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乔低下头去;只见年轻人的脸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多年来生活在和平环境下的孩子已经长大了;经历了这鲜血的洗礼;他的眼睛已经不再纯净了。
“平安;任何目的的达成;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秀丽军的将军坐在马背上;默默的看着点着火把的长龙;过了许久;才声音低沉的说:“真正的和平;始终要通过战争来获得。”
平安似懂非懂的皱起眉;喃喃道:“真正的和平?”
“是的;我看不到;也许你也看不到;但是;终究有人会看到的。”
楚乔仰起头来;最后向邯水的那一侧望去;大火已经逐渐熄灭;河面上滚动着层层的青烟;在极远处的东方地平线下;隐隐有一丝金色的辉光;那个人穿着一身墨色战甲;身后的披风在夜风中猎猎的飘着;尽管看不清眉目;可是她却可以清晰的想象出他的表情和轮廓;一如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他坐在马上向她射出一箭;就此;他救了她一命;她陪了他十年。
她伸手握住自己的右臂;那里;有一只玄铁打造的护臂;即便是弩箭也不能射穿。
那是赵嵩送给她的礼物;共有一对;她分了一只给他。
她毅然转过头去;没入滚滚大军之中;扬鞭策马;再也不向来路看上一眼。
邯水以西;燕洵掉转马头;部下的将领跑上前来问道:“陛下;不追吗?”
燕洵一言不发;径直越过他的身边;走了好远才淡淡说道:“退兵。”
大军潮水般而去;地平线下旭日初升;一道霞光静静的播撒在大地上。那背驰而去的两路大军;终究渐行渐远。
空旷的大帐中;一身铠甲的将军跪在地上;他已经这样跪在这里很久了;太阳渐渐的落下去;黑夜莅临;大帐内漆黑一片;唯有那张镶嵌着东珠的金黄裘皮上有着微弱的光亮;隐约的照亮那个人的轮廓;如同一座山峰。
那个人一直没有说话;从铁线河归来之后;他就一直坐在那里;好似忘却了周遭的一切。帐外的青草轻轻的摇曳着;在夜风中招展着希望的味道;五月的卞唐已是盛夏;夜里有清脆悦耳的蝉鸣;荒原上的草长得有半人多高;不知名的虫子游曳在半空中;翅膀上有微弱的磷光;星星点点的闪亮着。
第380章
大帐里太静;身穿铠甲的将军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喘;甚至不敢去点灯。他并不是燕北军最初的元老;更不是燕皇的旧部;实际上当初跟随燕皇起兵的旧部如今已经不剩下几个了;如今军中的这批人;都是一刀一枪拼回来的。陛下虽然阴郁难测;但是赏罚分明;且极重军功;只要你敢打敢杀;就不怕没有出头的机会。
将军姓穆;祖上也是书香门第;虽然到他这一代没落里;可是也是识文断字;略通兵法。靠着这点见识;他一步步的高升;短短几年间;就已经成为了燕北军中首屈一指的将领。
和其他人不同;将军觉得陛下并非是传闻中的那样暴戾。是的;他曾经杀了自己的老师;杀了自己的妹妹;杀了辅佐他多年的大同行会一群人;可是那又怎么样?也许身在其中的人会觉得陛下忘恩负义;会骂陛下狼子野心;可是他们这些普通人却看得清楚;大同行会不通军事不懂政务;内部盘根错节;彼此争权夺利;内斗派系极其严重;他们占据燕北多少年却毫无建树;北有犬戎侵扰;东有大夏管制;他们无力保护燕北臣民;却硬是要在朝政上指手画脚。对于这样的人;如果陛下不以雷霆手段震慑打压;只会在燕北大地上再次扶植出一个派系混乱的大同政权。
成大事者;杀几个人算什么?
自古以来的权势之争;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了?
一个成功的帝王和普通人的差别就是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是顾全大局;还是顾念私情?
