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故乡的惨叫悲嚎;鲜血蜿蜒的弥漫上来;淹没了龙吟关的巍巍城墙;淹没了燕北的萧萧牧草;更淹没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丝温情。
是的;他不曾醉;他一直是如此清醒的;清醒的看到了自己的沉沦和沦陷。
恍惚间;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夏夜;圣金宫的小房子里;蚊虫盘旋;闷热的让人无法忍受。有一天晚上;阿楚回来的很晚;那几天;膳房的嬷嬷们总是喜欢使唤她;他就站在莺歌院的门口;披了衣裳等着。夜里的月亮那么圆;明黄色的一轮;蚊子盘旋在他的头顶;他却觉得心底很平静;他等得累了;就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个铜枝;在石戳上打磨。
阿楚已经长大了;要绾发了;他在为她做一个簪子。
她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没有像往常一样教训他为何不早睡;而是神神秘秘的从背后拿出一件晶莹漂亮的冰碗放到他的手里;这是大块的冰;雕成盆状的小碗;两侧刻着繁复的琉璃花纹;中间呈着碎冰沫和各色瓜果;凉丝丝的;像是燕北冬天的白雪。
他当时捧着冰碗;依稀间想起了当年父母在世的时候;母亲总是会在夏日为他们亲手雕刻这样的冰碗;他总是喜欢的不行;就使劲的捧着;二姐抢也抢不下来。可是越是握的紧;冰碗化的越快;很快就变成了一摊虚无的水。
他抬起头;透过冰碗看着站在他对面的女孩子;当年阿楚只有十岁;很矮很矮;她仰着头笑眯眯的看着他;穿着蓝色的粗布卦小衣;眉心如大夏宫女般簪了朵红色的小花;脸蛋很瘦;但却浮起一丝红红的红晕;因为一直捧着冰碗;她的手被冻得通红;使劲的握着小拳头;她的眼睛那般明亮;天上的圆月也无法比拟;瞬时间就穿透了他所有的忧伤和缅怀;直直的刺入他的心底;驱散了漫天的乌云。
当时燕洵就发誓;他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这一生都对这个女孩子好;永远不让别人欺负她;他要让她像公主一样的生活;每一个心愿;每一个念头;都要为她实现。
时间转瞬而过;岁月像是无情的手;轻而易举的淹没了他们曾经的那些回忆和誓言。他有时候觉得;他的人生或许就是那只融化了的冰碗;家园、父母、兄长、姐妹、恩师、战友、爱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渐渐远离了他;越是想要用力的抓住;他们离去的越快;终究如那摊冰水一样;洒在地上;消失不见。
他抬起头来;面前是他父母亲人的衣冠冢;高高的灵堂;巍峨的陵寝;占地千顷;里面埋葬的却只是几件生平的遗物和衣裳;他们的头颅;至今还在大夏圣庙的罪臣殿里搁置着;而身体;早就在乱世的战火中给野狼果腹了。
他拿起酒盏;辛辣的烈酒自他的喉间滑下;像是滚烫的碳;有低沉的风吹进宽阔的大殿;帷幔在轻轻的摇曳;像是戏台上女子轻舞的水袖;缠缠绵绵。燕洵的视线仍旧是清明的;他容颜清俊;略带微微戚色;脸颊消瘦;眼底好似有重重的雾霭;仔细看去;那双鬓之间;似乎隐藏了几屡银丝;在幽幽的烛火之下;萤光闪闪;略带几分沧桑。
第300章
不过是两年之间;他就已经是如此疲累了;他的一生似乎都在一条歧途上行走;每一步都有无穷无尽的岔路;渐渐的;身边的人各自上路;虽是同时结伴出发;却是各自有着各自的方向。
“父亲。”
止水的心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两个字;像是一块石块;轻轻的打碎了平静的湖面。
“父亲;你欺骗了我。”
燕洵仰着头;看着灵台之上的画像;父亲面目当前;栩栩如生;他看着自己儿时最崇拜的亲人;静静的说:
“你说燕北是人间乐土;是普天之下最自由富庶的地方;你说你所做的一切;是在为后世子孙开辟千年万载的不世之功业;可是你错了;你错的离谱;你将燕北毁了;将自己毁了;也将燕氏一脉都毁了。在真煌的那八年;我是沉浸在对你的信任和幻想中才生存过来的;可是当我九死一生回到燕北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失望。”
