井深潭;两年的时光在两人之间穿梭而过;世事推移;他们终于再一次相见;却是在这样的场合里。
也许;无关命运;无关世事;他们心内对人性的执着;对生命的态度;早已注定他们有朝一日会走上这样对立的道路;燕洵的心突然变成一片空荡荡的旷野;有大风呼啦啦的在里面吹着;他看着楚乔;想说什么;却终究一一吞没;只是以帝王的威仪缓缓问道:“你又要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与我为敌吗?”
不相干的人?
楚乔的嘴角升起淡淡的冷笑和嘲讽。
没有乌先生;你如何能在被囚禁真煌的时候就得到燕北财力的全力支持;八年来谋定而动;培养出属于自己的势力?
没有羽姑娘;你如何能逃出真煌城;从那个冰冷的牢房中一跃而出;坐拥燕北大地;成为如今权倾天下的一方王者?
而缳缳;那是你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血亲;她多年信赖你跟随你;是你最亲的妹妹。
是不是有朝一日;我楚乔站在你的面前;也是变成这样不相干的人?
冷笑;除了冷笑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作何反应;她像是一个被人撕碎了心脏的娃娃;目光冰冷的望着他;望着这个自己曾经用尽了全部心血去爱去拥护的男人;只觉得前尘往事如同一场大梦般水月镜花不切实际。
她用自己的忠诚和爱;换来了如今的局面;那个曾经信誓旦旦发誓要一生爱她护她的男人;如今已经将屠刀举在了她的头上。监视、怀疑、利用、排挤;这就是他给她的全部报答;他抛出所谓的富贵荣华;像赏赐一只狗一样的诱惑她;却不知道在她的眼里;那些不过是粪土草芥而已。她为之奋斗追求的事业和信仰;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个不屑一顾的迷梦;是他用来蒙蔽那些愚昧无知百姓的借口和骗局。
皇帝又怎样?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又怎样?在她眼里;他永远只是一个曾经倾心以对如今却将自己完全辜负的男人。
他怪她移情别恋心有他属;却不知道;若是没有他的逼迫和设计;她永远会是爱他敬他的阿楚;永不会负心的将眼睛望向别处;是他亲手一步步的将她抛出去;逼她认清他的嘴脸和面目;又何来背叛一说?
燕洵;我用十年的时间认清了你;也认清了我自己;前尘过往;都已如东风飘散;对你;我再无半点眷顾;唯剩下;数不尽的痛心和悔恨。
“阿楚;你忘了你曾经的誓言吗?”
燕洵的声音冷冽的在耳边响起;楚乔冷冷的笑;不屑的扬起眉梢;淡淡道:“既然你已经背弃了我们曾经的梦想;那我为什么还要坚守我对你的誓言?”
恍若一只利箭猛然刺入燕洵的心口;冷风嗖嗖的吹进去;带起丝丝的疼痛。
终于;她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曾经;即便有不甘有怨愤;但是她却永远都将这些情绪藏在心中;沉默的面对他的一切;如今;天地萧索;一片凄迷;她终于当着他的面;说出了这样的话。
“燕洵;从今以后;你们分道扬镳;再无半点瓜葛;你是死是活;是成王还是败寇;都与我再无一丝关系。同样;我的事;也再也轮不到你来置喙。”
大风呼啦一声吹来;扬起楚乔翻飞的衣角;少女面色冷然;俏脸如霜;眼神好似雪峰之上的皑皑积雪;冷漠的反射着世间的一切爱恨情仇;更将一切不该有的情绪;远远的隔绝在千里之外。
那一刻;燕洵恍然发觉;也许他就要永远的失去她了。这个念头让他无法控制的心慌;他语调低沉的说道:“阿楚;你这般绝情?”