所以;对于曾经的那位秀丽将军;穆将军实在没有什么好感;按照他的想法就是;女人;实在难以成就大业。
“穆阆;”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大帐内空旷;尾音隐约还带着一丝回声。穆阆闻言;连忙直起身子;就听上面的人继续说道:“传信给程远;让他分兵松原渡口;严密把守;秀丽军既然这么想进去;那就让他们进去;靖安王的军队还等在里面呢。”
“是。”
“另外;告诉他不要攻打赵飏的军队;全力进攻赵彻;务必要捣毁赵彻的粮草;无论付出多大代价。”
“是。”
穆阆连忙答道:“属下这就派人到白芷关传信。”
燕洵摇了摇头;黑暗中也看不清他的面容:“不必了;明早再去就行;不着急。”
穆阆微微一愣;军情如火;怎会不着急?不过燕洵这样说;他也不敢反驳;只是静静的跪在那里;不敢说话。
“来;陪我喝一杯。”
燕洵微弓着腰;低头倒酒;微弱的珠光下显得有几分颓然的落拓。穆阆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小步的走上前去;接过酒杯;也不敢坐。
燕洵随手指着一旁的座位;说道:“坐吧;别杵在那。”
穆阆小心翼翼的坐下;一饮而尽道:“多谢陛下赐酒。”
燕洵也仰头饮下去;穆阆连忙为他倒酒;听他淡笑道:“好久没人陪我喝酒了;以前是环境所迫;不能饮酒;如今环境好了;能陪我喝酒的人却都不在了。”
穆阆手挽轻轻一颤;他是个聪明人;从昨晚燕洵下令停止追杀秀丽军起;他就觉得有些不对;此刻听了燕洵的话;他越发觉得自己听了不该听的话了。
“来。”
燕洵很随意的说了一声;竟然还拿酒杯在穆阆的酒杯上轻轻的撞击了一下;醇红色的酒浆倾洒在手指上;他也不以为意;拳头大的酒樽容量很大;他却总是一饮而下;不一会;一壶酒就已经被喝了大半了。
燕洵今晚的话很多;似乎比以往一个月的话还要多;他问穆阆军队的伙食;问他家里有几口人;父母是否还健在;身子好不好;有几个孩子;可曾读书;娶了几房妻子;甚至还笑着问他军妓营里的妓女漂不漂亮。
穆阆心神剧震;以前没有机会见燕洵;知道的一切都是听来的;如今见他这样平易近人;他越发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至于那个胆敢背叛陛下投靠卞唐的女人;就更是不知好歹了。
这样一聊就到了深夜;更鼓响了三声;燕洵似乎已经有些醉了;半靠在坐榻上;懒散的说些闲话;渐渐的就不吱声了。穆阆以为他睡着了;拿起一旁的锦被为他盖上;就小心的退出大帐。
大帐内又安静下来;静的能听到极远处军人们轻轻哼唱的燕北长调;就那么悠扬的回荡在夜空之中;带着凄冷的味道;一圈圈的环绕着。黑暗中的男人睁开眼睛;那双漆黑的眸子清醒如水;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醉意。
又只剩下自己了。
四周都是空旷而冰冷的;没有一个人;外面的风呼呼的吹着;明明是醇暖的;可是吹进帐里;不知为何;却透着几丝清冷。他一个人躺在宽阔的软榻上;锦被华裘;玉枕珠帐;香炉里的团香一层层的盘旋上扬;清淡怡人的香气飘满帐内;吸进鼻腔;有着令人安神的效用。
可是;这样华丽的高床软榻;这样静谧的暖春良夜;却终究只有他一个人。就好像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她被人带走;乘坐着巨舟;一路南下;他站在北朔关城楼上;眺望着那条白练;莽原堆雪;江山似铁;她终究脱离了他的掌握;离他而去。
其实;早在还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了日后的局面。
她从来都是正义而善良的;不管处在何等危局和困境之中;哪怕满身伤痛;也从不会放弃对未来的期待和希望。开始的时候;还是他在不停的鼓励她;可是渐渐的;就变成她在支持着他;她为他描绘他们的未来;她告诉他她的理想和抱负;她对他说她的政见和希望;不管遇到何等危难;她总是能坚强的找到解决的办法;教他刀法箭技;教他军法政略;乌道崖名义上是他的老师;可是他从她那里学到的;却远比从别处要多得多。