燕洵面无表情;大殿幽深沉寂;他静静的望着他的父亲;沉声说道:“四面都是悬崖峭壁;到处都是冷血寒霜;父亲你却偏安一隅在夹缝中修筑自己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你可知这是多么天真的想法?所以皇帝不容你;天下不容你;就连你的部下也背叛了你;只因为你没有那样强大的力量;做不到那连帝王都无法完成的事情。”
“父亲;我杀了乌先生和羽姑娘;只因他们仍旧在秉承你的遗志;成为了我前进路途上的绊脚石;我给过他们机会;可惜他们不愿意珍惜。我杀了缳缳;只因大同想要拥立她为主;只要她还在;大同就死心不灭。我杀了你的那些老部将;只因他们目光短浅;却还占据着重权高位。我杀了很多人;可是我却离我的梦想更近了。”
燕洵仰头饮下一杯烈酒;又倒了一杯;平举身前浇在地上;一字一顿的缓缓说道:“父亲;我必不会像你一样。”
燕洵长身而立;转身离去;衣衫的下摆扫过大殿上细小的尘埃;他的每一步都是那样坚定;步伐矫健;沉着冷静;烛火照在他的背影上;在地上拉了那么长那么长的影子;在他的身后;是燕北历代忠烈的灵位;有他的父母兄长;也有他的列祖列宗;更有对燕北做出贡献的忠臣将领;有乌先生、羽姑娘、小和、缳缳、边仓、希睿、阿都、甚至还有为保北朔而亡的秀丽军将领;乌丹俞、风汀……
那么多双眼睛;在烛光深处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一点一点走出大殿;一点一点离开这座死者的安眠之所。
他的步伐是那么的稳健;没有一丝犹豫和后悔。
迎面的风冷冷的吹来;燕洵的眼睛漆黑如墨;他想起了离开真煌的那一晚;阿楚义无反顾的回去营救被围困在帝都之内的西南镇府使全体官兵;也许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预见了今日的结局。他们有各自不同的理想和信仰;无法调和;所以必然会渐行渐远;走上不同的道路。
任何梦想的达成;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他付出的代价;就是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无力的感觉一丝丝的蔓延上来;他却不动声色的将一切狠狠的压了下去。
阿楚;当你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这一生注定不能跟随与我;你是注定要行走在光明之中的;我却终生脱离不了这尸山血海;我无法伴你高飞;所以便想要折断你的翅膀将你留在身侧;如今;我终于还是要失败了。
“阿楚……”
低沉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里缓缓响起;像是冷冽北风中穿梭的一丝白气;男人站在大殿的门口;森冷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有着诡异的苍白;他缓缓的闭上眼睛;表情那般平静;眉心却淡淡蹙起;隆起一汪如同雾霭般的沉寂。
“阿楚啊……你还回来吗……”
冷月如霜;云层轻飘飘的掩住半边;回回高绝;飞鸟难度;他站在山巅之上;目光飘渺的扫过整片燕北大地;他静静的想:也许;她是不会回来了。
“陛下!”
阿精一把推开了侍卫的阻拦;踉跄奔来跪在地上;激动的说道:“陛下;救救姑娘吧;龙吟大雪封门;大夏围困已有多日;姑娘快要撑不住了。”
燕洵没有说话;他望着眼前巍峨的群山;似乎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陛下;姑娘跟随您多年;出生入死;坚忍不拔;她的功绩;是我们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陛下;您真的忍心杀掉她吗?您忘了您曾经说的话了吗?”
阿精眼睛通红;不断的磕着头;沉声说道:“陛下;求求你;开开恩吧;求求你了……”
“阿精;”燕洵突然开口问道;似乎此时才发现他的存在一般;疑惑的皱起眉来:“我该如何救她?”
