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乔的脑海中轰然一片苍白;像是极北方的风;呼啸着横扫而过。
午后的阳光从大畅的门口照进来;明晃晃的亮;刺得人眼前一片花白;四周那样乱;有人在惊呼;有人在尖叫;有人仓皇奔出去宣太医;侍卫们冲上前去;雪亮的刀子闪烁着银色的芒;在地上画下一道道白亮的光影。
她站在原地;眼睛仿佛不能承受这样明媚的光影;热热地痒。太阳像是用坚冰所造;照在身上寒澈澈的冷;仿佛被浸入冷水;寒气从指尖冒起;一丝丝的袭上她的手脚、腰身、渐渐覆盖上胸口;心口怦怦跳得厉害;一突一突地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喉间又酸又涩;连呼吸都变得不再顺畅。
太后一身衣衫已被鲜血染红;苍白的脸上攀起两丝病态的疯狂;她的眼睛明亮且狰狞;被人制住之后也不挣扎;只是用充满恨意的声音冷冷的说道:“你们都是畜生;都该死;我杀了他;现在再杀了你;我要为我的丈夫和儿子报仇。”
那一刻;楚乔看到了他的眼睛。
生平第一次;她觉得她透过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心;不像是以往的轻挑;不像是以往的深邃;不像是以往的波澜不惊难以揣测。那一刻;她清晰的透过那双幽潭看到了其中的喜怒哀乐;看到了压抑低沉的脉脉暗涌;看到了如塞外雪原般的皑皑苍凉。
他就那样躺在那里;伤口处的血像是漱漱的泉水;将他淡青色的衣衫染红。他静静的望着他的母亲;眼底没有震惊;没有仇恨;只有刻骨的疲倦排山倒海的席卷而来;将他俊朗的容颜完全淹没。
窗外有呼呼的风吹过;晃动着薄薄的窗纸。地上的鲜血蜿蜒的流动;密密麻麻的人影冲上前去;为他止血为他医治;殿外再次响起了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切就像是一场无声的哑剧;楚乔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是呆呆的注视着他的眼睛;冰冷的触感在自己的皮肤上一寸一寸地爬过去;直到心底。
她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燕北高原上的一次围猎;大雪封山;一只母狼被饿的极了;好不容易抓到一只麋鹿;正在大快朵颐;它的孩子缩在一旁;却悄悄的走过去;在那鹿肉上咬了一口;母狼顿时就怒了;挥起爪子就抓了小狼一下。小狼被抓伤了;远远的缩在树根下畏缩的望着母亲;呜呜的叫着;却不敢再上前了;它的眼神那么忧伤;像是被抛弃的孩子。
有人来拉她;她却固执的不肯走;脚下仿佛是生了根;怎样也不肯挪动一步。
她突然那么害怕;血脉冰冷;手指都在忍不住的颤抖;她不想出去;那些血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害怕出去了之后就再也走不进来了。
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有人在她耳边大声的说什么;单薄的丝绸不堪这般大力的拉扯;发出嘶的一声脆响。她突然极响亮的叫了一声;一把挥退众人;就往内殿跑去。
“抓住她!”
有侍卫在大喊;越来越多的宫人们向她跑来;她紧张的退后;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是寒战战的冷。
“放开她——”
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那般沙哑;像是浑浊的风吹过破碎的风箱;李策半撑起身子;胸口是淋漓的鲜血;手指青白;遥遥的指着她。
“陛下!陛下您可不能乱动啊!”
一连串的惊呼声随之响起;他的身影前倾倒在床上;大口的鲜血从他的口中喷溅而出;像是一匹璀璨的锦帛被生生的撕裂开。她如坠冰渊;那么深的寒冷从脊背爬上来;房门紧闭;阳光被隔绝在外;光线透过窗纸;被筛成一条条斑驳的影子;她站在人群之外;看不到他的眉眼脸容;只有一只青白的手从被子里垂下来;白惨惨的;没有一丝血色。
太阳渐渐升到正中;又渐渐西落;一弯冷月爬上树梢;在仪心殿外洒下一片白亮的光痕;更漏里的沙一丝丝的流泻;就好像是那具躯体里的生命般;缓缓的被抽离出去。
一丝哽噎的哭声突然自一名满头花白的老太医的口中溢出;飘渺的帷帐之后;女子的身影像是一行青烟;骤然倒下;隔着浓浓的帐幕;她的双眼浑浊不清;只能看到依稀中那一只摇曳的红烛。
醒来的时候;四下里一片死寂;她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然而看到梅香惊喜的脸;她的心却突突的疼起来;鞋子也没穿;掀开被子就跳下床去。
“楚姑娘呢?”