她是他的良师益友;是他的亲人依靠;更是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
可是;越是如此;他越觉得不安;越发担忧害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突然意识到也许终有一日他们会分道扬镳;终有一日她会离自己而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也许是在她同情奴隶的时候;也许是在她和赵嵩关系日渐密切的时候;也许是在她为他讲解未来社会的安定繁荣的时候;也许更早一点;他记不清了。他只是隐隐的知道;也许在未来的某一日;他终究会让她失望;他终究会伤害她;他终究会打碎那一份珍贵的信任和依赖。
于是;他想方设法的排挤她;想让她脱离军政;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满手的血腥;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狰狞和残忍。
他并非是折断白鹰翅膀的猎人;而是一只注定要行走在暗夜里的夜枭;当漫长的永夜过去之后;天地开始有了黑白之分;他就开始害怕了。
黑暗里响起一阵低沉的笑声;他的眼神带着淡淡的迷醉;他突然记起小时候;没有安全感的少年一遍遍的询问:
“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女孩子笑容灿烂;仰着头问他:“你会欺负我吗?”
你会欺负我吗?你会欺负我吗?你会吗……
闭上眼睛;那清脆的声音仿若是滚滚的海浪;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我想给你最好的。
可是我认为最好的那些东西;却不是你想要的。
黑暗中;一声清脆的声响突然响起;燕洵解开右臂的环扣;银色的玄铁护臂脱落下来;掉在地上;微弱的珠光照在上面;有着琉璃般的光华。
那是赵嵩送给她的;共有一对;她分了一只给他;一带;就是十几年了。
“当我决定启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一生注定不可能属于我。你是为光明而生的;而我却有太多血腥的理想;所以我想要你臣服于我;听命于我;一生追随于我。可惜;我最终仍旧失败了。”
他于黑暗中无声的笑。
任何目的的达成;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他;已然付出了。
“没有人希望一生平庸;问题是;当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是不是真的敢要。”
黑暗中;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经历了几世轮回的老者;他躺在金黄的裘皮卧榻上;醇美的酒浆泼洒桌案;发出醉人的香气。他锦袍华服;于黑暗中无声的裂开嘴角;笑容像是一个单纯的孩子。
“诸葛玥;你敢不敢要?”
“我做不到。”
诸葛玥看着面前的男人;目光坚韧;语调沉静的沉声说道。
诸葛穆青满头花白;鹤发鸡皮;只是短短的几年;就已经耗费了这个老人的所有青春;他如同一潭死寂的水;再也没有半点生机;只是带着最后的疯狂;双目血红的盯着他的儿子。
“赵彻已经兵败;赵飏也坚持不了多久;现在整个大夏境内;只有你一人能扭转局面。只要我诸葛家现在离弃赵飏;他定然兵败崩溃;到时候你振臂一呼;天下云集响应;到时候你就是大夏第一人;十年之后;我诸葛氏就能击溃燕北;登上九鼎之尊!”