阿精闻言顿时大喜;连忙说道:“开放龙吟城门;派兵出城帮助……”
阿精还没说完;燕洵就微微皱眉道:“你觉得;就算开放了龙吟关;她会回来吗?”
阿精顿时一愣;默想了半晌;才喃喃道:“那、那就撤销通往卞唐的南疆水路防线;打开唐水关;放姑娘南下。”
“南下?”燕洵的声音很平静;平静的听不出半丝波澜;他轻轻的反问:“那她是不是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精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话来;燕洵嘴角牵起;竟然微微一笑;轻声道:“那是不是说;我将会永远的失去她了。”
夜里那般冷;阿精只觉得周身上下都在冒着寒气;想了许久;他突然自原地跳起来;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我去劝姑娘回来!”
燕洵没有阻拦他;甚至没有看他;他仍旧静静的站在那;乌云遮住了月亮;又要下雪了;阿楚她;是不是坚持不了了;傻丫头;为何不回来呢?他皱眉的想;像是一个单纯的小伙子一样;他自欺欺人的抛却了所有的政治因素;恍若他们还是小时候吵架闹脾气一样;生气的想;为什么不回来呢?外面那样冷。
人生若只是初见;阿楚;你还会选择和我纠缠在一起吗?你可料到自己今日的局面呢?你对我的恨;又有多深呢?
“陛下;”一个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程远跪在那里;仍旧是一贯的谦恭:“开放水路关口;放楚大人南去吧。”
燕洵微微一愣;转过头去;看着程远道:“怎么?你也来为她求情吗?”
“属下不是为楚大人求情。”
程远平静的说道:“属下是在为陛下求情。”
他一个头深深的磕在地上;语调低沉的缓缓说:“陛下;放自己一条生路吧。”
燕洵的心;似乎突然间就被刺中了;生生的疼。
“楚大人若是死在陛下的手上;陛下一生都不会快乐的;你也曾说过;无论有什么梦想;都要先活着;只有活着;一切才有希望;如果死了;那就再也来不及了。”
燕洵沉默了许久;风吹起他的衣衫;那么冷;他没有穿大裘;站在高高的山巅上;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鹰。
“程远;为什么你要说这些话;你和阿楚不是有过节吗?”
“属下和楚大人没有过节;属下之前得罪楚大人;只是无心之失;后来想要至她于死地;也是想要自保活命;如今楚大人已经威胁不到属下;属下也不想看着她死。”
“最重要的是;”程远抬起头来;双目炯炯的望着燕洵;沉声说道:“我不希望陛下的心被牵绊住;这天地间;只有陛下一人能让我达成心愿;也只有陛下一人能让我真正的追随和臣服;我对陛下的忠诚绝不更改;哪怕陛下十恶不赦;被天地所弃;我也愿意追随陛下直到鲜血成灰;陛下要杀光全天下的人;我会第一个举起战刀;陛下要用尸体填平东海;我第一个砍掉自己的头。我半生飘零;为人所不齿;只因我找不到真正值得我去信仰的东西;如今;我找到了;陛下的希望;就是我的信仰;所以;我不希望陛下一生生活在悔恨之中。”
“陛下;放她走吧。”
燕洵的思绪突然那般辽阔;短短的一瞬间;他记起了这十年来所有的过往;最终却都汇聚成一个画面;幼小的孩子从血泊中爬起;用充满仇恨的眼睛望着年少的他;他的心在那一刻微微一痛;然后手指轻偏;顺着孩子的脖颈;擦略而过;大风吹起了孩子额前的乱发;就此;他永远的记住了那双不屈的眼睛。
终究……
终究……
他缓缓的闭上双眼;一个字一个字的将自己从那段记忆中抽离;所有的情爱都被他斩断;血淋淋的疼。
“传令邱将军;打开南疆水路;放他们……”
“陛下!”
一声尖叫突然传来;传讯兵踉跄的顺着石阶爬上山来;一边跑一边高声叫道:“边疆急奏!边疆急奏!”