外面响起了男子急促的声音;她散发赤足的跑出去;脸色苍白的像是一只鬼。
孙棣看着她;神色突然变得那般凄婉;他静静的低着头;轻声说道:“陛下要见你。”
仪心殿变得安静了许久;沉寂无声;她一路走进去;穿过层层帷帐幕帘;一直走到他的龙床之前;隐约觉得;他似乎要同这座空寂的大殿融为一体了。
她在榻边跪下;手指冰凉的;缓缓伸出去;指尖碰到他的手臂;却微微一缩;只感觉他的身体比自己还要冷;就像是燕北高原上终年不化的雪;千古不变的冰川。
她的呼吸那么轻;声音也像是转瞬就会飞走的蝶翼;静悄悄的在殿里响起:
“李策;我来看你了。”
他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然后睁开;目光幽幽的聚过来;静静的看着她;目光那么宁静;似乎隐隐的包含了那么多那么多;他艰难的伸出手;对她招了招;淡淡的笑;轻声说:“乔乔……”
第334章
楚乔的眼泪夺眶而出;缓缓抓住他的手;只是几天的时间;他竟然就瘦成了这样;指骨嶙峋。她的喉间含着浓烈的酸楚;哽噎的发不出声音;眼泪扑朔朔的滚下。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伸出手指;轻轻拭过她冰冷的脸颊;微笑着说:“别哭啊——”
“都怪我。”
她的眼泪一行行的落下;指尖带着冷冷的凄凉:“我答应过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不该出去。”
李策突然一笑;他平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繁复的花纹;上面绣着万寿无疆的黄金小篆;密密麻麻的爬满了整座龙床。他的声音淡定且平静;没有一丝怨愤;静静的说:“怎么能怪你;那是我母后;谁……”
他突然剧烈的喘息起来;声音脆弱且无力;楚乔惊得就要找太医;却被他牢牢的抓住;手腕上的力量那么大;几乎无法想象这是一个重伤的人。
“谁、谁能想到呢?”
是啊;谁能想到呢?
夜里的风穿过房檐;吹过檐角的镇兽内部打通的耳朵;发出呜呜的声响。极远处;是宫里的女人们压低声音的呜咽声;极细小的飘过来。
“原本想要亲自送你出嫁的;现在……恐怕不行了。”
“不会的。”楚乔突然固执的说道;声音那般大;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像是一圈圈飘曳的叶子;她使劲的握住他的手;似乎在同什么人争抢一样:“你不会有事的!”
李策看着她;突然虚弱一笑;那一笑突然好似一只锥子一样扎入了楚乔的心;她是那样的惊慌;眼泪蔓延过脸颊;流进嘴里;苦涩难忍。
“李策;别走;别走好不好?”
她轻晃他的手臂;像是一个孤单的孩子:“你不在了;我怎么办?我出了事;谁来帮我?我没地方住;谁让我白吃白喝?”
李策眼睛里闪过一丝古怪的笑意;他故作生气的嘟囔:“原来、我、就是一个冤大头。”
多少年了;过去的岁月像是一汪清泉;一丝丝的滚过寂寞冷寂的空气之中;她无力的看着他;心痛得如同刀子在剜。他的声音淡如湖水;静静的说道:“我已经派人去通知诸葛四;会、会有人送你去见他;你;就好好跟他去吧。”
楚乔咬住下唇;他仍旧断断续续的说:“以后;别再逞强;别再使小孩性子。”
夜色如同太清池的水;那样的凉;他的眉心紧锁;像是被风惊动的火苗;双眼是看不清的波光;牢牢的凝视着她。突然;他说道:“乔乔;扶我起来。”
楚乔一惊;连忙摇头;可是话还没说出来;就看到他固执的眼神;那么坚定。
她的心一痛;小心的将他扶起来;坐在窗前的藤椅上。他穿上了外套;鲜红的颜色;上绣妆花龙纹;横的经;纵的纬;张扬里透着颓废的凄凉;好似他们最初的那次相遇一样。
“乔乔;我头发乱了。”
楚乔“嗯”了一声;拿起白玉梳子;打散他的头发;梳齿浅浅的滑过发间;苍白的手拢过他的鬓角;一丝;又一丝;似乎走过了他们那么多年的相识;她的手渐渐颤抖了;他却好似不知;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梳好了头;他侧过脸来;笑吟吟的对她说:“精神吗?”