第381章
诸葛穆青双眼通红;如同一只发狂的野兽;直直的盯着他的儿子;双手抓住诸葛玥的肩膀;大声叫道:“玥儿;大夏的前程和命数;我诸葛氏的未来;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诸葛玥静静的看着他的父亲;久久的没有说话。
父亲老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高瞻远瞩虎视风行的家族领袖了;他变得虚荣;变得愚蠢;变得疯狂。
这一生;他似乎从未与父亲如何亲近。从极小的时候起;他就失去了母亲;年幼的日子里;他独自一人行走在偌大的诸葛大宅里;安静的好像树的影子。直到他渐渐长大;渐渐依靠自己的努力在同辈兄弟中出类拔萃;才让这个拥有太多女人太多儿子的父亲多看几眼。
可是后来;他跌倒了;受伤了;九死一生的活下来;家族却毫不容情的将他遗弃了。
直到他再次掌权;为家族从新带来荣耀;可是他们还是选择了他的兄长;欲至他于死地。这就是他的家族;他的亲人。
然而;他却还是无法彻底的怨恨他们。
正如魏舒烨所说;即便有多么的厌恶和排斥;他们终究是门阀子弟;自小享受着门阀带来的一切荣耀;同样的;他们也需要背负门阀的责任。
他终究是他的父亲;是生养他;教导他;为他的成绩开心过;为他的进步高兴过的父亲。尽管他曾经绝情狠辣;却仍旧给了他安宁富裕的童年;在他还小的无法保护自己的时候;他站在身前;保护着他;保护着整个家族。
“父亲;我做不到。”
诸葛玥退后一步;对他的父亲低下头;深深的施了一礼。
“人的手只有这么大;握不住所有的东西。”
烛火噼啪作响;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有着淡金色的辉光;他平静的望着老父;静静的说:“感激父亲的养育之恩;但是这件事;我做不到。”
“大夏没了我;还有其他将领;父亲没了我;还有其他儿子;而星儿若是没了我;就没有了希望。”
他再次弯腰;对着生他养他放弃他杀害他的父亲;目光沉静;面色平和。
“父亲;您保重。”
诸葛玥转身而去;烛火照在他的背影上;显得那般挺拔和坚韧。诸葛穆青呆呆的望着自己的儿子;目光有若死灰;嘴唇半张着;双手仍旧保持着抓他肩膀的姿势。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也许从今天开始;他就要永远失去这个儿子了。
失去这个被他看好;被他寄予厚望;却一再辜负他的期待;被他鞭打;被他抛弃;被他逐出家门;被他派人暗杀的儿子了。
岁月的年轮在这对父子之间流淌而过;风从帐外吹来;扬起他花白的头发;吹过他佝偻的背脊;他突然间就那么老去了;只能徒劳的伸着手;却拉不回那无情逝去的光阴。
诸葛玥一步一步走的很慢;他知道;当他转过身之后;他就再也回不去了。出了这扇门;一切都将陷入血肉白骨与烈火之中;骨肉离散;挚爱分离;家破人亡;霸业倾覆;但是他还要义无反顾的走下去。他要让这个天下苍生所有的鲜血来告诉她;他在乎的;究竟是什么?
不是王图霸业;不是名留青史;不是登上那绝顶之巅孤家寡人的俯视苍生。
他要的;只是她活着;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好好的活着。
因为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所以一再的告诉自己要强大起来;可是如果想要守护的东西都不在了;那么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他这一生;绝不做令自己后悔之事。
大帐的帘子被撩开;他的脚踏在被月光笼罩的军营里;冷风吹在脸上;让他突然间有着前所未有的清醒。
天下可以丢弃了再夺;军队可以溃散了重组;而人死;却无法复生。
赵彻临行前的话再一次回荡在耳边:
“认清你自己真正想要的;为自己活一次。”
他的朋友;在被兄弟出卖之后;腹背受敌;一路溃败;却仍旧在这样的状况下万里迢迢的来见他这一面;为的;只是说这样一句无关大局的话。
营外的军队已经集结完毕;所有人都已整装待发;诸葛玥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翻身跃上马背。
“出发!”
百草飞扬;马蹄声声;向着遥远的古老卞唐;迅速而去。
万里江山、赫赫皇权;一切尽在眼前。
他不是不敢;而是不愿。
北地最后的关卡;即便已是五月;这里仍旧被茫茫大雪所覆盖;凄厉的北风一忽一忽的刮着;吹在人的脸上;好似冷冽的刀子。
“走吧。”
赵彻对着魏舒烨微微一笑;即便是在这样的窘境之中;仍旧充满了自信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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