“燕洵;不要再说情字。”楚乔淡漠的望着他;平静的说道:“你不配。”
时光那般急促;岁月的沧桑在眼神交汇中激荡出命运的火花。十一年;足以让一株树木成才;让一个时代覆没;让一个帝王崛起;时间那般无情;如同冷冽的刀子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所有过往;在记忆的脑海里刮下一道幽深的鸿沟。
曾几何时;他们于绝望中携手;于黑暗中肝胆与共;像是两只失去家园的小兽;背靠背的站在一起;将锋利的爪子挥向所有曾经试图伤害他们的人。
终于;他们肩并肩的从那个牢笼里杀出一条血路来;在这个跌宕的乱世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和地位;可是;命运的大浪却将他们越冲越远;再回首;一切都已然被染上了血色的光芒。
如果在最初他们就可以预见今日的结局;那么他们将会如何选择;还是继续靠在一起;一同奋战拼杀吗?同甘苦;共患难;以沫相濡之后;难道只是为了让他们今日对对方举起刀剑吗?
苍穹上扫过苍白的战鹰;那翅膀狰狞的漫过天际;遮住了金灿灿的太阳。
两万玄铁战甲的禁卫军缓缓的抽刀出鞘;九千严阵以待的秀丽军面无表情的望着他们;长风从平地上卷起;恍若低沉吟唱的古老祭调。
天地肃杀一片;飞鸟也不忍再看;呼啦一声煽动翅膀齐齐离去;唯剩下狰狞的秃鹫盘旋在上空;似乎在等待着血腥过后的一场盛宴。
燕北;你终究不是我的安眠之所;我为了你奔走奋斗;耗尽的心血;却最终只是将你从一个火坑推进了另一个火坑。
大风呼啸而来;吹起了少女额前的碎发;一切都变得飘渺且模糊;天地那般大;何必将视线凝聚在一处?心是冷的;那还有什么人能伤害到你?
阿楚;我会保护你啊……
曾几何时;有人在她的耳边低声呢喃?
阿楚;相信我吧……
她闭上双眼;忍住最后一滴泪;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苍穹寥落;苍鹰飞掠;十年光阴转瞬;谁在其中艰难跋涉;谁又在冥冥中睁着眼睛在冷眼旁观?
燕洵;再见。
乌云遮盖着太阳;日头阴霾;惨白的阳光无力的照在北风呼啸的战场上。
时间过得无比漫长;初秋的风带着燕北特有的寒气;横扫过苍茫的原野;从凌晨到正午;从正午到黄昏;鲜血流满了整片火雷塬;艳红的火云花放肆的怒放;张扬的舞蹈着染血的花瓣;好似朵朵妖红。数不清早上还活蹦乱跳的鲜活生命;此刻如同断了根的麦子;大片大片的躺在冰冷的土地上。
第295章
土地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鹰鹫在天空上盘旋着;随时都会俯冲下来享用这一场难得的盛宴;尸骸堆满了平原;伤病们躺在小山一样高的尸海中哀声悲嚎;声音像是失去了家园的孤狼;发出悲伤的泣吼;但是更多的;却是连惨叫都已经叫不出了;只能像是死狗一样的躺在地上;偶尔被寻找伤员的医护兵踢上一脚;才会发出一声哼哼;表示自己还活着。
傍晚时分;天空下起了小雨;细雨如牛毛;冰凉凉的浇在身上。战壕的尸首上还着着火;雨丝打在上面;激起一层嘶嘶的白雾。
程远踩着尸体走过来;多年的征战给他略显阴柔的面孔披上了一层血色坚韧的光芒;他的大腿被流箭射伤了;用白布粗糙的绑上;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夕阳下;一处不高的土坡上;玄衣的男人直直的站在一株杨树下;燕北的鹰旗在他的头顶轻轻的飘荡着;枯黄的干草在他的脚下飞舞着;不时的打着旋。他的眼底空茫一片;似乎是正在看着什么;可是那眼神却好似越过战场;越过血光;越过了天边的浮云……
程远突然有些愣;他静静的站在原地;没有走上前去。
“程远吗?上来吧。”
燕洵并没有转过头来;他的声音很平静;带着舒和的淡定;程远弓着身走上去;单膝跪在地上;沉声说道:“启禀皇上;秀丽军已经从东南方的玄羽军团防线突围而出;玄羽将军是刚刚赶到的二线兵团;仓促成阵挡不住楚大人的攻击面;秀丽军的骑兵绕过了禁卫军的正面攻击;直接插入玄羽将军的军队之中;等我们想要拦阻的时候已经晚了;修陆军从左翼逃窜;目前已经往西北余道方向去了。”
燕洵静静的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程远舔了舔发干的唇皮;继续说道:“末将已经传信给高将军和陆将军;命他们在余道关拦截;第一军团也会分出三万守军;在大西北境内分批狙击;龙吟关也做好了战斗准备;通往卞唐的南疆水路也被我们严密监控把守;就算秀丽军背生双翼;我们也能将他们射下来。”
燕洵仍旧没有说话;他站在那里;好似对眼前耳边的一切都毫无所闻;程远有些紧张;小声的试探着问道:“皇上?”