他的眼神幽深沉寂;月色透过拢纱的窗子碎碎的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蒙昧的微光。他仍旧是那样俊朗;细长的眼;高挺的鼻;如玉的脸颊;隐隐透着天家王者的风蕴气度。只是眉心笼着一汪死气;渐渐扩散开来;面容苍白;如同蒙尘的白玉。
楚乔强颜欢笑的点头:“帅呆了。”
李策眉头一皱;问道:“夸我吗?”
见楚乔点头;他才开心的笑起来;像是当初一样。
“李策;”楚乔强忍住心里的悲凉;轻声的问:“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
李策皱着眉;若有所思;许久才轻笑道:“没有了。”
他的呼吸突然有些仓促;对着她;遥遥的伸出手来;轻声说道:“乔乔;让我抱抱你。”
窗外的风突然大起来;吹开微敞的小窗;月亮在空荡荡的大殿上洒下一地的苍白;照的四下里都是皑皑的雪亮。风从远远的太清池吹来;带来了清荷的风;楚乔的喉咙仿佛是被人咬住了;狰狞的疼痛。她跪在地上;半伏在他的怀里;眼泪一丝丝的滑下;蕴湿他的衣衫。
头顶的呼吸一点点消逝;像是清风吹去脉脉的樱花;再无一点声息。月光斜斜的照在他们的身上;依稀间;似乎又是很多年前的那一场年少轻狂;邪魅的男子红衣墨发;从天而降;在她的耳后吐气笑言:“还不停下吗?”
岁月如同一场大梦;繁华卸去;剩下的;只是一片浓重的苍白。
楚乔的眼睛仿若燃尽了的余灰;死死的冷;她的目光空洞;一点点的站起身来。回头看去;他却仍旧那样静静的坐着;歪着头;似乎陷入一轮好梦之中。
记忆的碎片零落溃散;花团锦簇富丽堂皇的男子一层一层卸下了伪装的皮囊;昔日的艳丽翠柳;锦绣奢华;终究化成了今日的浑浊和孤寂;最终映着夕阳的余晖;融进这殡葬的深夜。
霍然打开宫门;清冷的月光无遮无拦的洒在了她的身上;远处一片浓墨;殿门前密密麻麻的跪了一地的后宫女眷高官重臣。
孙棣望着她;目光里带着颤抖的询问。
她失魂落魄的看着他;身体都是麻木的;终究;还是缓缓的;缓缓的;点一点头。
“皇上驾崩——”
巨大的悲泣同时响彻九霄;阖宫上下;到处都是悲伤的哭喊;绵长的丧钟穿透了夜间的雾霭。
楚乔仰起脸;大风吹起她单薄的衣衫;空寂的天空上;她似乎看到了一张清澈的脸;高鼻薄唇;眼梢微挑;像是一只狡猾带笑的狐狸……
一名宫人顺着幽深的宫阙长巷跑来;来到孙棣面前小声的报告;他们离得太远;声音被风吹的破碎凌乱;可是还是有只言片语落入了她的耳里。
“丧钟一响……一头撞在桌角上……血流满地;已是不活了……毕竟是太后啊……”
月若冰霜;血脉几乎被冻结;一行清泪;终于再一次无声滑过;浸入这座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的蔼蔼深宫之中。
唐京的街头美景依旧;有凉爽的风从湖面上带着荷花的清新香气徐徐吹来;路两旁的杨柳随风摇曳;枝条蹁跹;像是舞姬柔软的腰。
夕阳暮色下;倦鸟归林;红河红影;如血染的苍茫。
卞唐国丧;所有人都穿着素色的单衣;就连挂着的灯笼也用白布拢起;走在街上;到处都嗅得到萧条的凄冷。
天色渐渐暗下去;月亮圆圆的一轮;从树梢间升起;明晃晃的挂在遥遥的天际。
今日是白月节;距李策去世;已经有一月了。
诸葛玥屡次派来部下;想要将她接走;她却固执的留了下来;有一个念头在支撑着她;让她无法肆意的离去。午夜梦回;额角都是淋漓的冷汗;李策走了;带走了金吾宫里所有的歌舞乐曲;偌大的宫殿陷入了一轮漫长的死寂;走在绵长的永巷里;甚至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时刻的提醒着她;有人不在了;有人却还活着;有些事情;她还没有做。