燕洵和程远同时转过头去;就见那传讯兵满面惊慌;砰的一声跪在地上;打开信件大声报道:“南疆唐水关副将齐少谦奏报:九月十六日;南疆唐水关遭到不明敌人的袭击;敌军来历不明;突然出现在燕北境内;阻断了消息往来;一连攻下了十三个郡县;唐水关主帅邱将军阵亡;唐水关少将以上军衔官员除了微臣全部战死;兵力伤亡达三万余人。昨天下午;唐水关被攻破;我们与敌人展开巷战;这是属下的最后一个信使最后一匹战马;但愿可以冲出去将消息禀报陛下。微臣会坚守岗位;即便力战而死;也不堕我燕北军威;唐水关五万将士有负陛下所托;于此叩首涕拜。”
第301章
“怎么回事?唐水关九月十六就遭到攻击;为什么我们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程远站起身来;怒声问道。
传讯兵害怕的回道:“所有的官兵都被困在关内了;敌人来势凶猛;将周围的几个郡县一同攻破;我们根本没有报讯的时间。”
“那西南附近其他郡县的官员和百姓也不会一无所觉;怎么会将战报拖延到这种地步?”
传讯兵小心的抬起眼睛;悄悄的看了燕洵一眼;过了好久;才小声说道:“西南那一块;是尚慎高原啊;先不说那里现在十室九空;都跟着楚大人走了;就算留下的人;听说外面的敌人是来救楚大人的;不帮着隐瞒就不错了;根本没一个人来报告;当地的官员;也都被百姓们擒住绑起来了。”
“什么?”程远大怒道:“他们想干什么?造反吗?军队呢?士兵呢?都死了吗?看到自己的长官被愚民绑起来不闻不问?”
“这个、这个、属下听说;当地的军队还有偷偷协助敌军攻打唐水关的;还提供了详细内幕和战报;不然唐水这样的雄关;是不会轻易被攻破的。”
“简直岂有此理!”
“现在怎么样了?”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程远连忙转过头去;却见燕洵面无表情的缓缓说道:“唐水关被攻破了;现在怎么样了?”
传讯兵满头大汗;跪在地上颤巍巍的说道:“属下接到消息的时候听说;卞唐水军不知道为什么得到了消息;早已侯在唐水关之外了;一开城门;他们就弃船上岸;如今已经往龙吟关而去了。”
“谁统的兵?”
“是、是卞唐大皇。”
“来人多少?”
“不下二十万。”
离得这样近;燕洵甚至能听到程远震惊的抽气声;他的双眼缓缓眯起;又恢复了帝王的威仪;好似之前在山顶上遥望夜空的人不是他一样。
“李策?亲自来了吗?”
“马上整兵;第一军第二军全体集结;随我前往龙吟关!”
三个时辰之后;大军迅速的在回回山下整合;回回乃是尚慎的边缘;距唐水关不过半日的路程;距龙吟关也并不遥远;燕洵骑坐在马上;一身黑色大裘随风猎猎翻飞;程远跟在他的身边;小声问道:“陛下;九月十六攻打关口的;是卞唐的人马吗?”
“不是。”
燕洵摇了摇头;目光深沉;沉声说道:“卞唐距燕北路途遥远;就算阿楚和我在火雷塬上发生冲突的当日李策就得到消息;也不可能十六那天就赶到唐水;想必;是有另外一伙势力及时得到了消息;暗中通知卞唐;并率先攻打唐水关;好给后面的卞唐开路。”
程远皱眉说道:“那会是谁呢?大夏?不可能啊。”
“谁?”燕洵眼神冰冷;缓缓吐声:“谁能这样轻而易举的出现在我燕北境内?”
程远顿时一惊;失声叫道:“青海王?”
“青海王。”燕洵唇齿间默念这三个短促的字眼;淡淡道:“总算要见面了。”
晨星乍起;天光蒙亮。
“陛下!”长长的报讯声远远的传来;一名士兵策马疾奔;大声报告道:“前方十里处;发现不明敌军。”
“多少人?”
“敌人从南到北;封锁了我军的前道路;蜿蜒长达十里;步兵十三个师团;骑兵八个师团;重甲兵十七个军阵;另有弓箭手刀斧手盾甲手不明;估计人数约在十五万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