“你继续说。”
“我军伤亡惨重;第三团第七团全军覆没;第四团第八团第十一团的军团长阵亡;部下战士也死伤过半;杜若临将军率领的第十三军团拒绝作战;如今上层军官已经被看押管制起来了;但是下层官兵仍旧不肯听从调配;他们在这里不但起不到作用;我们还要分出兵力看守他们……”
燕洵闻言微微转过头来;轻轻的挑起眉梢;沉声说道:“拒绝作战?”
“是、是的;”程远吞下原本的话;换了一种比较温和的方式说道:“第十三军团的官兵;全是来自尚慎高原。”
冷风吹过;细雨打在燕洵的鼻梁上;他缓缓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皇上;再次阻截住秀丽军只是时间问题;但是末将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燕洵面无表情:“说。”
“是;如果我军成功包围楚大人;那么请问皇上;我们该以一种怎样的方式进攻?是全力突击;还是迂回围困;是击杀;还是生擒?还请皇上明示。”
耳侧的风突然大了起来;他静静的站在那里;寒风吹过他的身体;吹起瑟瑟翻飞的袍袖;远处的战场仍旧有小股的火苗;一整日的激战夺去了战士们的锐气;此刻;他们疲惫、委顿、衣衫破烂。整整两万禁卫军;还有后增援的三路万军团;虽然有一路中途退出战事;但是还是在秀丽军的面前大吃败仗。楚乔率领着九千秀丽军;像是一只刀子一样的刮破了他的包围圈;缳缳三万火云军没有做到的事;她却轻而易举的做到了;燕洵不得不承认;在军事上;阿楚是一个难得的天才;她对战局的把握和控制;她在军队中的威信和地位;连自己都是不能比拟的。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底的沉重像是海浪一样一层一层的覆盖上来。此刻;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她终于还是逃了;在自己没有感情用事没有儿女情长的情况下击败了自己;逃出生天?还是该难过她终于彻底的离开自己;再也不会回过头来?
有一种讽刺的滋味在心间升起;让他不自觉的想要冷笑;他淡淡的看着程远;突然开口道:“程远;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劝我说你不堪大用;我却还是要重用你吗?”