这条路;曾经是她和李策共同走过的;那天晚上;她于昏迷中醒来;他像是一个大孩子一样牵着她的手;在皇宫里疯狂的跑;穿过九重宫阙;穿过琳琅花圃;穿过假山石林;走出了宫门;他们共乘一骑;他坐在自己的身前;大笑着为她指路;不时的;还要回头去嘲笑那些如热锅上蚂蚁的侍卫们。
一转眼;物是人非;一切已然面目迥异;荡然无存。
如今的街市已然不复当日;一片萧条;仅有的几家店铺也是门庭冷落。国丧之中;所有的节庆都被取消;老百姓们都不再出门;没有客流;摆摊的商贩也就不出来了。原本拥挤的街市如今一片空旷;枯黄的叶子随处乱卷;不时的打在洁白的衣摆上。
走了好久;又来到了上次吃面的那家摊位前;没想到他们竟然还在;只是没有客人;男主人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见她进来;顿时一愣;猛的跳起来;仔细的看了她几眼;然后就为她擦凳子;咿咿呀呀的安排她坐下。
仍旧是那个老板娘;几年的时光似乎没在她的脸上留下一点痕迹;还是那副白白净净的清秀气质;走到楚乔面前;目光没有焦距;却笑吟吟的说道:“姑娘好久没来了。”
楚乔微微一愣;问道:“你还记得我?”
“是他认出来的;巴巴的跑来跟我说。”
女子娇憨的一笑;指着站在她身后的丈夫。男子脸一红;腼腆的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大公子呢?好阵子没见他来了。”
那女子突然这样问;眼睛弯弯的;像是两弯月亮。风从长街的那一头吹过来;呼的一下子就掀起了小摊的外的旗幡;那男子赶紧上前一步;为妻子挡住风沙;动作那么自然。
第335章
楚乔看的有些愣;就听那女子追问道:“姑娘?姑娘?”
楚乔回过神来;轻轻扯出一个笑来;说道:“他出了远门。”
“哦。”老板娘点头道:“那什么时候回来呢?”
落叶堆积;秋风扫地;楚乔的心一寸寸的冰冷;面色越发苍白了起来;喉间也有几许哽噎;她想了想;轻声说道:“他搬走了;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老板娘看不到楚乔的表情;本想继续问;却被她的丈夫拉扯了一下。聪慧的女子顿时会意;转身就离去;不一会;热腾腾的面条被端了上来;还有一盘牛肉;半碟虾饺;隔得远远地;就闻到了醋酸的味道。
拿起筷子;掏出腰间的手帕轻轻擦拭了两下;就开始一口一口的吃。
面条是滚烫的;上面浇着葱油和葱花;很香很香。楚乔吃的很慢;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胃里不断的反着酸水;想是要吐出来一样。
“虾饺一会就凉了。”
一个极清脆的声音突然在旁边响起;楚乔转头看去;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眉眼很是熟悉;她抬头看了一眼那边的老板娘;顿时记起这个孩子;试探的说道:“倩儿?”
孩子小眉头皱起来;很认真的问:“你认识我?”
楚乔一笑;没有说话;那孩子自顾自的坐在一边的椅子上;说道:“你以前来过我家吃饭?”
“恩。”楚乔点了点头。
那孩子说道:“你给我讲个故事好吗?”
楚乔不由得会心一笑;伸手揉了揉孩子的头发;说道:“你还是这么喜欢听故事啊。”
“那我给你讲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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