程远闻言顿时一惊;连忙双膝跪地;磕头道:“圣上厚爱;末将万死不足以报答。”
“因为你很像是以前的我。”
程远猛的抬起头来;震惊的看着燕洵;却不再说话。
“我知道;你的父母亲人全部都在战火中死去了;你的妻子和妹妹被大夏的军队抓去做军妓;你哥哥也是大同的将领;却死在了内部的暗杀之下。”
程远的眼睛渐渐变得通红;他跪在地上;一个字也不说;嘴唇青白一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就如同我一样;我也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燕洵抬起头;望着夕阳血红的床穿透天边的阴云;洒下一片惨红;他嘴角轻轻弯起;静静说道:“一个人可以有很多心愿;但是总要先活下去;如果死了;那就什么心愿都完不成了。”
程远的眼角突然一阵滚烫;泪意湿润了他的视线;被整个燕北骂做卑鄙小人的程将军紧紧的握住拳头;深深的垂下头去。
天上飞过苍白的大鸟;从燕洵的视线中划过;燕洵看着它;目光悠远;像是长长的线;失去了维系的目标;终于再也找不到凝聚的焦点。他沉默了许久;才沉声说道:“秀丽军战力太盛;不宜正面阻其锋芒;开放边境;透消息给赵飏和魏舒烨;快要入冬了;就让阿楚来为我们打开大夏这个胶着的战场吧。”
程远微微一惊;即便以他的深沉;也难掩脸上的震惊之色;好久;才小声说道:“大夏如今囤积在雁鸣关下的全是重甲兵;楚大人率领的全是轻骑兵;末将怕大夏仓促间无法阻住楚大人的去路。”
“那就拖住她的脚步。”
燕洵转过身去;向着巍峨的北朔城走去;漆黑的战马跟在他的身边;夕阳照在他的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有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像是草原上终年游弋的风。
“通知北朔、尚慎、回回的百姓;就说他们的秀丽大人;就要离开燕北了。”
大风吹起他翻飞的衣角;腰间的宝剑泽泽的反射着血红的光;男人的脚步那么沉重;一步一步;缓缓走进了那座漆黑巍峨的牢笼;冥冥中;似乎有黄金的枷锁将他整个人锁住了。黑烟在远方冉冉升起;惨叫哀嚎声不断的传来;死一般的沉默笼罩在火雷塬的上空。
阿楚;我曾说过;所有人都可以背叛我;你不可以;因为你就是我唯一的光源;是照耀我漆黑天空的太阳。
如今;我的太阳熄灭了。
四面楚歌;腹背受敌;孤立无援;逃生无门的时候;你可会想起我吗?
阿楚;我在你的背后看着你。
战斗来的毫无预兆;燕北各路大军对他们的到来保持了一种透明的状态;楚乔开始还抱着天真的幻想;以为是燕洵不忍心对她下手;终究放她离开。然而;在龙吟关外;看到那些背着包袱拖着儿女的百姓们的时候;她的心突然跌进了万丈冰潭;彻底的绝望死寂。
晨光中;密密麻麻的人流如同一条长龙;有人推着大车;装满了大箱小箱;锅碗瓢盆都在叮叮当当的作响;有人挥舞着鞭子;驱赶着自家的牛群羊群;妇女抱着哇哇啼哭的孩子;坐在石头上袒露着半边胸膛;在冷风中给孩子喂奶;还有人挑着扁担;里面放满了番薯和玉米;每走一段路就要坐下来吃上一顿。
疲惫、辛苦、仓皇;各种不同的表情源源不断的出现在百姓们的脸上;但是当他们看到秀丽军的旗帜的时候;全都不约而同的欢呼起来。百姓们蜂拥上前;对着军队大声喊道:“大人到啦!大人在这呢?”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拉着小孙子挤在前面;孩子的小脸被冻得通红;他们对楚乔大声叫道:“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是啊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不管去哪;俺都跟定大人了;可不能让大人自己走了。”
“大人;您走怎么不事先说一声啊;俺的庄稼还没收呢;幸好俺走得快;要不都追不上了。”
秀丽军的战士们静静的站在空旷的原野上;谁也没有说话;他们都不约而同的转过头去看向楚乔;少女一身青色披风;身姿挺拔的坐在马背上;像是一杆锐利的标枪。她的表情很沉着;不见丝毫震惊和惊慌;于是战士们纷纷放下心来:不用担心;大人神机妙算;一定早就计划好了。
第296章
“大人。”
贺萧策马赶上前来;在她的耳边轻声唤着。
楚乔缓缓的转过头去;贺萧离她这样近;近到让他察觉到了她目光中一瞬间的恍惚和迷茫;他的心里突然升出一丝难过和痛惜;多年的相处;让他不再如当初那样执着盲目的相信着眼前这个少女的能力;两年来;他看到了那么多;他看到了她的消沉;看到了她的哭泣;看到了她的软弱;看到了她的迷茫;她不是传说中那个战无不胜的神话;更多时候;她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固执的傻傻的承受了太多的责任和压力;就连流泪;都要躲在没人的角落里。但是这一切并不影响他对她的忠诚;反而让他生出了一种更为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